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搬來鄉下的時候,正是盛夏季節。山上的麥地里一片金黃,屋后森林里枝繁葉茂。想到女兒很快就會過來,每天和我一道欣賞如此美景,就有些喜不自禁。因此,我把她從機場接回來,立即就帶去森林。沒想到她局促不安,緊緊地抱著我,問道:“爸爸,天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我又帶她到山間看麥浪,她同樣沒有共鳴。
很快我就明白問題所在。只要你蹲下來,像孩子一樣高,你就會發現,他們眼中的世界,和你看到的完全不同。當我放眼一望無際的滾滾麥浪時,女兒只能看見道路兩邊的麥墻。走在兩堵墻形成的夾道中,景色單調,甚至有些壓抑。在森林里也是如此,我看見林木蒼翠,女兒卻看見低矮的灌木叢,抬頭還不見天空,難免有些恐慌。
這么簡單的道理,如果你不肯蹲下來,卻未必能夠明白。有些性急而粗暴的家長,還會訓斥孩子:“這么美麗的風景,你怎么就不知道欣賞!爸爸費時費力帶你出來,你卻不領情!”本來就有些不舒服的孩子,被大人一訓,就哭了起來。大人因此更加不耐煩:“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還要搗亂!”孩子更加委屈,不知道如何表達,索性倒地打滾。大人怒斥道:“你太不聽話,下次再也不帶你出來玩了!”
上海小朋友楊芷湄,以一篇《爸爸,請您“跪”下來跟我說話》參加作文比賽,寫她去年參加“美國皮克斯動畫展”時,向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提問。她已經記不清駱家輝的回答,但是對他和翻譯單膝跪下和她說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覺“驚呆了”,“我清晰地看到他關愛的眼神,還有耳邊的白頭發”。因為在她的生活中,大人從來都是站著跟她說話,讓她經常感到“脖子酸”。盡管她多次請求,爸爸也不肯“跪”下來和她說話。她的爸爸雖然很愛她,但還是放不下家長主義的心態。
這篇作文在網上轉載頗多。有些覺得丟了面子的同胞,又指責駱家輝在作秀。其實,這一“秀”不過是駱家輝在日常生活中的習慣。在其他地區或國家,蹲下來跟小朋友或者坐輪椅的人說話,是一種基本的禮貌。在中國內地很多家長也能做到這一點。只要沒有別的觀念作怪,媽媽們出于本能就會這樣反應。但是,在很多時候,特別是“大人物”出場,這種本能被尊卑觀念扭曲了。官員向小孩子或殘障人士下跪?簡直不可思議。
從我女兒的經歷可以看到,蹲下去是平等交流的第一步,但還遠遠不夠。要想了解對方的感受,還必須設身處地去觀察和體會。很多人完全從自己的立場出發,并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人。比如,“大人物”們為了實現跟小孩子“平等”對話,會把小孩抱到自己眼睛的高度。或者摸摸頭、拍拍臉,表示友善和喜歡。如果站在小孩的立場,你就會知道,跟大人一樣,被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提起來,摸頭捏臉或其他身體接觸,是一件極不舒服的事情。
只顧自己表達,而不管對方感受,是人們常犯而不自知的錯誤。一些家長抱怨孩子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都屬于這種情形。他們不知道,自己對孩子的“好”,不僅沒有讓他們覺得真的好,反而感到麻煩,甚至成為被大人譴責和體罰的理由。結果總是不歡而散:小孩要么被威脅嚇住,不敢聲張;要么大哭大鬧,以示抗議。而大人仍然不知道反省,把原因歸咎于小孩不聽話。
這種家長主義作風,也體現在社會的方方面面。對一些弱勢群體、邊緣人群,公權部門制定和執行政策時,往往想當然。遭遇對方不滿意時,還覺得自己很委屈:我們制定了那么多扶持政策,派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錢,你們還不滿意,還要抗議,是可忍孰不可忍?
蹲下來或跪下去,本來只是一個尋常的身體動作,但是被家長主義賦予了尊卑價值,因此很多家長和官員都難以做到。即使勉強做到了,也以為自己多么了不起,懂得體恤下情。
其實,大人蹲下或跪著跟孩子說話,并沒有任何屈尊就駕或不恥下問的意思,而是一種簡單的平等交流。小孩還沒有長高,有著和大人不一樣的視角和感受,并不意味著他們的世界不夠精彩。恰恰相反,他們能看見很多被成年人忽略的東西。沙子在大人眼里單調乏味,卻幾乎是所有孩子的最愛。在他們豐富的想象力中,柔軟的沙子變幻無窮,美妙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