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寶軍
秋紅家的高粱地就在這座小站的附近。火車駛離小站的時候,她總能聽見那一聲呼嘯而過的長鳴。秋紅想,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坐上經過這里的火車,離開這里。
很快的,年三十就到了。秋紅第一次在爸爸的許可下喝了一杯啤酒。當垂涎了好久的金黃色液體流到口中時,一股不知是辛辣還是酸澀的味道幾乎讓她放下杯子。媽媽卻跟爸爸頻頻舉杯,白皙的俊臉一會就透出了桃紅,一雙杏子眼也朦朧起來,爸爸也用一雙醉眼看著媽媽。 秋紅覺得自己此刻已經被爸爸媽媽排除在對方的群體之外,索性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當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在晨曦中微微發白了。
“小陶,餃子熟了嗎?” 秋紅聽見爸爸在問媽媽。
“快了,你就不會小點聲, 秋紅還沒醒呢。都怪你,讓她喝酒。”媽媽壓低聲音嗔怪道。
“她沒喝多少,這會應該起來了,一會要去她奶家拜年,去晚了不好。”爸爸壓低了聲音。
秋紅從被子里懶懶地坐起,屋子里的涼意毫不容情地侵襲過來。她擰了擰一雙睡眼,打了個哈欠,緩慢地穿上棉衣棉褲。“餃子熟了。”媽媽看見秋紅起來,隨即說道。
“我這就去放鞭炮!”秋紅爸幾乎帶著興奮之意喊道。
“爸,給我放行不行?” 秋紅迅速從炕上跳了下來,一雙鞋還沒穿好就溜到院子里。這個時候鞭炮已經噼里啪啦響起來,秋紅在旁邊的雪地上捂著耳朵歡呼雀躍。
“老柳,跟秋紅回家吃餃子!”
柳老師牽著女兒的手往家跑,兩人邊跑邊笑。
“爸,我還沒給你拜年呢,爸過年好。”
“過年好過年好。”
秋紅一個箭步竄進正往外冒著熱氣的房門,“媽過年好。”
“哎,快洗臉去。”小陶額前的幾絲劉海在煮餃子的沸水蒸氣中顯得濕漉漉的,整個人臉像一朵含露的芙蓉花。
這時整個村落像喊齊了口號似的鞭炮聲四起,噼噼啪啪的大地紅響徹了整個沙河村。
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里,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噴薄而出。
落雪在街邊堆成了小山。 秋紅的奶奶獨自住在一處破落的院子里。屋子有四、五間房那么大,可是秋紅就從沒有數清楚過到底是幾間。正門的東側有一間或者兩間已經倒塌,連綴的葦笆從屋頂蔓延下來,與亂石和泥土堆疊在一起,葦笆沒有倒掉的部分用三根扭扭歪歪的樹干支撐著,與西屋形成一個明顯的分界。
奶奶家的院子一片荒蕪,一副大紅對聯貼在房門兩邊,將老屋襯得更加荒涼。倒是隔壁的院子壘起了高門大墻,一色白色的石頭將一座新房擺襯出來。新房地基高出奶奶家一米多。從他家傳出錄音機的響聲,鏘鏘鏘鏘嘁咚鏘,鏘鏘鏘鏘嘁咚鏘——是秧歌的鼓點!秋紅一個箭步就竄了出去。這個時候天上落了幾片雪花,落在院子里幾株殘年的櫻桃樹上。秋紅在院子正中間舞動起來。“媽,你來給我看看這一出怎么樣?”秋紅沖屋子里喊道。媽媽沒出來,倒是經過奶奶家大門的趙四毛見了捧場般地喊一聲:“好!”秋紅哈哈地大笑。
這時,已經有熱汗從身上冒了出來,她剛想收起腳回屋里去,一張冷峻的面孔突然從隔壁高墻邊的小亭子外閃過。隔壁的人家姓武。他家房檐下的雨搭與一個小亭子連在一起。亭子邊的面孔背轉過身去, 秋紅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跟落雪的顏色融合到一起,像在雪中一閃即逝的聊齋公子,讓她的心里大為狐疑。然后她自己倒笑了,聊齋中的都是女狐配公子,怎么在這里就成了男狐與姑娘了?笑過之后又“呸呸”兩聲,什么男狐與姑娘?哪兒跟哪兒呀?
但是秋紅很快就忘記了男狐與姑娘這個問題,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二, 她早早來到鄉里的秧歌隊報到,她是秧歌隊的成員,馬上就要隨著這支隊伍到各村表演了。隊里的李小香說:“秋紅,我給你化最好看的妝。”秋紅瞅著她說別太濃了。李小香艷笑著。“姨,今年二十幾了?”“二十三。” 秋紅心里暗自笑了一下,等她走近自己,看到她唇邊的褶皺十分的明晰,只有身段,還是那樣苗條,而且走一步就要扭成幾節,讓秋紅看了感覺癢癢的,頭皮也隱隱發麻。“姨,你的身材真好。”“是嗎?”李小香的笑容像怒放的花朵,向右邊的張偉瞟了一眼。張偉假裝沒看見,一心一意地往自己臉上抹腮紅。“張叔,你少抹點,那么黑的皮膚,上面再抹上紅色,簡直就像…… ”沒等話說完,自己就先笑了起來。“像什么?”李小香把臉湊到秋紅臉上,狐媚的表情差一點讓秋紅嘔吐起來。她這一問, 秋紅反倒不想說了。“不說了不說了,姨,你給我化吧。”“像猴子的屁股是嗎?”張偉不緊不慢地說。“你倒是挺了解自己的。”秋紅笑道。“別動!”李小香把住她的肩,“咱們的秋紅快要長成大人了,你看這身上的肉。”她隨手又捏了捏,拿起眉筆開始描畫起來。門外邊團長喊道:“完事沒有?出發了!”
當穿紅著綠的秧歌隊出現在沙河村村口時,鼓手老趙揮起鼓槌咚咚咚地敲起來,嗩吶手老秦顧不上手腳冰涼,開始吹奏《金蛇狂舞》。不一會兒,一群小孩子從村子里蜂擁而出。“扭大秧歌嘍!秧歌來嘍!”村子里都哪幾戶請了秧歌隊,早在春節前就預定好了的。秧歌隊的四輪車徑直開到張殿舉家門前,演員紛紛從車上跳下來,撣撣身上的土,坐在地上把高蹺纏在腿上,白色的寸帶從下纏到上,再從上纏到下,覺得緊了,互相攙扶著站起來。女演員都戴著鳳冠霞帔,一副古時候新娘子的打扮。她們頭上接著長長的發辮,一直拖到腰際。臉上的濃妝將底色嚴嚴蓋住,長睫毛向上翹曲,眉毛描到額角里去,紅唇,紅臉蛋,手里捏著纏絲手帕,就等著樂曲一響,就開始扭動起來。男演員穿鑲滾金邊的服裝,小立領在脖子上生硬地支挺著。他們手里也有手帕,紅的綠的,跟女演員搭配開。到了每一家大門口,大鼓支起來,老趙甩開雙臂揮舞鼓槌,咚咚咚咚咚咚!老秦打镲,哐哐哐哐哐哐哐!男演員女演員各站一隊,踩著高蹺揮舞手帕隨著樂曲扭動起來。
在群體演出一陣之后,就是經典劇目《馬前潑水》。李小香扭著她的腰,臉上是一副無賴女人的表情。“你寫不寫?你寫還是不寫?給我寫!”劇里的崔氏逼迫朱買臣寫下修書一封。秋紅往觀眾里面看去,媽媽也在。媽媽柔順的頭發在寒風里飄著,幾縷劉海隨風輕動。她的臉像粉色的鮮花,即使在冬天也常開不敗。她躲在人群后面,偶爾從縫隙里露出粉如桃花的臉。秋紅忽然嫉妒起媽媽。她的容貌無論如何也是比不上媽媽的。“崔氏女跪在馬前眼淚汪汪啊…… 叫一聲我的那個夫啊……”李小香略帶沙啞的唱腔剛過,張偉嘹亮的唱腔響起,他扮演朱買臣。朱買臣吩咐手下人打一桶水潑了出去,叫崔氏女把水重新收回盆中。崔氏女哭叫的當空,張偉的眼神向觀眾看去,似乎在搜尋什么。秋紅隨著他的眼光看去,他的眼神竟然和媽媽交接到一處,而她分明看見媽媽眼神中無限溫柔的迷戀!隨即媽媽轉身離去,細如弱柳的身姿在雪地中搖曳。朱買臣的唱詞又響起,在雪地上高亢地回旋著。秋紅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結束了《馬前潑水》,演員謝幕時老趙的鼓槌又揮起來,演員重新站成兩隊,踩著鼓點扭上一陣之后,大家收隊。張殿舉拿出五十元錢來,在眾人面前抖上一抖,遞到團長手里。團長高聲喊道:“張老板賞錢五百萬!”全體演員齊聲應道:“謝!”于是又排成兩隊,向丁老康家逶迤走去。
演員踩著高蹺在雪地上一步一陷,陷進去就拔出來,幾個男孩蹲在地上也幫著往外拔,女孩子就嘻嘻哈哈地叫著:“二強子使點勁啊!” 秋紅的同學武麗問道 :“踩高蹺不能摔倒啊?” 秋紅笑著,經過奶奶家的老屋,一眼看見剛從武家大門出來的武成。武成白皙的面色略微動容,秋紅一下子想起了昨天那個男狐與姑娘的念頭。秋紅的眼睛似乎被他的白皙刺著了,連忙將眼神收回來。
演員們到了丁老康家大門前接著演出。秋紅的劇目是一出《小拜年》。武成在人群里一直靜靜地觀看。他的表情沒有流露出任何波瀾,是一種讓人窒息的深邃與平靜。這讓秋紅突然想起了紅高粱。生長在田野間的紅高粱,鼓脹著花紅色的籽粒,粒粒成熟,茁壯地站立在田壟上,等待著農人的收割。可是掛著青霜的紅高粱,還伴隨著一種秋風中的清冷,那種成熟與清冷相融在一起的怪異,就像此刻的感覺一樣,古怪得似乎她的整場演出就為了給武成一個人看。
年初五晚上,奶奶破天荒地在正月里來到秋紅家。老太太手里捏著一柄把手已經磨得發亮的拐杖,臉上閃爍著興奮的表情,進門后把拐杖往炕沿邊的角落一扔,提著纏著綁腿的黑棉褲就上了炕。柳老師虔誠地給老太太點上煙,“媽,有什么事我上您那兒去多好,還值得您老大晚上的跑到這來。外面道上還有雪呢,摔著了怎么辦?”老太太連瞅都沒瞅他,直接跟秋紅說:“孫女,教奶奶跳一下秧歌。”秋紅睜大了眼睛,“奶奶,您老沒說錯吧?還是我今兒個產生幻覺了?”“去!我呀,就是想鍛煉鍛煉,這幾天總覺得身上緊,怕得病。”秋紅大笑道:“奶奶,我保準您學了扭秧歌會返老還童。”媽媽抿著嘴始終沒有吱聲。奶奶礙著媽媽的面子,悄悄跟秋紅說:“明晚兒你上奶奶家去。”
第二天一大早,張老烏來跟柳老師借本《大眾電影》雜志,剛翻了一頁,就滿臉詭秘地附在柳老師的耳邊說:“武老大要回來了。”“哪個武老大?”張老烏一咂嘴,頓了一下大腿,同時右手往腿上一拍,信心十足地答道:“去臺灣那個唄!”秋紅還在被窩里沒起來呢,一聽說這個消息,骨碌一下從被窩里翻起身來,一迭聲地問道:“是武麗的爺爺嗎?”“你看看,連秋紅都知道。”秋紅穿上衣服洗了臉,沒等張老烏跟爸爸說完話,飛快地扒拉半碗飯,騎上自行車就往鄉里的劇團飛奔。
秋紅每晚都去教奶奶扭秧歌,可她慢慢發現,奶奶的興致越來越差,脾氣也越來越煩躁,直到秋紅快開學的時候,奶奶終于告訴她,晚上別來了,奶奶不學了。
立春過了以后,冰封的大地漸漸冰消雪化。武成的爺爺在整個春季也沒有如約到來。熱烈的傳言漸漸平息到再也沒有人提起。
從沙河村到鎮中學是一條“S”形的土路。朝陽從東方噴薄而出。自行車在尚德寨村北側東西向的土路上匯集成車隊,少年們清脆的歡聲笑語就一路逶迤而去。上午召開了新學期典禮,下午學生們交上了寒假作業,老師布置了新學期的課程表。放學以后,領到新課本的學生們從校園里蜂擁而出。秋紅騎著她的紅色自行車在“S”形的土路上飛馳。
自家的大門緊緊地關著。秋紅推了推,沒有推開。她向屋里喊了幾句。“媽!媽!”張老烏從西院墻探出頭來。“你媽上你奶家去了,讓你也去。”“二叔,我媽上我奶家干嘛去了?”“快去吧,聽說你奶有病了。”秋紅跨上自行車就向東拐去。
奶奶躺在炕上,一床藍地白花的麻花被蓋在瘦弱的身上,左手從空曠的棉襖袖筒里露出來,布滿老年斑的手還留著半寸長的指甲。“奶奶,你怎么了?”奶奶的目光游移著,空曠地望著屋頂。屋頂裸露著陳年的葦芭,檁條也成了深棕色,殘留著被雨水浸泡過的深色痕跡。奶奶家的屋子偏西,將落的夕陽滿窗的照射進來,隔著窗欞子,一格一格的,成為菱形的亮塊,打在炕上,有三兩塊打在奶奶的被子上。媽媽就坐在奶奶頭頂的炕沿上,安靜地望著婆婆。秋紅忍著淚,又說了一聲:“過年時還好好的,還跟我學扭秧歌來著。”奶奶的眼睛閉了一下,隔了好些時才睜開。“等奶奶好了,還教奶奶…… ” 秋紅的淚流下來。“媽,我奶怎么了?”“有點感冒,剛吃完藥,你爸去找大夫了,打兩針就好了。”
這一晚,秋紅跟爸爸媽媽一起搬到奶奶家住。深夜,熟睡的秋紅在奶奶的呻吟聲中醒來。媽媽起身倒水。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像隔了很遠的戲班子。 秋紅側耳細聽,從東面方向隔了幾堵墻,那聲音在漆黑的暗夜透露出深沉的隱秘,像泄露心事的傳聲機,點點滴滴訴說著無盡的孤凄,是吉他。秋紅的睡意去了一半。她披上紅緞子面棉襖,推開木門,走到院子里。月亮在東南方向的半空中盈盈地發著油黃的光。群星分布在深青的天幕之上。可是夜仍然顯得寂寞。那隱約的吉他聲要比先前明晰得多。秋紅心里一驚,原來剛才的聲音是真實的。辨了辨方向,似乎這聲音是從武家傳出來的,低沉得跟這暗夜極為相符。夜是暗的,聲音也暗,想要努力放棄聲音的表達,卻又沒有任何其他的方法,所以這聲音格外的澀,讓秋紅想到“小女子年方二八,卻被師父削去了頭發。”流露著不停的哀怨,不斷的凄楚。正在吉他如夢如訴的當口,一聲尖厲的女人呵斥聲:“停了吧!”吉他聲戛然而止。夜重新寧靜。滿天繁星還在空中閃爍。凄楚與哀怨盡皆散去。
秋紅后來的睡眠是怪異的,似乎沒有睡著,可是夢卻連成了篇。她夢見自己一腳踩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湖上有幾根柳樹枝子斜著從冰里伸了出來,沒進冰面里的就逐漸隱沒在下面,看不見了。秋紅只覺得心里安靜得比冰面還要平。她從冰上打了幾個滑,展開雙臂做了個回旋,頭上的粉色帽子垂下兩股粉色小辮,在銀色羽絨服前面飄了幾下,頓覺雙頰生風,腳下輕盈。她的唇上隱隱一抹絨毛隨著嘴角的微笑越發顯得生動。當她從冰面上了岸邊,忽然雙臂長出一對潔白的翅膀,帶著她穿向藍藍的天幕。
早上吃過飯,秋紅從屋里推出自行車。出了大門,武家的大門也開了。穿白色羽絨服的武成推著自行車出現在她面前。他看了她一眼,表情卻淡淡的。“哥,昨晚是你嗎?”秋紅抑制不住地問道。“什么?”“彈吉他。”“哦。”武成淡淡地答了一聲。他們并排騎著車。“武麗怎么輟學了?”“她不愛念書。”車到村口的大路,武成向北走,秋紅向南走。武成是高中生,學校在縣城里。
夜晚, 秋紅又在吉他聲中醒來。她踱到院子里。吉他的曲調跟昨天的一樣,后來還有女人的呵斥聲,隨即聲音停止。久久的,秋紅望著那扇漆黑的沒有燈光的窗戶,感覺深夜像漆黑的洞,湮沒了一些隱秘。
這天秋紅值日,放學后回來得晚一些。夕陽拉開了一片紅色的晚霞,她被沉醉的落日浸透著。她的自行車騎得飛快,身后是一晃而過的樹木。
“秋紅!”
一聲陌生的呼喚就像炸開在耳邊的雷聲。秋紅一驚。“誰?”夕陽斜在半空,天空有些暗下來了。在灰藍色的天幕下,那條“ S ”形的土路向前延伸,路的東側是一條河道,坡上枯草遍地,路的西側是一片楊樹林,紅色的夕陽將樹影打在落著枯草的地面上。那聲呼喚在空無一人的大路上停止了一刻,一個白色的身影拖著斜長的影子從樹林的坡道下鉆了出來。穿白色夾克衫的武成站在她的面前。“哥,你嚇死我了!”秋紅拍著自己的胸脯,生氣地叫道。“哥,你有事嗎?”“……我這,有一封信給你。”武成清澈的眼睛似乎沒有看她,而是向她的身后看去。秋紅把臉別過去。武成手里還擎著那封信。秋紅真想走上前去打他一拳。他轉過身,朝沙河村相反的方向走去。“哥,你想跟我說什么?”秋紅一下喊住他。“你看信吧。”武成說完又把信塞到秋紅手里。秋紅把信接過來,從里面掏出信紙,剛看到前面幾個字“秋紅,我愛你”,秋紅的臉瞬時紅透了,她嘩啦一聲就把沒看完的信撕成兩半,緊接著噼里啪啦把它扯得粉碎。
武成的臉色更加白皙。他回頭看見了那封破碎了的信頃刻間像紛飛的雪片,在空中飛舞,盤旋,落下,又被風吹到很遠的地方,消失到斜斜的樹影中去。
這一夜,吉他的聲音一直沒有響起。
這一夜,武成抱著膝頭無法成眠。他的心靈之中藏著對秋紅的注視。這種注視是經過眼睛直接到達心靈的。她撕毀了他的信件。現在,只有他自己知道信里的內容。他獨自默誦著那封信。“我愛你是因為我在你的世界里消除了心頭的寂寞。我不是沒有朋友,可是我找不到解救寂寞的最佳方法。我在午夜時分一次又一次彈奏那把掉了漆的六弦琴,隨即就被母親制止。父親遠走他鄉掙了一大筆錢,回來蓋了房子,卻突然死去。我的爺爺在更遠的臺灣,是更遙遠的親情的離散。我的童年被親人生離死別的恐懼襲擊著,卻不能和母親成為朋友。妹妹跟媽媽一樣,單純而缺少內涵,她們很難像我這樣擁有內心的渴望。妹妹的單純,是我難求的性格。我不了解自己,為什么對你的注視成為這些年來最美的享受。我只愿一直看著你在如火的熱情里扭著秧歌,你是我心頭的一團火…… ”
高粱從平原的田野一直蔓延到遠處的山坡。秋天的太陽跟山色連在一起。從綠色轉到花紅,高粱成熟了。在高粱年年成熟的季節里,秋紅的身體也跟成熟的高粱一樣瘋長。有時候她拿著鐮刀跟媽媽一起到地里收割高粱,左手操起高粱稈的中下部,右手斜斜地從下往上削起,手起刀落,隨著咔嚓的脆響,黏著青霜的高粱稈應聲倒下。花紅的高粱葉子時而刮在臉上,火辣辣地疼。秋紅莫名地喜歡這種疼痛。沉甸甸的高粱頭充滿了鼓脹的高粱米粒。秋紅喜歡高粱。她在這一片廣袤的土地上生長,就像高粱把根緊緊扎在這片土地上一樣。
一年前的臘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那天,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一周年那天,大雪在天空盤旋。在奶奶家的老屋里停留片刻,秋紅聽見隔壁傳來二胡和吉他的合奏,那樂聲純凈得讓她隱隱感覺到內心的疼痛。
她循著聲音輕輕走了過去。流水般的音符如清溪,如絲線,在萬籟俱寂的雪天與白茫茫的雪霧融合到一起。秋紅被這千絲萬縷的惆悵牽引著,那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她有種感覺,似乎這種力量可以破解她自少年時期就產生的困惑。
從武家的房門進去,屋子里飄蕩著清冷的空氣。隔著西屋門玻璃,一個面色白皙的老人坐在墻邊的凳子上操著一把二胡,另一個高大的青年站在炕沿邊懷抱吉他。二胡高亢凄冷的聲音向上飛揚,吉他低沉憂郁的曲調在低空盤旋。他們同時閉著眼睛,沉浸在凄楚的曲子里。
那個老人是武成的爺爺,他終于在村民的熱議中回到沙河村。老人孑然一身,并沒有傳說中的巨額財產,聽說在臺灣孤身一人長達四十多年。當老人出現在沙河村村口時,大家吃驚地發現武成的容貌跟他的爺爺酷似一人。他背著一把古色古香的二胡,蒼白清瘦的臉頰上嵌著一雙深如古井的眼睛。老人回到故里,是因為惟一的孫子雙目失明了。
武成在高三下學期的一次體育課上從雙杠上栽了下來,他的頭部受到震蕩,眼睛同時失明了。在武成失明的半年內,她沒有去他家看過他一眼。這時,她已經上了高中。課業的緊張,使她放棄了每年春節的演出。
久久地, 秋紅高挑豐滿的身軀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外,她從音樂里看見一老一小兩個男人遠離世俗的幸福與快樂。
秋紅看著武成。他緊閉著的雙眼嵌在濃深的眉宇間。她走近他,輕輕地說了聲:“武成!”一邊的老人用和善的目光看她。而武成的身體微微一振,內心的痛楚遍布在蒼白的臉上。“你來了?”他低聲問道。老人站起身來拉秋紅坐下。“武成,你在心里怪我了是嗎?”秋紅問。武成的眼角抖動著。“可是,你從來都不說什么,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即使你有激情也從不把它表露出來,你有沒有想過,你是生活在人群里而不是真空里!”
“你走吧,我沒有任何愿望了。”武成冷冷地答道。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心里好受嗎?這幾年我一直生活在自責里,我在自責,是不是因為我你才變成這樣?你為什么不能直接傾訴,向這個世界說一句,我愛生活,愛親人!”
武成的眼角滲出一點淚水。秋紅用柔軟的手指將淚水輕輕地擦下去。武成睜開眼睛。仍然明亮的雙眼在黑暗中搜尋她的影子。他是那樣憔悴,蒼白得讓她感到痛楚。她用雙臂把他的頭攏起來。“再也看不見你了。再也看不見你扭秧歌了。”武成的話語輕得像掉落到地上的一根針。爺爺嘆了口氣,搖搖頭,想走出房間。武成喊道:“爺爺,你不是也有話要問柳家的人嗎?”秋紅一怔。“爺爺,你想問什么?”老人遲疑了片刻,緩緩說道:“我想,去你的奶奶那兒看看。”老人白色的須髯像雪一樣飄灑在胸前,秋紅一下子愣住了,“我奶奶?她——已經不在了。”“我回來晚了 ……”老人的神情遍布痛楚與愧疚。秋紅幡然醒悟,原來,奶奶曾經跟她學過的扭秧歌并非是心血來潮,而是為了等待!“前年,我寫信說過要回來的。”“怎么會是這樣?”她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老人深埋下頭,喃喃地說:“我是一個落魄的浪子,沒有家,沒有產業,要回大陸即使辦了簽證,還要繞道香港,沒有人給我拿路費,我……”他捂住自己的頭。
雪停了。荒舊的院落只剩下斷壁殘垣。東屋塌落的石頭堆疊著。那根樹干快要朽掉了。房蓋上露出的葦芭摻雜在石頭堆里。秋紅望著奶奶屋子里的陳舊擺設,緩緩回憶道:“我從來都沒有聽奶奶說起過她的陳年舊事。奶奶不喜歡我。我知道,她對我的不喜歡是因為我媽媽。奶奶不喜歡媽媽。她是扭秧歌時認識爸爸的。她在秧歌隊里好像有男友,對方家里不接受她。我爸爸發狂般地追求她。奶奶說她太好看了,怕她不會過日子。即使媽媽再努力去做家務、干農活也改變不了奶奶的印象。其實我也不喜歡奶奶。她很怪, 一直住在這樣古怪的房子里。”秋紅似乎跟這位老人有著說不完的話。身后的老人凝神注視著照片。她側轉過身,看見老人的目光里充滿了柔情。奶奶的照片被爸爸鑲到了一個玻璃框里,她看見老人凝視著照片上年輕時期奶奶的身影。“我能清楚地記得她年輕時的樣子。”老人溫柔的語音讓秋紅幾乎掉下淚來。“我當兵之前,你爺爺已經死了五年了,武成的奶奶也不在人世了。我們兩個約好,等打完仗我們就結婚。可是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一輩子,一輩子也沒等到……”
高中二年級的夏天,放了暑假的秋紅已經十分珍惜時間了。她從早上就開始復習功課,這時覺得有些累了。她想到外面透透空氣,就打開紗門從屋子里走出來,有好一會才適應外面強烈的光線。
院子里有碧綠的菜畦。陽光熾烈,好像帶著萬鈞之力摔打著大地。用柵欄圈起的菜園子,用竹竿架起的蕓豆架,用碎石圍起的豬圈,窄窄的低矮的院墻,還有豬圈外搭起的葡萄架,全都掩映在繁茂蒼隆的綠色植物中。它們以強大的生長之勢占盡了風頭,好像要趕在秋季衰落之前極盡可能地風光一把。秋紅被陽光曬得臉上發燙。她真想跟這些植物一起共衰榮。一季的生長,一季的繁華,一季的衰落,雖然短暫,可是明晰,不像曖昧的人生,要用幾十年的時光來參悟無窮的道理。她順著大門踱到院子外面的胡同口。老柳樹下的大石頭上,坐著五六個閑談的村民。他們把目光聚集在樹干下面一個人的臉上。他面色蒼白沒有血色,方正的臉型,紅唇,一雙眼睛深沉得有如沉淵里的積水,他是武成。只這一瞥,秋紅立即扭轉身疾步走回自家的院子,緊緊關上房門,她的心緊縮在一起,他們是以怎樣的目光去觀看他!秋紅不能再想, 一個箭步竄出去,以風一般的速度來到武成面前,大聲問:“哥,你怎么在這?”武成一聽是秋紅的聲音,臉上立刻光彩四溢。“麗麗把我帶到這乘涼,說有事就走了,她一會來接我回家。”“哥,我送你回家吧,我陪你彈吉他。”
從這天開始,秋紅常常把功課拿到武家去做,休息時就聽武成彈吉他。
暑假快要結束的一天, 秋紅早早來到武家。她剛走到武成的身邊,武成就抓住她的手,眼里充滿了光輝。“秋紅,我做了一個彩色的夢!我夢見自己到了一片碧綠的草場,四周圍無邊無際的,在草場中間有三間小房子,用簡易的柵欄圈起來。柵欄外邊栓幾頭黃牛,有的低頭吃草,有的靜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向遠方張望。還有,還有十幾株開得很艷的向日葵,在碧藍的天幕下張開金黃金黃的圓盤,它們在盛開,怒放! 秋紅,我從沒有這么舒朗過,我甚至不愿意從夢里醒過來 …… ”武成閉著的雙眼里有淚珠滾落。秋紅捧著他的頭,為他抹去淚水。“哥,這就是你對生活的信心,看見你這樣,我真替你高興!我要開學了,記得常給我寫信啊。”武成驀地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來。他用手把秋紅的手拿開,緊緊地閉上了嘴。
開學了。縣高中實行住宿制。秋紅拖著行李穿過高粱地走向車站。走進站臺,她莫名的第一次感覺孤單。空下了大半顆心,還留在自家院子里的菜地上。黃瓜在藤上墜下,永遠帶著它的芒刺。嬌黃的花朵一直跟隨黃瓜長大。心形的葉子上也遍布了芒刺,刮在胳膊上會留下幾抹紅的劃痕。可是黃瓜的味道是那么清香,留在口里帶著漿體的清味。西紅柿則有著迷醉人的嗆辣味道,在雨后紅得更艷,吃過一個,感覺有通體的電流從身上流過。她閉上眼睛也會記得雨中摘下的一盆西紅柿,被雨水珠滴落上去,跟紅瑪瑙似的。蕓豆則像一個溫柔的情人,給人舒適與真誠的感覺,你去摘它,握在手里的,像肥厚的肉體,讓你充滿了想吃在嘴里的欲望。它綠得養眼。秧子、葉子、彎曲成螺旋的須子、細小的嫩豆角、星星點點的白花,靜若處子般地讓你無法不去喜歡它。
一座煤場就在不遠處的圍墻里,裝卸工正冒著炎炎烈日裝車。她聽見有人喊她。猛然回頭,高挑出眾的武麗站在不遠處。“秋紅,我哥來送你。”秋紅心里充滿了喜悅,她的眼神在極力尋找他的身影。在隔了數條軌道的站臺上,坐在一把輪椅上的武成站了起來,他的眼睛在強光的刺激下微微顫動,但是臉上卻有著動人的微笑。他向她揮手,她也向他揮手。秋紅在火車軌道間跳躍,想沖到他的身邊。火車呼嘯緊隨而至,火車進站了。秋紅不得不止住腳步。她喊道:“哥,給我寫信!”火車到站的鳴哨響徹了整個車站。
一連幾個假期,秋紅都把功課拿到武家去做。媽媽不止一次提醒秋紅不要到武家去,柳老師也對女兒的舉止大發雷霆。秋紅對他們解釋道,她只是想跟武麗在一起。媽媽沉默下來,她知道,武成在失明以后的時間里又患上嚴重的貧血癥,他生命中惟一的亮色就是秋紅帶給他的熱情。可是,即使武成有勇氣追求秧歌,她也要不顧一切地阻止他們。
高中畢業, 秋紅考進了省藝術學院學習民族舞蹈。她體態豐腴,非常適合東方舞蹈。春節過后,武成的爺爺從臺灣寄回一筆錢。武成媽把錢存起來,說等到今年秋天收割以后攢夠了錢就給武成看眼睛。
又將近開學,秋紅繼續著她的道別。她一整天待在他的房間里跟他說話,他卻很少回答。他的臉色更加白皙。貧血癥在惡化。他一直抱著那把吉他,任由秋紅哀求他跟她說點什么。夕陽打在窗欞上。秋紅突然有了一點絕望。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母親,懷中緊抱著自己不可救藥的嬰兒。她無法不去抱緊他。
她抱他很久。他卻久久不動。絕望之際,秋紅把手罩在了額頭上。他的手就順著她一絲絲光滑的黑發向其間插了下去。光滑的玻璃般的感覺。秋紅在他白皙的手掌縫隙里也得到一種玻璃般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接觸不到她的身體的,但隔著遠遠的距離,像雪天看見的天空,吸去了所有污濁,想象中的純潔。秋紅將一雙手捧著他的頭發。他的臉是那樣白皙,像雪花一樣,她不能去碰,否則會化了。秋紅的腰肢彎下去。臉跟他的臉靠近。秋紅沒有化妝,黑里透紅的臉膛隱隱閃著油光,翹起的唇閉得緊緊的。“我們……”金色的綢緞棉襖似乎也剛從冰里鉆了出來。武成的雙手沒有一絲血色。他放下靠近自己的秋紅。身邊的那把吉他被他的手碰著了。他的手指順勢在弦上撥了兩個音符。“叮咚……”一聲低一聲高,音符沿著土炕上的席子走,窗上的冰花像海底的珊瑚,枝枝杈杈消失在冰的世界里。“我的愛情是冷的。”武成的話只有他自己聽得到。秋紅放下掉了封皮的舊書,輕輕地放在席子上。她的手也碰著琴弦。他的手指是白皙的,她的手指有些黑。她展開一點笑顏。酒窩停留在臉上。他是看不見的。她為什么不使這個房間溫暖起來呢?“你點爐子嗎?”“不。”“沒有煤嗎?”“有。”“我給你點上。”“不!”她看見他臉上的肌肉有一些扭曲。秋紅恨恨地說道:“凍死吧你。”說完就往外走。他的手已經放棄了吉他,而是夠到了一把更遠一些的二胡。秋紅聽見他自己譜的《流離》,她分明從他的樂曲里看見他的淚水。秋紅止步了,腳步悄悄停留在他的門外。門外是另一個世界,雖然有雪花飛舞,可是在秋紅的感覺中要比屋里暖和一些。馬尾辮輕輕綴在腦后,她昂起頭,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
分離,離開。只有這兩個詞回響在她的腦海。秋紅在雪地里踩著落雪。手上戴著的毛線手套也阻止不了寒冷在她手上的襲擊。秧歌鼓點一遍又一遍傳進她的耳朵里。生出的凄冷讓她找不到溫暖的感覺,他離她越來越遠。熱情與火辣的秧歌讓她的情感如此熾烈,可是,當她燃燒起來的時候,她收獲到什么?那種如冰的冷漠。他的熱情難道只有短短的一瞬嗎?他為什么會這樣?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是因為無法治愈的疾病嗎?或者,他的骨子里就有冷漠的因素!
遠處秧歌的鼓點又敲響了,秋紅飛也似的跑回了家。此時的秧歌曲調只能讓她更加感受到離別的凄冷。她想到他的話:我的愛情是冷的。是的,跟他白皙的面色一樣的冷漠!她接受不了他的冷漠!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愛情就意味著離別!他的靈魂背叛著他的情感!他愿意享受這種酷烈的背叛!
開學的時候她沒有道別。她的耳畔一直是他的《流離》。秋紅悄悄地整理了行李。她回想起那年冬天武成寫的信。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信里更多的內容。紛紛揚揚的紙屑漫天飛舞。他的二胡是繼吉他以后的樂器。二胡使她無法面對他。他吸引著她,卻又不能使她靠近。他是一個長著冰翅的精靈嗎?他的雙眼看不見她了,卻比以前更加吸引她的注視,可是,這卻不是她想要的一切。
畢業前的實習期她有了點自由。回家休假的秋紅從火車站出來,晨起的輕霧在空氣中飄蕩。她行走在那一片結滿紅穗的高粱地間,身上沾滿了高粱花苓子。高粱有兩米高,把她的身影湮沒。臉上的汗水與高粱花苓子粘在一起,她只覺身體無比輕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輕得多。她是不能自主的。她連她的身體都不能自主。沒有人會認同她的一切。秋紅知道她只有離開。一年一年的開學,就像小時候一年一度的秧歌舞會,不同的是那時候有歌舞喧天的熱鬧,現在呢,是一年一度的凄冷。我的愛情是冷的。她在他的空間里惟一的感覺就是這種流離狀態的戀愛。她不能靠近他。武成,你的生命快要消逝了,還有什么不敢去追尋的呢?秋紅老也不能忘記家鄉老屋里的種種故事。她的奶奶,守著幾十年空靈的愛情,即使老了,她也沒有放棄一絲一毫。媽媽呢,寧愿讓愛情成為永久的回憶,而去接受一份平庸的生活,她的生活壓抑了激情!秋紅的臉上始終冷冷的,身體里卻充滿不顧一切的渴望。但是,她能夠挽回什么?即將留給她的,是他的消失。
秋紅的汗水越來越多,她的臉色也越發跟紅高粱的顏色接近。高粱正在成熟著。她的呼吸與起伏的胸脯是一體的。難道還有比這高粱地更安靜的場所嗎?武成,我知道你想象的那種生活,一片碧綠的草場,沒有邊際,草場中間兩三間小屋,用簡易的柵欄圈起來。柵欄外栓幾頭黃牛,或低頭吃草,或靜靜地望著遠方的天際。十幾株盛開的向日葵,在碧藍的天幕下張開金黃的圓盤!秋紅的眼里忽然有了淚水,武成是絕望了嗎?他沒有,他對向日葵的渴望就是對生命的渴望!秋紅加快了腳步,可是腳步太慢了,她要奔跑,她想盡快見到他。她從身邊的一棵高粱稈上折下一穗紅紅的高粱,她要告訴他,果實成熟的時候到了,她要陪他一起度過他的每一個珍貴的時光,她不再走了。她不想他們的愛情為流離失所而飽受折磨。她不想跟媽媽一樣湮沒于平庸。
土路的坑洼在腳下越過。汗濕的衣衫粘在了身上。路面的車轍咯著了她的腳。她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她飛也似的向家里跑去,她將使她的愛情之舞在她的青春時期成為一部最完美的戲劇!
她在秋收的田野間飛奔。高粱地在她身后迅速撤離。路途在前面的兩塊土地之間開始轉折。轉過彎去,向北奔馳,路的東側是成片的大白菜。成長起來的白菜成片成片地像盛開在田野里的綠色花朵,它們怒放著,展示出肥厚的菜幫和碧綠的葉子。沙河村的墓地在這一片菜地的邊上。十幾座凸起的墳丘間或夾雜著幾塊墓碑,被成片的白菜包圍著。
突然, 秋紅止住了腳步。從晨霧的盡頭處,迎面走來一伙人群。
她有些懷疑自己眼前所見的真實性。閉上眼睛,她感覺初升的太陽已經使天大亮了。她不得不睜開眼睛。她感覺是武成在人群里向她走過來。她停留的地方正是那一片墓地。她突然不想再走了。她在等待著武成來看她。
那是武成的照片。碩大的照片。黑頭發,白面頰,一雙黑色的眼睛,深深地凝望著她,在陽光下,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秋紅立在原地。立在他將永遠棲息的場所,等他。
他走近了,來到她的面前。那雙眼睛透過他的心靈注視著她,是每一次完全相同的注視。
他的黑白照片托在武麗的手里。
武麗純真的面容將她哥哥的容顏襯托得越發深沉。她接過了他的照片。他將不會再被寂寞和孤獨所傷。他卸下所有的重荷。他獲得了解脫。
幾年了?多少個年頭了?秋紅的心境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澄澈。燃燒在心頭的那團火,頃刻間如清水般平靜下來。
遠處的天空,已經在陽光強烈光線的撕扯下露出純凈的藍色。在碧藍的底色中,一絲絲白云錯落分布在上面,像一幅小孩子畫的裝飾畫,充滿了童真童趣。
還記得幼時的感覺,在飄著柴香的庭院里,葡萄架下,蜻蜓的無盡飛舞。那時有蛇,爬行在庭院的墻上。不記得幼時有什么失望。看這個世界,既定的規律,由成年人固定下來而不可更改的奢望。明確既定的音樂,高亢嘹亮地唱響在秧歌遍地的鄉間土路上。晚霞中的夕陽,映照在西墻外的天空。家鄉的景色里,一直有一道“S”形的土路。路的兩側,就是那片楊樹林。
秋紅望向遠處。遠遠的田野邊,有幾株形狀奇特的樹。像燃燒的火炬般的樹冠,在秋季的田野間燃燒。
武成即將棲息的土穴上面,有兩只黃黑相間的蝴蝶,相伴相舞,它們毫不知情地盡興飛舞,就像忘掉世事的一對戀人,只知道它們會彼此相伴,直至永遠。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