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新
一根從時間深處走來的木,滿身的節疤像滿身蒼涼的小眼睛。
它的身體清瘦,卻有一股一股堅韌的肌腱,仿佛它的內部藏有一根一根的鋼絲,神經網一樣長在身體里,并撐開不斷到來的歲月的擠壓。
在它身上,時間是被長出來的,適度,勻稱,年輪的力量細密、綿長。仿佛母親手中的織機,數千年被一根線織在一起。
長在深山里,它封存了太陽、月亮的姿勢,動物的爪子,鳥兒的翅膀,人類的目光,還有一大堆能說清的和難以說清的雷雨云電霧氣塵聲。
就連它身邊的一棵小植物,也長成了千年古參。為一座山穩氣定神。
草們,長了敗,敗了長,枯枯榮榮,榮榮枯枯,有誰看見它們體內的葉綠素被反復打磨,輾轉,最后選擇了一雙草鞋作為落腳地?
可這根木,它的前身,一棵樹,卻把這些深深地記在身體里。每年都會流出膠質的眼淚,紀念那些失去的鄰居們。
它一天天地努力著,一季季地努力著,一年年地努力著。它伸手夠著的天空越來越大,視力抵達的半徑越來越開闊。
鳥兒在它的枝頭上高談闊論,云朵在它的葉脈上徘徊思索。
那些迷路的牛,把它當成最醒目的標記。
一棵心中的樹,確定著它們行走的方位。就連一只小型昆蟲,也化裝成它的坐家醫生。在樹干上生老病死、自然輪回。
一條偶然爬上的蛇,最終長成一根藤條,把它當作第二故鄉。只有風,只有那些亙古的風,一直在提醒,如果一棵樹,變成不了一片森林,它的命運,將向一根木靠攏,走向房子、木器、橋梁,或一條船弧形的線路。
它最終變成一根木,無法拒絕斧頭、鋸,木匠的手和量尺。一根墨線,就永遠穿過了它的身體和內心——這是它無法更改的命運。
它知道,它的一生與直線有著密切的關系。作為一棵樹如此,作為一根木更是把直線鑲嵌到它身體的各處。它從木匠的眼神中,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它需得更改角色,允許木匠們在自己的身體上建立他們的夢想——是的,作為風雨橋上的立柱,它是幸運的,沒有被肢解。
依然像一棵樹一樣保持整體直立的姿勢。只是它的皮層被剝掉之后,露出來的部分,必須得挺出肚臍眼和時間對質,看誰是最終的勝利者。
多少年之后,我從橋上走過,看到了一幕歷史的煙塵。那根木累了,它已無力講述自己的一生,時間削去了它最為驕傲和自信的部分。
——細小的裂縫、蟲孔,小學生把它當作免費的書法練習本,甚至是男孩們刀刻作品的展臺,時光更是在它身上撥動那根不變的軸承。
它老了,但還不想倒下。
它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它沒有找到那個兇手,那個手持電鋸的伐木者。他讓它成為一片森林的夢想化為泡影。
可它永遠失去了說出那句話的機會,一場洪水將它微弱的后半生全部熄滅,僅有一聲蒼老的嘆息在倒下的瞬間傳入我耳。
古街
作為時間的容器,它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沉重的。
木雕的房子面對面坐著。就像藤椅上的兩個老人,他們站立的背影已經很久遠。
老了。牙齒脫落。空蕩蕩的門窗上跑動著野貓的腳趾。時間再也封存不住一兩個語詞。
門牌號上的紅油漆褪為白色。這還不夠,落葉無法落在根部。
它們停留的位置無法啟齒——盲腸炎,或者老年癡呆,甚至器官衰竭。
女人的哭聲細長、零碎,像一把生銹的鋸,她用一生證明的愛情不堪一擊。
一個孩子從某個深處跑出,如一面矮小的旗幟,晃動著老街的半個身子。
一條逃跑的路徑比一根繩更細。朝代的風雨和重疊將它研磨。從唐時起,青石的街道被一首石質的歌謠充塞,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無人歌功頌德,只是謝幕后的一束發絲永遠飄在老街的酒肆上。
一尾梭子魚在太陽落下房檐的瞬間從水面躍起,它反復躍動。
仿佛唐宋明清的節律為它定制,為它合鳴。
一尊泥塑走了兩百年,至今還是在古街的尾巴上打盹。
它眼睛里藏著的一滴淚,早已被鐵匠鋪里的火消滅。只是它身上的泥,掉在地上,成了另一種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