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軒
蓬松的夏天,鳥鳴落了一樹。偶有幾只穿過
林子,讓只有一個人的地方更顯空曠。
沒有河流沒有山,只有一片開花的野地,一
百戶冒起炊煙的房屋,幾十埫田地和林子。
這是一塊兒叫做東范家的窄仄小村,低矮
著從平地凸起來,像一朵開在平原的睡蓮,像一
座黝黑的城池,比你饑苦,比一片蛙聲要薄。
潮濕的風穿過去,在恍如隔世的門廊里,孩
子肩背著沉重的書包、黑眼睛和燈,但我沒能亮
起,包括心肝肺,包括皮膚裹緊的骨頭。
亮起來的,只有阿爸阿媽的血液,只有接納
我們的村落,只有擦肩而過的日子。雨水落下
來,夏天和葵花一樣高過我們的個子,看清陷進
大地的影子,踩在泥濘里的童年便重又回來。
漆黑的蚊子讓血漆黑,農民撫摸村莊入夜
的腳趾。用一瓶苦難的酒水,分享苦難也稀釋苦
難。傾聽植物生長的聲音,趕回地平線上的牛
羊,途經草場中鋪開的亂葬崗,成為黃昏時分的
孔子。子日:“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夜晚一深,燈
火比夜晚明顯。找到這里只能摸著熟悉的味道。
雨水
一 陽光點燃云上的雨水,五月的爬蟲擋住去
路。樹木橫截面上濕著清脆的鳥鳴。稻谷濕了,
炊煙濕了,樹葉濕了,燈火下的暮色濕了。
濕著農民的黑脊背和帶著銅鼻環的木門。
濕著腳上的青布鞋和咯吱咯吱的推門聲。
雨水用長遠的目光捆住我,從我身體里沖
走一些東西,也憐憫地從我皮膚滲進一些慈悲。
雨水在大地上隆起的部位敲敲打打,彈出
回聲。
雨水與燈有關也與燈無關,風吹不滅。雨
水的肉體如此溫暖,雨水捋出地皮的胡須。
二 雨水里奔跑的人們和車子在朦朧中越來越
陌生,每一條街道上奔跑的人都像一個雨點,溶
人人群的河流。
雨停了,風聲草草撕扯大地粗糙的皮肉。跪
著和站著的水都在流淌,那些疼痛如鐵的雨水。
打開警覺。另一處的光芒將我還原。我暫
時可以對這個世界必要地離題或走神,可以打
開我的光束。從一張白紙開始,雨水用發散的
光芒將我打散成世界的想象。
我被自己的雨水收養,在雜碎的崇高里不
知所蹤。遠處壓過來灰茫茫的雨水和聲音,一
車皮的閃電和雷聲。
三 收集全天下的雨水,注入干涸的河流。秦時
雨漢時雨,與久遠的美人和英雄融在一起。及時
雨!好雨!潤物的聲音是親吻的聲音,甜甜的涼。
雨水擊打的音樂,一如百家氏族的合奏。雨
水一路放牧過去,讓眼中的綠鋪滿光澤。雨水指
著咆哮的洪水和干涸的土地說:那不是我的錯。
這是一個被寵壞的世界,雨水停下來,人們
將再次出發。作為雨水養大的孩子,我始終相
信心中有一塊文明的發祥地!我始終相信在破
敗的天底下,可以復活雨水的尊嚴!
四 城市大雨,房
間才像房間,家才
像家。大雨,人們
才能從街上轉進
狹小的歸屬地,回
到一盞燈和一張
餐桌的寧靜生活。
國道上的車擠在
一起。是如期而至
的賀歲片,是一排
排亮著眼睛的甲
殼蟲。
一彎燈火伸
向河流。人們躲在
屋檐下和世界打
啞語。
雨水滲進血
液,使我的脈搏在
一呼一吸間亮起
憤怒。用雨的嘶
鳴為今天壯行,以
酒充饑。
如我所料,一
切力量均趨于自
身的尊嚴。明天
很黑。明天也亮
著,不用拿起武器
也能革自己的命。
大水解開嗚咽的
訴說,平原上醒著
的刀锃亮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