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軍
也是黃昏
落日的光線
像舊木柵欄
一根一根矮下去
露出的遼闊,春天時還叫田野
而現在,是已不能放下秋天的地方
最后的幾粒草籽,也被風撿去
隱隱約約的,不是村莊
是新建成的廠房
突兀、強硬、蒼茫中
傳來清晰的機器聲
把正在消失的地平線
加工成連接黎明的鎢絲
七夕
七夕。夜,拿一個小板凳
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聽牛郎和織女
一年說一次的話
一顆一顆葡萄
眨著睫毛,用眼睛聽
側過身來聽,再側過去聽
還是沒有聽見。夜已深
天河的水,匯聚清露
傾瀉而下,洶涌著
淹沒了一個男孩的期盼、不甘和聽覺
……又是七夕。星光暗淡、松散
他看見情人們手持玫瑰
去了公園、酒吧、練歌房
有的直接去了旅館
水果店里,離開了藤的葡萄
燈光下,全都閉上了眼睛
為了
為了把蛇驚走
我們開始打草
一棍子,接著一棍子
草被打趴下了
遍地都是青色的疼
……風吹過來
一片一片吹過
草們忍著痛,扶著風,試著直起腰身
此時,蛇已返回草叢中
我們走下了山坡
什么也沒有看見
扔下的那根棍子
開始和蛇同居
寬
風,吹過江來,比彼岸寬
風,吹過江去,比此岸寬
江在中間,沒有把寬隔斷
而是把寬一浪一浪送到江的兩邊
一只江鷗,懸在半空
想了片刻之后,突然振翅
把寬飛得更遠
我,站在江邊
風吹開了一件好久想不開的事情
風在吹。也許,眼前的風
會吹遍我還能擁有的時間
說不準是誰
廢品收購點的院子里
一個舊沙發,倚靠著墻,站著
一條腿矮了下去
幾個彈簧彈了出來
露出了像時間一樣的洞
但皸裂的皮,暗紅
泛濫著隱秘的光
扶手上的木雕花朵,已斑駁
還在強硬地開著
像一個沒落的貴族
顯露出沒有沒落前的樣子
拾荒的人,偶爾坐一坐
收廢品的老女人
常陷在沙發里打盹
最后一個坐在上面的人是誰
誰也說不準
而暮色,又一次降臨
它又一次獨自陷進從前的客廳
躲不開
一棵樹,身上的一道斧痕
把疼痛分成兩半
斧痕——深、暗
像記憶的傷口
向深處凝望時
我發現了斧刃留下的閃電
時間還在現場
持斧者早已走遠
也許,他又開始打量一棵棵樹
背著手,樹看不見他身后的斧子
看見了,也躲不開
就像一些人,躲不開某個特殊的年代
又見玫瑰
清晨。樓下的垃圾堆里
多了一束鮮艷的玫瑰
如果已經枯萎
誰的目光也不會被扯一下
那么,剛剛過去的夜晚
玫瑰走過了一個怎樣的路線
在激烈又直接的芳香中
心跳與呼吸沖突之后
誰?為什么?拒絕了誰?
不論想象生出多少枝杈
也不能穿過2010年某個暗紅的夜
不能與這束玫瑰嫁接
刀
廚房里的刀架上有五把刀
一把刀,認識青菜
一把刀,認識水果
那三把刀
青菜不認識
水果不認識
霜刃上的霜還在凝結
因此持有不可知的鋒利
及鋒利的方向
城里的月光
夜。廣場。廊柱下
一棵草,躲開霓虹的光
小心地摟著一顆露珠
——露珠抱著一個月亮呀
清澈,像一滴淚水
是我進城多年來
第一次看見這么干凈、完整的月亮
蹲在草的面前
仿佛坐在老家的月亮地里
聽見了蟋蟀們,把琴聲和月光
拉得那么細,那么遠,那么深
最后的姿勢
躺在一張木板床上
忽然想到身下是一棵躺著的樹
不對,是樹的一部分
一部分,也許還是由幾棵樹構成
不包括枝和葉、露水和鳥鳴
只是斧子和鑿子斧鑿的疼
還是那么鋒利、完整
在我的鼾聲里
一夜,一夜,沒有一絲睡意
這是我和樹最近的接觸
是我和樹之間最后的姿勢
仰望
仰望著一棵樹時,我想
樹是根據什么
安排一些樹枝朝向那個方向
安排一些樹枝朝向這個方向
并把樹葉安排在互不覬覦的位置上
這時,風吹過來樹的回答
——沒有根據,靠自由生長
只是不能忘了
給身旁的枝和葉
留出雨露、月色和陽光
給路過的鳥留下棲息的位置
不經意間,給仰望留下一個不再勉強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