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名士（組章）

夜魚，本名張紅，江蘇鹽城人，現居湖北武漢。中學時代開始習詩，后中斷，2007年接觸網絡，重新癡迷分行文字。在多家詩歌論壇擔任管理員和版主。作品散見于《詩刊》、《青年文學》、《陌生》、《大別山》、《五月的祈禱》、《中國詩人年刊》等。

春夜聽雨思浩然

嚴寒將芬芳逼禁。

沒有落花點綴，夜泛出絕望的冷光。 雨點擊打鐵棚，發出刺耳的金屬聲。我反復入睡，反復驚醒，以此反復丈量，可還是那么黑那么漫長。

這讓我忽然羨慕起你的春曉，零落里畢竟夾著葳蕤的回憶，雨聲又格外古典、柔軟。

我濕透了的視線，無法停駐于你把酒桑麻的豐饒，卻深陷進你最慘痛的部分。后人評價那是不甘之心生出的寒愴，他們說這折損了境界的高遠。

而我敬的卻正是你高遠之下的人間痛楚，一如此刻，我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之間，慌張、猶豫，又避無可避。現代的山水光禿禿的，就算用你最壯闊飄逸的筆法鋪出接天的草色，也擋不住人心的荒蕪。你的云夢澤開滿了塑料花，我們只能用詩歌虛構云蒸霞蔚，紙張上的南山花圃顯得虛張聲勢，偶爾沉痛，做著形式上的超度。所謂的淡泊，都未曾萌芽，哪里會有亡魂？

紙張外的世界，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籠子，里面甘心情愿和心有不甘地住著互相囚禁的人。

到處都在忙著加固，包括成功的，落魄的，包括男人和女人，在圍欄沒有修牢之前，那么就在圍欄修牢之后吧！

哦，不！關于浩然之氣，任何時候都不宜談論。

巫山之會

他的悲調唱老了兩千年前的一頁秋天，自此，秋天一老再老，并用肅殺凜冽的雕刀剜去了重要的一點。

少了這一點，是完全不同的質地，或帶著天生的厚賜，或為后天鐵馬金戈，血染雙手的爭奪。

多了一點，則是深深地殼里，默默無聞中，天長地久鍛造出的美。

繞過荒冢的悲愴凄然，我拂開厚厚的歷史灰塵，翻查他林林總總墨色暗香的字跡，摒棄疑慮和不可考的部分，嘗試著寫下：

喑啞粗糲的包裹，他涼澀、透綠，以寒雨濃霜擊之洗之，則堅硬，細密，水滴經久不散其形。浸入老秋，則滾燙如淚。

一張流涎的污口企圖拽歪玉樹風里的站姿，卻如觸雷電般激起金石之聲。

他鋪開流沙飛雪，鋪開故鄉的蕙風蘭室，翠翹明燭，以鏗鏘的韻致和柔潤的內心，招汨羅江里的魂魄，歸來。

若這還不能做一脈相承的明證，那窮困潦倒，被貶放逐的結局，至少告訴我們他的膝蓋骨是硬的。

好了，不糾結這些歷史蓋棺的評論，我只神往不已地想做他筆下的美人，不膩不邪，顏色端正。不屑后人詬病為封建虛偽，堅持 “發乎情止乎禮”，可薄施粉黛世俗地美，亦可清寡轉身。

這是我的巫山之會——

隔著霏霏夢里的虛煙，我手握蘭花的清芬，神交之趣遠勝云雨之歡。

可以潘安可以宋玉，只要嘩啦啦迎風的清朗，配合環佩叮咚、衣袂飄飄的爽脆。

襄陽臥龍

我有幸附著于一片古老的寒氣，走近了你。

在后世仿造的茅廬中，恍惚見到一影舒坦的臥姿，懷抱錦繡之人篤定另一個人的虔敬和等待，酣然的假寐里，一出華彩好戲拉開了序幕。

沒有人懷疑羽扇揮舞出的神慧，更沒有人懷疑《出師表》里鬼神亦泣的鞠躬盡瘁，就連那些狀如菩薩塑像的三國英豪們，也全都噤若寒蟬地呆立在陰霾的大廳里。

窗外是一幅出世又入世的山色畫卷，大雪撲打著清寂的田畝，在尋賢的腳步未踏響山徑之前，這里曾經鳥鳴青翠，山溪婉轉，田園清澈如洗。

好吧，讓我討一杯熱茶，端坐細品，那八卦圖中的玄機，究竟隱藏著多少敗筆？這并非不可泄漏的天機。

蜀山的道路蜿蜒如蛇，輾轉北上的車輪下咝咝喘息著多少川民艱苦的呼吸，可這些又算什么呢？兩千年了，我們一直熱愛并崇拜著香自苦寒的美與堅毅。

凝望田壟旁那疏密有致的梅影，我嗅到了你的清芬，無懈可擊所向披靡的清芬啊，才是無敵的真正原因。

哪怕這香氣就要消失殆盡，但至少我們可以將仰望之姿堅持下去。

襄陽漫仕

用甲骨、石頭、竹簡記錄最初的命名，用堅硬粗糲琢刻易碎的聲音。

我在一個彎鉤的遒勁里聽到了朽去的肉體發出的喘息。仿佛要進一步放大并雕細，宣紙、絹帛、硯、羊毫狼毫的筆如期而至。

好了，現在都全了。

可我的筆法還停在剛剛托穩橫梁的階段，至于那一豎的立姿以及撇捺的角度，恐怕要用一生的墨跡來練習。

你是如何做到的？字字傳承，字字變化，又能字字獨立地美。

我只知一個情景，除夕雪夜，你依舊秉燭研習，爆竹的喧響都未曾炸歪你一筆。

你“仕倦成流落”地閑游著，與其仕途進階，無力抵挽地悲哀，不如一任晨昏淡淡儼儼地化開。但我相信，在你參差有致的疏密間，還是透進過朝代波詭云譎的投影。

在蘇、黃①慷慨江山，悲銘砥柱之時，你卻云遮霧繞地籠著夢幻清淺的山水。你深知，一切皆會死，唯有這白紙上鳳舞的墨跡，不會死去。是的，美不會死去。

眾人取笑著你拜石抱硯的癡，你卻無所謂地繼續著可愛的稚氣，這份文氣成了減淡那個朝代肅殺濃夜的清水。

我也曾在你的城池漫游過，江水、皎月、松竹②，一個都不差，唯獨不見風爐煮茶的人，或許是我太過年輕，錯過了暗香微透的窗紗，錯過了煙渺燈瑩的書桌，所有的地方都是途徑，沒有一幅畫卷能挽我停下，多么可惜，那么多值得勾勒的米氏云山，流水花月，竟不知不覺間撲簌簌從懵懂的指縫漏了過去。

此刻，我要屏氣會神，順著你一波三折的筆鋒，臨出我的偃仰、轉折、頓挫和群峰不嘩的安靜。

是的，什么時候都來得及。

①蘇軾、黃庭堅是與米芾同時代書法、詩詞大家。

②皆為米芾詩詞中的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