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會
宋代蘇軾曾形容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明人張岱把兩句改為:“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卑田院”(又作“悲田院”)是古代專門收容乞丐等無告者的救濟機構。“諂”就是諂媚、奉承;“驕”是傲視、看不起——假如一個人在玉皇大帝面前也能保持自尊,面對乞丐也能平等相待,此人可謂完人矣。
不過我總覺得“陪玉皇而不諂”更容易些,“陪乞兒而不驕”卻有點難度。譬如您在公交車上遇上扛著大包小包擠上來的民工,你會從心底認同他跟你是完全平等的嗎?再比如你若是個干部,面對求你辦事的群眾,你會拿出陪上級視察的態度盡量提供方便嗎?
以己推人,頓覺古人有時比我們做得好。譬如宋仁宗趙禎吧,在宋代,他應是“玉皇大帝”級的人物了。前日見好友黎烈南君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有關他的一件小事:一日仁宗半夜饑餒,思食燒羊;但忍到天明,才向侍臣講。侍臣問:您為什么不半夜傳旨呢?仁宗回答:聽說宮中每有需求,外面就形成制度。我怕從此每夜都殺羊以備,那可就太浪費啦!(《東軒筆錄》)
仁宗的出發點不僅是經濟,大概還有人的因素吧,那就是:盡量不擾人。因為同一部筆記還記錄了這樣一件事:春天,仁宗在御苑中散步,一路走,一路回頭看,隨從眾人莫解其意。剛一回宮中,仁宗立即吩咐:“渴死了!快拿熱水來!”嬪妃奇怪地問:您在外面怎么不說?仁宗回答:我屢屢回顧,卻不見“鐐子”(即掌管茶水的人);我若一問,又該有人受罰了!所以寧可忍著,回來再喝。
作為一朝天子,宋仁宗居然能忍饑忍渴、屈己從人,這是我們現代人想象不到的。而這種傳統在士大夫中也時有體現。
仁宗朝入仕的大臣韓琦,是北宋三朝為相、兩立帝王的勛臣,封魏國公,威望極高。有關他的兩個小故事,頗能證實“宰相肚里能撐船”的俗諺,說到底仍是寬厚待人問題。
韓琦在定武領軍時,有一回夜間寫信,讓一個侍衛小兵在旁端著蠟燭照明。那兵士偶然扭頭看別處,不小心燭火燎著韓琦的胡須。韓連忙用袖子胡擼,頭也不抬,繼續寫信。等再舉頭時,發現持燭的已換了人。韓琦怕小兵挨鞭子,忙喊:不用換人,方才這個剛學會拿蠟燭啊!
另一件事發生在太原任上。一次韓琦得到一只玉盞,通體晶瑩,略無瑕疵。韓琦很高興,特意擺宴待客。席間專設一小桌,鋪上錦繡茵墊,把玉盞擺在上面。他要用玉盞斟酒,讓每位客人都沾沾光。
不料有個小吏慌手忙腳,一下子碰翻了小桌,玉盞跌得粉碎!眾客大驚失色,小吏嚇得匍匐在地,連稱“有罪”!經此不虞之變,韓琦竟“神色不動”,反而笑道:“物破亦自有時。”(一件東西何時破損自有命定)又對小吏說:“此誤也,非故也。何罪之有?”(這不過是失誤,又不是故意的,哪里有什么罪過)
一個皇上、一位宰相,在封建地主政權中,這二位可謂檔次最高的“黃世仁”和“穆仁智”了!兩人放著潑天富貴不享、絕對權力不用,卻要時時擺“泡絲”、裝仁慈,讓我們很不屑!
可是往回想想,這是不是正體現了彼時君臣的修養和自信?大凡在官場上倚權勢、耍威風者,其實都有點底氣不足、自卑自慚。總覺得別人的任何疏忽、違拗,都是對自己的有意蔑視,不嚴懲就不足以殺一儆百、壓服眾人!又因怕丟官位、于是常懷危懼心、緊迫感,篤信“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只管過足官癮、摟夠銀子,哪里還會分心體貼百姓?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