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農歷的節(jié)氣,孩子們通常既不關心,也無興趣,除非和某種“利益”掛鉤,例如吃食和游戲。我小時候不喜歡甜的,所以不在意中秋和冬至,但立夏記得很牢,因為可以吃蛋,蛋在吃之前還有一些好玩的講究,比吃蛋本身更令人期待。
總是在脫掉絨線衫不久,暖洋洋的時節(jié),媽媽就要在箱子里翻找東西了。她找的是花花綠綠的彩線,用舊信封裝著,放在衣箱的角落。媽媽喜歡擺弄針線,家里的枕套都是她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做多了還送人。圖案是買來的,用藍印紙描在白布上,有花卉和小鳥,顏色要靠自己配。晚上,她坐在梳妝臺旁繡花,無線電里唱著滬劇《星星之火》,她忽而唉聲嘆氣,忽而淚水漣漣,手里的活兒卻不耽擱。后來工作太忙,丟下了,但臨近立夏,用彩線編幾只蛋袋,是定規(guī)。
立夏那天,雞蛋一清早就煮好了,剛拿到手還有點熱。大人關照,蛋不能馬上吃掉,要留到晚上才能吃,白天可以放在用彩線織成的袋子里,掛在脖子上,蛋袋下面的彩線隨風飄拂。女同學碰頭,就有一番美學上的比拼,男孩子卻覺得樣子滑稽,見了面反而靦腆起來。更要命的是,鼻子底下就是吃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但又不能吃,抵擋誘惑,畢竟需要毅力。進了校門,那雞蛋和彩袋就給挪了地方,因為不能和神圣的紅領巾并駕齊驅,只能屈尊在衣服口袋,或塞進書包。這番調整的后果大多不妙,不是敲破了蛋殼,就是弄壞了彩袋。瘋了一天,等到可以吃了,蛋也冷了,人人都狼吞虎咽,究竟有多么好吃,我們一點印象也沒有。
其實,立夏吃蛋就是圖個新奇,至于口味,白煮蛋當然不及茶葉蛋、虎皮蛋和番茄炒蛋。那時候的雞蛋不貴,但憑票供應,雖不算奢侈品,在餐桌上畢竟是道葷菜。難得在家里一起吃飯,媽媽總要煎幾個荷包蛋,邊上有點脆,里面的蛋黃很嫩,用醬油加糖燴一下,撒幾粒蔥花,又中看又下飯。里弄食堂里也有荷包蛋賣,青菜底,7分錢一個,但油水和味道都差些。有一年,阿娘(寧波人對祖母的稱呼)從鄉(xiāng)下來上海過春節(jié),捎來兩只母雞,舍不得殺掉,就養(yǎng)在家里,沒過多久,母雞咯咯叫著,居然生蛋了。每天從雞窩里把溫熱的蛋取出來,成了我們小孩的快事。蛋攢多了,媽媽就自己腌咸蛋,立夏吃的自然也豐富。不想樂極生悲,夏天一到,天氣轉熱,雞窩里的味道彌漫開來,隔壁鄰居有意見了。爸爸說,影響不好,把雞殺了吧。這話恰似晴天霹靂,我和姐姐妹妹都嚇傻了。一連幾天,我們不說話,希望用無聲的抗議改變局勢,兩只雞也好像預感到什么,雖然照樣生蛋,對我們卻顯得格外依戀。動手那天,我們都哭了,白斬雞端上飯桌,我們一塊也沒有吃。
現在才知道,立夏那天吃蛋是浙江嵊縣一帶的習俗,人們相信吃蛋拄(支撐)心,吃筍拄腿,吃豌豆拄眼,那天還要稱體重,則是為拄身,以此祈求身、心、腿等重要部位健康無恙,度過炎夏。媽媽后來還給孫輩做過蛋袋。熱乎乎的蛋袋系在小家伙胖嘟嘟的脖子上的時候,媽媽總是笑瞇瞇的,連聲說:“好看!好看……”如今,媽媽離開我們已經十多年了,但那蛋的溫暖一直留存在我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