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的仰望（外一組）

枕秋，本名盧靜，女，1974年生，現居山西河津，文字散見于《黃河》、《詩刊》、《陽光》、《詩歌月刊》、《詩林》、《詩潮》等報刊，出版散文集《穿越河流的魚》。

1

天空，是一張永久等待的紙。

大地上滾動著蒼茫的云。蔚藍從瞳孔發芽，上升為覆蓋陰影的森林。

就是在懸崖上，也要種植。

悲劇的另一端，總是向往著人性的高度。

一個老人穿越高山大漠，繁華都市，敲響了晨鐘。

我看見了天空的色彩！廢墟上的一個孩子，捧著太陽的墨水，成群白鴿覆蓋苦難的沉雷。

濃厚的葉綠素味道！

2

那一年，如血的落日擦去馬蹄，擦去了破碎的山河。

那個黃昏，萬里長城，護不住窗臺上一只小小的花瓶。

那個夜，歌舞醺香，槍炮聲危。

那個零點箍住的喉嚨，圓明園的豁口上，插著人類文明一根顫抖的神經。

那個灰燼擦去的黎明，漢時雄關秦時月，大唐華章宋時風，都在一張發焦的紙上嗚咽。

燭淚燒痛的恥辱柱下，旋風卷起京城逃亡的貴族，鄉下我衣衫襤褸的親人，還有，永遠舉著蠟燭沉默的大地。

蒼白的烈焰，血紅的灰燼。

萬園之園哪，荒草下的蠕動物，睜大了黑暗的眼睛。

3

我一直想，從水底仰望。當第一顆星星上升，沖洗出千百個廢墟覆蓋的膠片。

青草爬過的石階上，清晰的是，萬年之前的巖畫。

我看見了光的影子！一個孩子指著，環繞篝火舞蹈的小人。

一個人，伸展雙臂，就是頂天立地的大字。

一剎那，群星從金色的座位上舉起冠冕，又沿著山脊長驅直下，溜進水草，溜進史前的洞穴，最后釘進堅硬的巖石。

哦，那是多么溫暖的夜晚。

一個母親，反復描摹蕩漾的火，從沉重的風里，取出一道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虹。

啟明星的回憶錄里，人類開始了長征。

4

在黃昏，搖晃的斷柱舉起刺刀，上方是破碎的星球的碎片。

白刃上模糊的是，一個一個被戰火涂黑的城邦。橫陳的骸骨下，玫瑰在三月生銹。

濃煙渲染的檐角，蟬鳴在盛夏的深處結冰。

敲鐘人走后，天空多年的堅持轟然坍塌。

鳴叫的大霧，淹沒了黃口小兒的啼哭，白發蒼蒼的絕望。

拋落一長串荒涼的門鈴。

5

破曉時，圓明園遠去的水波，是時空中永久等待的屏幕。

從冷兵器到上升的蘑菇云，從冬天到另一個更冰冷的冬天。

行人啊，通向懸崖的岔道上，為雪災白了頭的青山，在更高的地方沉思。

而南來北往的游魚兒，依舊捧著沉睡的酒杯。

上下天光中，一朵烏云，裹住一塊裸露的夜。

只有閃電，懸掛一支寫下史書的筆。

驚醒的人，追逐著鴿哨，看見春天埋葬了廢墟，用最鮮艷的花瓣流淌過原野。

風潤

1

讓巖石蒼茫了千萬次的古銅色，料想不到銹中的亮度。

誰用一生詮釋，躍出針孔的黑馬？我只有一遍又一遍，用虔誠的唇線去勾勒。

誰能夠回憶，第一個人降生之前，那個自我審視的面龐？誰能夠丈量，大悲與大喜之間迂回深邃的長廊？

我將要被灰塵一寸寸湮沒的雙臂，以最優美的角度上揚，振動。

像一株被春天緩緩夢想的樹。

誰？以虬根為弓，時針為弦，用全部點燃的葉綠素為箭鏃，縱身馳騁在城墻交替的人世。

又把我帶到這里，一個懸浮的洞口回望，諦聽，并且毫不懷疑

嘀答，嘀答，一滴深深愛著的水珠，在起點與終點都消失時，射中了混沌的心臟。

2

一切，都是明暗變幻的臉孔。

憑借十字結構的花瓣，一個百味俱全的微笑里，游動于交叉的宇宙。

或許是眾多平行的時空？我究竟置身在第幾重天？云氣是冉冉上升，由歷經磨難的大地吐露，還是周流不息，由天空預設的謎宮出發？

太陽、月亮，左旋的星座都不回答，它們依舊高懸，鑄造著忠于職守的巨鐘。

風，搖晃表情豐富的旌旗，究竟是命運的使節，還是負重者低低的屏息，在得失中動蕩，榮辱里皈依的《史記》？

見首，不見尾……尋找龍的人，都發出遲重的宣言。

被大漠埋葬的草籽，在一場如期的大雨后，昂起了蓊蓊郁郁的頭顱。

而謝幕的花朵，早在綠葉淋漓的夢境中，握住了不朽的果實。

3

唧唧，足足，幕后傳來鳳凰涅槃的啼鳴。

只有漣漣蕩漾的火焰，我觸摸不到一羽一翎。

好了，是同繁星對話的時辰了。

誰使生了根的風，摩挲我的耳廓，諦聽天地的呼吸與綿綿不盡的傳說？

這點點純金織成的天網，我捕捉不到一絲一毫。它拋遠了喧囂后，在何方的波光中，呈現了水的眼睛？

我只想，拉開一扇圓圓的門。

光，洋溢周身，一根一根觸摸我烏黑的發絲。

五角形的黑暗領地，卑微者卸去生銹的鞋子，見證了寰宇和諧的樂音。

我只想一世又一世邂逅的悲歡里，守望語言無法抵達的深處。

再提一個竹籃，裝滿從零度開始進進出出的事物，只用一片雪花輕輕覆蓋。

4

每當影子起立，徹夜幸福地痛哭，你能否阻擋淚水的彌漫。

誰的臉龐在一幅水墨里漫漶？小舟駛出敞開的濃黑，滿載著晨星、焰苗與萬物的聲音。

而我只聽見真實的姓氏。究竟多少年，多少月了？我翻越黎明陡峭的山巔，淌過黃昏旋轉的深淵，只為一聲召喚，仿佛午夜露出的纜繩，系住一只最初的法螺。

我在，我在！坐在秒針的指尖上，一迭聲應答，我，還有穿了盛裝的孤獨。

我相信詞語一躍而起的姿勢，是氣流中游泳的鳥，波紋里飛翔的魚。旅行者的歸來，不是銘刻在消失上的消失。

譬如，緘默的口形里，我驚異的回答催生了一朵朵朝霞，又被漲上額頭的大海隱蔽。

5

舀一瓢深海儲藏的藍，從比天際還遙遠起伏的驛道。

我的渴，止于小小的杯口，卻聽見汪洋的低語。

四處漫流的風，不是大氣的深呼吸嗎？從簌簌的蝶翅開始，一切單薄的事物都屹立，顫栗。

不，空氣是無比高明的演說家，從茫然的一粒沙，到麥浪、山崗，光的面紗里出入的過客，都是震驚的觀眾。

但也許恰恰相反，朝是我聽風濤，暮為無形的風暴聽我。

等待已久的白紙邊緣，我終日徘徊不已。

風最重，吞納了億萬年的苦樂、吶喊與滄桑。

風最輕，一片蟬翼上的絕唱。

風最近，岸，始終游向漂泊的靈魂。

風最遠，我的前生與今世，追不上似曾相識的背影。

而一切注釋停止后，從高原到絕望的低穴，響遍了沛沛湯湯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