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德國,對于當代中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就是一個指向未來的箭頭——不僅僅是馬克思主義,也是奔馳。對于某些狹隘的意識形態來說,所謂未來,就是“像德國那樣”,成為一輛奔馳或者大眾。
德國,那是無數指向各種幸福所在的箭頭。有個箭頭正好印在我的車票上,從法蘭克福指向多特蒙德。我將在那里的一家公共圖書館朗誦我的詩歌。為籌劃此事,德國人從春天就開始忙碌,一個箭頭指向另一個箭頭。這個單位負責我的住宿費,那個單位負責我的飛機票、另一個單位負責我的火車票……箭頭后面各個點上負責接待我的人們并非都彼此認識,他們僅僅因為一個即將發生的事件而聯系在一起。
一個箭頭就是一個指示、命令、任務。就像電梯上的數字,如果你決定了到哪一層,那么就不能拐彎或者停止了,可以放棄,但這意味著失敗。這種失敗是不可饒恕的,因為這不僅是你一個人的失敗,而是一部機器的失敗。你將因為這個失敗被這個機器拋棄。
黑暗中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在未來的某個黎明成為現實,我以及一群德國人將在箭頭的終端出場,而最終指向數百行用漢語和德語念出的詩。
德國某地有一只著名的鐘,走了一個世紀,誤差只有幾秒。它的直線和箭頭永遠指向準時。
晚上八點鐘,朗誦開始,我以為這是我一生到目前為止最輝煌的一場朗誦,一切都準備得一絲不茍。這個夜晚我感到虛無,幾百行我在非理性狀態下即興而就的詩行被精確的德國箭頭送達了目標。詩被像鐘表那樣精確的組織過程最終傳播出來,其間它經歷了形而下到機械、呆板、嚴苛的做工,最后回到了形而上。組織者皮特松了一口氣,這場朗誦會非常成功。
一眼望去,德國真是一個幸福的國家。已經完工的高速公路遍布大地,上面行使著五顏六色的奔馳或者勞斯萊斯,小宮殿般的紅色或灰色的別墅,珠寶般散落在綠色丘陵之間。萊茵河已經不像河流了,而是一條被精致地繡過的飄帶,蜿蜒地圍在德國滿綴著各種奢侈工業品的脖子上。大地已經被工業化捆綁得結結實實。大地不再指向自己,而是根據各種箭頭指向各種用途,萊茵河指向航運,但我首次看到這條河流的時候,有些失望,它看起來不太像河流,而是被綠化得很好的碼頭或者風景區。童話中的風景被擺布在大地上,顯得很不真實,很不自然。
這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千年來德國歷史不斷追求幸福的結果。幸福之意義各時代或有不同,但毫無疑問,幸福作為歷史的目的已經成為一種德國理性。
幸福是一個德國箭頭。只要照著那些直線和箭頭的指示去行事,世界就簡單、方便而且指向幸福。德國理性不是紙上空談、玄想、未來。它就是德國本身。
德國理性首先體現為做工。這是一個工人、戰士和農婦的國家。德國不是有一打以上的思想家和哲人嗎?是的。我的意思是他們首先是工人、士兵或者農婦,然后才是康德、尼采、黑格爾、馬克思、海德格爾、本雅明、阿倫特……他們首先是具有動手、做工之能力的人,然后才是文人。就像唐以前的中國文人,首先是農夫,士兵,之后才是文人。杜甫一日上樹能千回。李白是登山家。陶淵明回到故鄉,還能用鋤頭,他沒有失去身體。那是中國歷史上最完美的時代。宋以后,身體就被文逐步遮蔽了。中國文化之衰落,與文人大都失去了身體,文勝質則史,手無縛雞之力有關。
無數的德國思想都在思考如何抵達幸福樂園。康德和尼采看起來似乎是不同的思想方向,但線和箭頭這種形式是一樣的。理性化的幸福之路使理性成為一個個箭頭。它指向何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的一根直線以及箭頭無所不在。
這是德國給我的深刻印象。
摘自《渤海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