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2012年春天,陳里成為各大媒體追逐的風云人物,有人評價,陳里的書《經濟利益與中國農民犯罪原因研究》是“一個博士的農民情懷”的展現
“我的一生經歷,可以拍一部連續劇。”陳里感慨地說,“片名就叫一個山里孩子的農民情懷。”陳里,任職陜西省公安廳副廳長,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管理學博士,多家大學客座教授,陜西省法學會副會長……但是,在骨子里,他依舊有深深的農民情結。
去年,陳里的書《經濟利益與中國農民犯罪原因研究》出版,這本書,甫一發行,就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2012年春天,陳里成為各大媒體追逐的風云人物,人民網,新華網,新浪網等各大網站先后以此為基點做訪談。也有人評價,這本書是“一個博士的農民情懷”的展現。“我覺得這有點抬高了,這只是一個農村孩子對國家的期盼啊!”陳里在北京北四環某賓館的電梯內感慨,在北京的行程,被幾家媒體擠得滿滿的,從一個訪談奔向另一個訪談,見了一撥又一撥記者,“我本不是喜歡拋頭露面的人,我只是想把我對農民問題的思考分享給更多人,讓更多人去關注這一群體。”電梯停了,陳里按住開門鍵,讓其他人先行,“在中國,農民問題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勢必會引起更多的社會問題。”語氣內滿是忡忡憂心。
第一本農民犯罪學書籍出版
《經濟利益與中國農民犯罪原因研究》這本書最初的雛形,是陳里的博士論文。2004年,在政法系統工作多年的陳里,希望能在學術上再有更進一步的提升,幾經思量,他選擇了原西北農大校長、農業部原副部長、農業專家張寶文做他的導師,重點研究農業與農村社會發展。他的導師最初對他的選擇有疑慮,不明白他作為一個在政法戰線上工作多年的干部為何會選擇這一課題作為研究的方向。陳里專門為此與導師做了一次長談,他結合自己的實際工作經驗,敘述了他對農民問題的思考:面對著當前社會的進步和轉型,農民的角色如何轉換?農民問題怎么樣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我認為只有通過制度和政策來調整。”陳里對農業,農村,農民問題很早就有深入的想法。一席談話,導師張寶文不再有疑慮。有著多年政法工作經驗的陳里開始在農業領域內做系統的研究。
“跟著導師的這三年,讀了很多書,學了很多東西。”陳里說。2007年,一篇以翔實調查為基礎的研究農民犯罪原因的博士論文順利完成,同年,《農民犯罪的經濟原因分析》的文章在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上發表。擁有管理學博士頭銜的陳里,日常工作依舊擔任著陜西省公安廳副廳長一職,但視野卻更為宏闊。他敏感地體悟到社會轉型時期農民在經濟生活中的尷尬處境,立足總結多年從事相關工作的實際經驗,他覺得有必要將他的論文更進一步擴充完善,讓更多的人意識到農民犯罪問題的根源,并從源頭加以重視,“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要從根本上預防農民犯罪的話,我們必須要用犯罪學的心理學來研究農民為什么犯罪。”基于此,陳里開始對他的論文進行補充修改,在博士論文完成的第四個年頭,一本厚厚的專著《經濟利益與中國農民犯罪原因研究》誕生了。
如同治病要知道病灶,知道為什么會生病?如此,才好對癥下藥。陳里的書便是進行病灶分析——對農民犯罪的經濟根源進行了系統深入研究,同時,也提出了諸多頗具操作性的對策建議。陳里的導師張寶文對陳里的書做了高度評價:“該書以全新的視角去研究農民犯罪的發生機理,全面剖析農民犯罪的經濟決策構成,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了比較有效的防范農民犯罪的制度設計和政策設計。”
在寫作方式上,陳里也有所創新,“本書的理論構架是來自于生態經濟學的一個模式,我借助這個模式引入到農民犯罪的研究。”同時,他還借助了西方的社會沖突理論,這個背景就是社會的矛盾和整個利益的分配。結合當下環境,這本書也就不僅僅止于農民問題的分析,它還帶著時代的體溫與壯闊的歷史背景。
有人將這本書歸類于“犯罪學。”也有人說,這是第一本將農民犯罪問題提高到學術角度去分析的書,為法律專家研究農民犯罪心理學提供了很好的研究范本。陳里想得倒是簡單的多:“農民不易,如果能從根源上了解農民走上犯罪的原因,并在源頭上加以杜絕防范,我們的社會就會安穩很多。”寫了這么多農民犯罪的原因分析,陳里卻對農民心存憐惜:“很多原因,可以歸咎到一個字:錢。因為窮啊,吃不飽飯,如果能在生存技能,生活環境上給予他們關心與支持,誰愿意走犯罪這條路?”話題繼續延伸:由農民生存環境到農村土地問題再至農村孩子的教育問題以及農業發展現狀,陳里的話語中透著滿滿的憂思。他早已不僅僅站在他的工作角度去考慮問題——如果僅僅是省公安廳副廳長這一工作職責使然,他不會有如此宏闊的視野。責任心驅使他向這一窄門進軍,那責任心,源于一個擁有農民情懷的人的熱忱,也源于他對農村農民現狀深沉的悲憫。
艱辛的成長勵志劇
在陳里自詡為“像一部電視連續劇”的成長里,農村生活占據了他人生很大一部分膠卷。片頭的“ACTION”始于農村那片蒼茫,在人生各自階段的“CUTTING”中,角色變換過很多——教師、研究生、學者、官員——但背景的主色調依舊是農村那片大地的金黃,不論是家鄉秦嶺南蘼伏牛山邊緣的河南南陽,還是在他生活工作了大半生的古城西安,黃土坡上的山風將他與農民緊緊相連。
身材高大的陳里,說話中常常帶著笑意,有儒雅的氣息。他常常風趣地說:“我比同齡人看著年輕點的原因,我總結了一下,主要有兩點:第一,四十歲之前,我基本上不笑,生活太苦了,我沒有資格笑,已經不會笑了,所以皺紋很少爬上我的臉,四十歲之后,生活變好了,沒什么可以憂愁的了,我不愁,所以,皺紋也不來找我了。”
那段太苦的,笑不出來的日子,包含了我們人生中所能想象的所有的苦:父母早逝,家貧輟學,因家庭歷史原因,父親受迫害,貧寒家境中的老大,底下是嗷嗷待哺的六個兄弟姐妹。生活重擔像大山一樣傾軋下來。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陳里,那個時代,政治色彩所帶給個體的壓抑與屈辱感受與其他人并無二致。甚至更甚。家境不好,時局紛亂,小家失衡,國家陷入瘋狂,他就是在那樣一個特定的時代度過童年與少年。人生在開局之初,命運并沒有賜予他一副好牌。
他太熟悉農村的環境了,他太了解農村的苦澀與無奈了。這些并非只是人生經歷,在經年的生活中,年輕時的所感所想所知,漸漸沉淀為感同身受的理解與悲憫。
還好,在陳里的生命里,出現了一個重要的角色:音樂。十三歲那一年,有一個音樂老師帶來了有關聶耳的一本書,這本書,成了陳里的救命稻草——他開始引聶耳為人生榜樣。他開始以音樂為努力的方向。他不停地練習樂譜,期待有一天也能譜出驚世的曲目,他省吃儉用,托人買回來一把小提琴,在小山溝里吱吱呀呀地練。那時,他以天來衡量歲月,惜時如金。聶耳活到二十四歲就去世了,冥冥中,他覺得二十四歲的生命也是他的人生大限,他為自己的人生預先設置了休止符,在通過休止符的道路上,就多了許多珍惜與儀式感。
“就好像在一間暗房內,你看不到光,你很著急,你就拿著棍子,拼命地向上頂,向上敲,想敲出一個洞,想讓陽光灑進來。”音樂為他灰暗的生活帶來了一點點光亮,他對音樂的熱望,毋寧說,是對新生活的熱望。
但這也是不被理解的。在農村,整日抄寫樂譜,練習小提琴,早已被家人視為不務正業。在父親及家人的多次打擊下,終于,倔強的他有一次賭氣掙斷了小提琴的弓。以示決絕。家人以為他從此與音樂絕緣了,他卻知道,還沒完。那年冬天,大年初二,他借了一輛自行車。從家騎到南陽市,一百七十里地的雪路,歪歪斜斜地往前撲。找遍了南陽市所有的商店,找不到小提琴的弓,后來,買了一把大提琴的弓回來,繼續拉。“我的心不死。”那一年,他不到二十歲。
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了,他報考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專業課和文化課成績合格后,在湖北襄樊市參加復試。沒有坐過火車也見過火車的他,后半夜從南陽坐上火車,一個小時不到就在列車員的吆喝下,錯下在鄧州火車站。錯過了復試,命運在此轉了彎。
在希望還沒有找到更好的載體前,音樂承擔著這個苦悶少年所有夢想。當他終于明白,在小山村,靠音樂是渡不到夢想的彼岸時,他徹底選擇了放棄,轉而投身學習——期待考大學,改變命運。
農村的孩子,生活本身就是一個窄門,努力了,命運會被擠出一條縫,不努力,那扇門就死死地關閉著。甚至,努力了,門依舊是關閉了,所以,陳里明白農村人內心的凄惶與絕望。這些感覺,他都親身體會過,他解其中味。
所以,即便是他后來通過考大學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即便是他有了一份工作,并在工作崗位上節節攀升,過上了其他人眼中“鯉魚躍龍門”的生活,在他的內心,依舊為農民留存著一大片溫情。“我就是從農民家庭走出來的。我的褲管上還帶著泥巴,”不管在什么場合,他都喜歡說這兩句話,他不愿意將自己與農民隔離。他與他們是一體,所以,他會如此關注“三農”問題,關注農民犯罪問題。一切都有源——他的源,便是對農民深深的愛與關懷。
持續關注“三農”問題
今年3月中旬的一天,微博上流傳甚廣的一個帖子,是城管追逐賣橘子的小販的視頻。陳里忍不住轉發評論:一個進城農民后面就是一個家,一擔農副產品可能是幾個月的收成。我們的大中城市還做不到無攤販城市。解決“三農”與城市建設這個矛盾中,首先還是民生。要文明執法,教育為主。在持續觀望兩天后,他又一次忍不住轉發:一條反映城管驅趕賣水果農婦小販的微博轉發五萬多,評論一萬多說明什么?氣憤與無奈充斥其中。
“我給省委黨委講課的時候,我說人性執法這是共產黨的根基,比如街上流浪乞討的,我們施救不完,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公務員,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公民,在一個弱勢群體面前慢下腳步、回頭望一眼就足夠了,這證明你的良知還在。說明我們的血還是熱的。”言語之中略顯激動。
自八十年代初考上大學,去新疆工作,然后又自學考上研究生,1990年調入政法委系統工作,陳里不管是做宣傳工作,還是做辦公室工作,對農民的關愛一如既往,盡管現在已經是省公安廳副廳級干部,官場上迎來送往,虛與委蛇那一套從未駐扎過他的心,也從未屏蔽過他對農民兄弟的感情。
在省公安廳信訪辦公室內,有幾面錦旗,都是他處理、過問過疑難上訪戶送給他的。“中國的問題是,帶著感情來做群眾工作,中國的事情就解決一半。我們現在的很多問題不是沒有工具,不是沒有辦法,不是沒有政策,而是在執行的環節中把老百姓的事太不當事了,信訪問題就是非常突出的問題。”作為一個政法委工作多年的干部,陳里有很多感觸,“我當副廳長六年了,這些年里凡是我下去和上訪來,我接到的,無一例外都在我手里解決了。后來我就想,為什么到我這就解決了。每年我接訪的這些案子都是經過幾級政府、公安機關,甚至是法院折騰的,為什么到我們這里來就都解決了?那是因為我們是站在農民的立場上去考慮問題。要理解農民。”
去年,陳里在《陜西日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只有帶著感情才能解決群眾上訪問題。文章刊發后,報社收到許多讀者來信。《陜西日報》政法部主任冀平說,很久沒有遇到一篇文章刊出后,接到如此之多的讀者來信了。后來編輯又把讀者來信編輯了一部分刊發。心里裝著農民,農民是能感知到的。
但是他亦知道,如果僅僅只靠某些官員的作為與悲憫,是從根本上解決不了問題的。“要靠制度與政策。”這是他在讀博士之初就提出的立論,如今,依舊在為此而努力。“現在會常常想,怎樣才能為農民做更多的事情,才能不辜負別人的期許,自己的努力?”
從山坳里的一個輟學少年,到現在心系農民的副廳級干部,這條路的艱辛與漫長,已經無法丈量。唯有在苦悶,困頓,煎熬中不屈前行積累的能量,在一點一點的釋放。他想用自己的行動,自己的努力,讓可能會經受磨難的農村人,能少走些彎路,再少走些彎路。磨難,捱過了,是一所大學,邁不過去,那就是命運的一記悶棍,打暈了,再也站不起來。他深知,在磨難前站起來,挺直了,不趴下,還能前行,太難太難,所以,他唯有努力,再努力,為著農民,為著農村的孩子不用再為著一輛自行車的錢,一頓飯的錢,或者為著掙回一個白眼的尊嚴,走上不歸路。
“我國農村人口是占絕大多數的,這是一個基本國情,面對農村、農業深刻變化的客觀現實,以及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市場化、國際化不可阻擋的潮流,在這樣的新形勢、新任務下,我們認識到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重點在農民、難點在農村。如果不把這一點作為共識的話,中國的問題將難以從根本上得到解決,可以說沒有農民和農村的和諧就不可能有我們整個社會的和諧。”陳里說,“所以,我認為,創新農村社會管理是非常重要的問題。”
他亦提出:當前社會管理正在由靜態封閉向動態開放轉變、由現實社會向虛擬社會延伸、由常態管理向危機管理拓展,問題增多、難度加大。而這一切,也為提高公安機關社會管理科學化水平提出了更多的挑戰。
今年三月,陳里在人民網上撰寫文章《創新社會管理亟需解決的幾個問題》,深層次地分析了創新社會管理面臨的幾個主要問題與解決方案。所有的思考,皆由自身對農村生活的深刻體驗與實際工作中的經驗,非常接地氣兒。
如今,陳里在微博上建立了“‘三農問題”的微群,在微群里,有來自熟悉“三農”問題的各路精英與關心“三農”問題的朋友,他們都從各自不同的崗位和不同的角度討論“三農”問題。他相信,在來自不同的網絡末端的只言片語中,終究會將關心“三農”的人連接在一起,為“三農”問題尋找到一種或者多種正解。而這正解,一邊牽系著農民,一邊牽系著國家,這兩端,都寄托著他無盡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