李烈初



孔子(前551-前479年),名丘,字仲尼,魯國陬邑(山東曲阜)人,是春秋時最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是儒家的創始人,文化的集大成者。歷代帝王都尊重他的學說,稱之為“至圣先師”。
傳世的孔子畫像有好多種。在我的藏品中,有一幅漢代畫像石《孔子見老子》的拓本(圖1),原石系清代乾隆年間發現于山東嘉祥武宅山,陽刻淺浮雕,鏟白留黑。有名牌標明“□(老)子”、“孔子也”、“孔子車”。孔子著大袍,戴皮弁,躬身拱手,對老子十分恭敬。原像駁蝕,不是很清楚,但卻是存世最早的孔子像。
古代各縣治,均有孔廟,多立孔子畫像碑。經過歷代篩選,以傳為唐吳道子(約685-758年)畫的孔子像(圖2)最為流行。孔子裹髻,首微仰,面容端莊,長須髯,大袍,雙手相執,似有所講述。各地翻刻的孔子畫像碑,多為陰刻,拓本流傳很廣。1934年,我七歲上小學時,由祖父陪同。我的祖父是清朝秀才,民國法官。老師辦公室里也張貼著孔子像,他要我跪拜孔子像,老師笑著攔住,說:“不用跪拜,鞠三個躬好了。”跪拜也好,鞠躬也好,對孔子像行禮后,我也就是孔門弟子了—盡管我讀的已不是《論語》,也不是《三字經》,而是“小小貓,小小貓,跳!跳!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本《圣君賢臣像冊》,絹本,墨繪,二十三開,每開對畫二人,共畫堯、舜等四十六人。其中,孔子像(圖3)戴皮弁,長眉,長須髯,雙手相執,大袍略短,露出下裳、翹頭鞋。容顏肅穆,作凝思狀。這些圣賢像,似原藏清宮南熏殿內,供帝王瞻仰的。
清朝康熙皇帝的第十七兒子允禮,被封為龢(和)碩果親王,擅書畫。雍正十二年(1734年),允禮奉命伴送赴京朝覲的達賴喇嘛回西藏。途經西安時,畫了一幅《至圣先師像》(圖4),戴冠貫簪,長髯拂胸,雙目凝視,微作笑容。頭部右側,蓋著一枚“龢碩果親王之寶”的大印,刻有滿、漢兩種文字。王爺究竟是王爺,他把孔子的冠飾、袍飾盡量畫得華貴,全憑己意,不問春秋時是否有之。此像刻碑,現存西安碑林。
近幾年,在一些報刊乃至電視里,忽然流行起一幅新面孔的孔子畫像(圖5)。我推想此像流行的原因,可能有三點:(一)以往的孔子像,大都是黑白畫,沒有顏色,而此像是談設色;(二)此像作者,標明是南宋著名畫家馬遠;(三)據說此像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院,并非個人推薦。
我發現,此像其實不是馬遠畫的《孔子像》,而是《莊子像》。我的理由是: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九月十五日,浙江省最大的報紙《東南日報》增設了特種副刊《金石書畫》,由著名書畫家、鑒藏家余紹宋任主編。在第六期上,余紹宋刊用了自家珍藏的馬遠畫《莊子像》。因縮印太小,應讀者要求,復于第二十八期重刊了放大的馬遠畫《莊子像》(圖6)。此像首微俯,額角凸出,以巾扎髻,須髯不甚長,袍服寬松,著翹頭鞋。面容不甚豐滿,似在深思。圖左有馬遠款,但未標明所畫為何人。
讀者或問:是不是余紹宋搞錯了,把孔子誤作莊子呢?否!因為此像在明朝時曾是嘉興大收藏家項元汴的藏品。他十分珍重此像,還用工楷寫了一篇題詞(圖7)。
此圖藏于余紹宋時,畫像與題詞是裝裱在一起的。如果不拆開,則任何人都不會誤認莊子像為孔子像。那么,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馬遠畫《孔子像》,是不是被人拆去項元汴題詞了呢?也不對!因為我將兩種圖片仔細對照,發現現在流行的《孔子像》,其實只是曾藏于項元汴、余紹宋《莊子像》的一件臨摹本。雖屬刻意臨摹,仍有不同之處。如原圖絹本年久,所畫須髯與頸部、衣領略顯模糊,摹本依據摹者體會,予以分清,致頸部留白較多;右肩兩筆衣褶,原圖末端相交,摹本不相交;原圖左袍一斜線,與袖線相交,摹本分開不相交……兩圖最大的差別是:原圖所蓋鑒藏印章較多,摹本較少,而且格式也有差異。原本右上角為一長方印,摹本變成圓印。推其原因,當是造假者感到按原圖刻制藏章太麻煩,就把手頭有的假印章,隨便蓋上幾個。
臨摹造假者明明知道馬遠所畫是《莊子像》,為什么要改稱《孔子像》?這點很好推測:造假者無非為了賣錢,孔子像定比莊子像好賣,更值錢,何樂而不稱孔子像呢!
讓我們平心靜氣,就畫論畫,來看看馬遠畫的究竟是莊子還是孔子?試將此畫與南宋以前的孔子像作一比較,顯然,此像缺乏“至圣先師”那種恢宏博大的氣象,而只能表現出聰慧睿智的格調。古人大袍邊緣,每有寬帶紋飾。畫端莊人物,多為單色或卷草紋、水波紋;馬遠畫此圖為豹皮紋。古代卿大夫或武官,有用豹皮作緣飾的。馬遠畫此,或有所象征。如稱“豹隱”,象征潔身自好,隱居不仕;“豹變”,象征成長多變化。莊子的著作《莊子》,多用荒誕無稽的寓言,文字亦莊亦諧。顯然,馬遠的畫豹紋為飾,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并非率爾之作。
新中國成立初,有人將一幅清朝俞瀚的小像,妄添文字,造為曹雪芹像,迷倒不少“紅學家”。后經查明造假者,才揭穿一場鬧劇。估計所謂馬遠畫《孔子像》,也出籠于新中國成立初。因為,原藏家余紹宋,浙江龍游人,寓居杭州菩提寺路,病逝于1949年。作者猶記《浙江日報》曾刊消息,余紹宋生前即將所藏書畫捐獻給人民政府。其中最著名的是明末遺民、著名畫家萬壽祺(年少)贈與顧亭林的《秋江別思圖卷》。馬遠畫《莊子像》是否也在捐獻中?臨摹本是誰造的?如何混入故宮博物院?尚無法弄清。
畫像張冠李戴的事,屢見不鮮。20世紀40年代,我讀中學時,本國史教學書上有一幅唐朝“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畫像,面容清癯,長髯拂胸。幾十年后,有專家指出:畫的不是唐朝韓愈,而是五代十國南唐韓熙載,與名畫《韓熙載夜宴圖》中的韓熙載(圖8)形象一致;而韓愈應該是豐頤短須。為什么會搞錯呢?原來,韓愈死后謚“文”,韓熙載死后謚“文靖”,簡稱“文”,搞插圖者疏忽,把五代《韓文公像》,變成了唐代《韓文公像》。還有太平軍洪秀全像,是外國人用鋼筆畫的。有專家指出,經查對原文,外國人畫的不是洪秀全,而是忠王李秀成。
商品有假,畫像也有假。商品要打假,畫像也要打假,也要去偽存真。終不能老讓“孔子”變“莊子”,“韓愈”變“韓熙載”吧!(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