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從沒有對一個地方如此長久地惦念過,至今時不時就會想起。
這個地方就是幸福城。
幸福城在塔里木的阿拉爾。去阿拉爾,就是循著塔里木河往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走。塔里木河是南疆大地的母親河。到了阿拉爾,塔里木河已經沒有了少女懷春的浪漫和激情,她已然被太多的莊稼地、種植園牽扯得波平浪靜,悲喜不驚。成熟了太多孩子的母親,也孕育了阿拉爾。
阿拉爾——“綠色小島”,維吾爾兄弟叫得親切。
我是在一個深秋相識幸福城的。那天有風。秋風掠過,蘆花蕩漾成波,一片墓地漂浮在金紅之間。黃袍加身的胡楊環繞著墓地,葦草覆蓋了一座挨一座的墳頭,墳頭大小不一,墳前半截枯裂的胡楊樹樁,一塊殘破的水泥板,甚或一束葦草就是碑了。不少墳冢前,連這樣的標記也沒有。只有寂靜的肅穆。
當地司機告訴我:阿拉爾的人都把這兒叫幸福城。
幸福城?
秋日陽光穿過黃得耀眼的胡楊葉片,把片片殘紅灑在葦絮裝點的墓地上。沙漠邊的墓地籠罩在撲朔迷離的氛圍中。穿行有碑無碑的墳頭前,歷史就回到了你的身邊。有形的生命消失了,歷史是否也就中斷?飄飄葦絮,帶走了一個個秘密,還是遠播一個個故事?緊挨著墓地的稻田一望無際,風拂浪卷,收割機在金黃的波浪間游弋,滿眼的棉田已是霜重花正濃。耕作的農人讓你對逝者有了一種超越生死的想象和認識的欲望。
綠色小島春種秋收的歷史滿打滿算也就60來年。突然有那么一天。呼啦啦徒步走來一群軍人,那些個棄鋤扛槍投筆從戎趕走了日本鬼子、又走過解放戰爭槍林彈雨的軍人,西出陽關八千里路云和月,走到了天山腳下,走進了沙漠里的阿拉爾。孕育了阿拉爾的塔里木河也成全著軍人。墾荒當年,軍人收獲的稻米、苞米一車皮一車皮往東運。解危饑餓的共和國。“花籃的花兒香”就這么從南泥灣唱到了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阿拉爾,一唱60年。
軍人們英雄啊。那是怎樣的壯觀——南眺,黃沙滔滔死亡之海;北望,綠浪翻卷欲鎖蒼龍。比戰爭還要堅韌的付出對峙中國最大的沙漠,生存下來實在是不容易啊。只說說樹,種了一次又一次,年年種,春天種,秋天種。鉆天楊好啊,個兒高,直溜,說“偉岸”才不屈了它。但是,偉岸的鉆天楊抗不了鹽堿。挖坑,換土,墊肥,澆水,再從頭來過,換柳樹,榆樹,沙棗,胡楊……60年哪!60年一個甲子,一人一生只有一次,60年的每一步都是超極限的付出。極限付出損耗著陽世有限的精血,他們中少有人走過60年,一個個過早地來到這里——
幸福城,他們人生的歸宿地。
一個很大的墳頭下,安葬著一個叫陳澤的老戰士。他的經歷足可以托載起這支部隊一半的歷史。1942年,國民黨進軍緬甸抗擊日寇的青年軍隊列中,青年陳澤英姿勃發。異國他鄉九死一生,活著迎來了抗戰勝利。活著的時候,陳澤有句掛在嘴邊的話:人抗不過命。活到現在,就是撿了一條命。1948年遼沈戰役,抗不過命的陳澤成了林彪四野的“解放兵”。1949年從天津衛徒步240里進軍北平。北平解放,一路南下,日夜兼程兩個月,跨海登陸海南島。1955年陳澤從廣東軍區轉業四川。當年12月率領240個四川遣疆勞改犯人,曉行夜宿一路西行,一直走到了塔克拉瑪干深處的阿拉爾。到阿拉爾正值隆冬三九。最難忘三九天露宿荒野。交接完犯人就要返回天府之國的陳澤最后卻留了下來。留在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沙漠邊。日后連呼“鬼迷心竅,讓老家伙們連哄帶騙給截下了”。“老家伙”指的是比他早來的王震三五九旅的老兵。留下的陳澤領著他帶來的犯人冰天雪地里掘地三尺,搭建棲身御寒的地窩子。
一次次撿到了一條命的陳澤故事多。上世紀“自然災害”的五九、六零年,農場大豐收,收獲的稻米麥子往東運。種稻米種麥子的陳澤們餓肚皮,餓得割不動稻子收不了麥子。陳澤領著還能走動的戰士去糧場上復打稻子、麥子,去麥地稻田挖藏有麥粒稻粒的老鼠洞。白天不敢吃,怕犯紀律,夜里全連開伙吃飽走人。饑荒年月陳澤又撿了一條命,一個連隊的人全撿了一條命。
穿行生死之間。萬物有靈,靈魂不死。一座座墳頭排列有序,似乎穿行在自小熟悉的部隊營區,一塊水泥板,一截兒胡楊樹干,一束金色的葦草,勾勒出一幅幅人生素描,也是一個個家的所在。靈魂能否穿越時光隧道?能否撞見似曾相識的目光?能否捕捉到曾經的笑意和話語?
謝玉坤祖籍四川
1955年進疆……可以斷定他是跟著陳澤前輩到了阿拉爾。
黃元充祖籍廣東1956年進疆……一定是參軍進疆的學生兵。
陳澤生前常說,死,不怕。不就是去幸福城嘛!走得不遠啊,也寂寞不了,都一搭兒進疆,一起開發塔里木,湊一堆兒喝二兩,殺一盤,熱鬧!
其實,遍布天山南北以部隊番號稱謂的農場,都有一塊“幸福城”這樣的墓地。與阿拉爾不同的是,這些墓地大都以農場連隊序號或是條田序號稱謂。孔雀河養育的29團,拓荒者最后的歸宿地序號“十八”,就叫了“十八連”或是“180畝地”。塔里木河下游三十五團的墓地,叫“十四連”。我下鄉的127團,是一塊序號“八十二”的條田,“八十二號地”就漸漸叫開了。這些地塊都是難長莊稼的堿泡子鹽疙瘩。生前,血汗把戈壁生土滋養成了長莊稼長糧食的熟地;最后只把焐不熱泡不熟的鹽堿地留給了自己。
幸福城,還有這些“連”或“地”,是綠洲農場最早的歷史和文化,這一方生民的根基。他們和每一條渠水,每一條林帶,和亙古不變的黃沙,還有黃沙下的埋藏融為一體,化作漸行漸遠絲絲縷縷的傳說,留給后人蒼涼又溫暖的追憶,影響著大地懷抱的一切。
天山北坡沙灣縣,城東往南山去的途中,有一片地名“卡子灣”的土山丘。山坳里一處墓葬,八座排列有序的墳頭一致朝向東南。細看過,是兵團一四三團的農場職工,祖籍甘肅永昌。生不還鄉,黃泉路上東南望。
“又一個落雪天,又一個隊上的人歇息在他勞作過的土地,深深淺淺的蒿草叢里留下了又一個凝固的印記”,這是我離開兵團番號“127”的農場那年,目送13隊一個亡者留下的筆記。那年月,人活著有紅黑之別。在127團,正冊謂之“連”,另冊謂之“隊”。連里的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轉業軍人,共產黨員,隊上的是“地、富、反、壞、右”黑五類,還有“九二五”——新疆的一個專有稱謂,指的是1949年9月25日和平起義的十萬國民黨駐疆將士。127團的“八十二號地”一辟為二,上風頭葬“連里的”,下風頭埋“隊里的”,死了也得分個三六九等。13隊這個亡者,祖籍四川,因為殺了一頭耕牛遣疆勞動改造,刑滿留場就業。他生前說,我死了,扔在戈壁灘野狗都不吃,身上沒有血了,流干了。白茬棺木下葬時,亡者之子,一個身板硬朗的年輕人說了句“活著不平,死了不公”。這句聲腔不高的話我記憶至今。連與隊之分,是陽世的意志。到了這里,就都如一羽葦絮,無論你生前權柄在握還是備受凌辱,到了這里沒有了尊卑之別。時代的這一頁已如逝者,漸遁大地深處余音難聞。只有大地不老,接納每一柄落葉飄零,催生每一株春芽萌動。
行走天山南北長得沒有盡頭的路上,高天闊地的戈壁上突兀地就有了一片靈魂的歇息地。不近山,不傍水,連天接地,云流風走。可不敢把這些荒坡野地的墳頭墓地看成亂葬崗子,細究,都有些來歷、說道。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一直在尋一處叫“四棵樹”的地方。一落戶扎根伊犁尼勒克的湘籍朋友給我講述過他一位鄉黨近乎傳奇的人生。這位鄉黨長眠在往伊犁去的路途中,一個叫“四棵樹”的地方。
在新疆,以樹記名的地方不少。榆樹溝,柳樹泉,四棵樹,三棵樹。天山北坡312國道約4500公里處,倒是有一個“四棵樹”,它是烏蘇市轄的四棵樹鎮。鎮政府辦公樓面路而立。這座建筑,還有有了年紀的老人,都沒能幫我找到四棵楊樹還是四棵榆樹護峙的墳頭。
湘籍友人的鄉黨是村里的支書。彭德懷元帥上書中央的饑荒年月,這位村支書不忍浮夸虛報,眼看掙扎饑餓的鄉親一天天見少。怕斷了族脈,決心冒抗命犯上之大逆,投奔族人遠在新疆的同鄉。族人同鄉1949年以前陶峙岳將軍麾下帶兵打仗,1949年以后帶兵種田,老資格的團長。支書對鄉親說,我這個共產黨員不夠格,餓死了人,對不住鄉親,要活命往西走,去新疆,去活命養人的伊犁。支書領著男女老少一村兩千多口子走了老祖宗左宗棠的路,走了鄉黨王震、陶峙岳的路,出了西口奔伊犁。天蒼野茫地遠路長,千百年奔走在迢迢西行路上的人們。誰個不知行路難啊!討活口的村民饑寒勞頓,眼看著就要翻過山進人大山夾峙的果子溝,走過了果子溝就進入了伊犁河谷,齊腰深的麥田就要在眼里了,背負太過沉重的村支書再也走不動了,倒下了。望不斷的天涯路啊!
尼勒克的湘籍朋友告訴我,村支書倒下前,已經說不出話,還強撐著手指前行的西邊……鄉親們掩埋了支書,抹干淚水又西行。四株老榆原來就有,還是鄉親們為支書栽種,難以說清了。
護峙著一丘墳塋的老榆卻已蒼然,是東來西往跋涉旅途的行者駐足歇腳的好去處。酷暑季節,合圍的樹冠給汗濕了衣衫的旅入投下一方陰涼,有了似曾相熟的親近;三九天里,落了葉的枝條也能弱、了風寒暖了心腸。湖湘子弟西去伊犁河谷的這一脈,四棵樹是他們繁衍昭蘇高原的歷史源頭。四棵樹留有鄉情,根植感念。在昭蘇高原落雪的長長冬夜,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云深處,他們總會沿著記憶的歷史往回走,能走多遠走多遠。無論走多遠,四棵樹一定立在路當間。他們奔走在西地長途的子嗣后人,遠遠就能望見四棵樹,望一眼就再也丟不下。四棵樹下,按老家的祖制添土圓墳,祭拜先人。千里萬里,四棵樹如同老家族陵蔥郁的松柏,是心靈深處的濃蔭。
一群燕雀滑過夕陽里的胡楊林,抖落一片金紅。葦絮飄飄,天國叩問。毗鄰塔克拉瑪干的這一方人,把魂靈的歇棲地叫“幸福城”,追求?還是祈盼?說來也是,心有不甘哪!投筆從戎,棄鋤扛槍,烽火硝煙槍林彈雨,為謀求幸福;西出陽關八千里路云和月,大漠深處屯田戍邊。還是謀幸福。還沒邁進幸福門檻,已走完光榮和苦難。幸福城,是追求,也是祈盼。
我走近兩座相依的墳丘。原以為是一對夫妻,卻是一個部隊倆戰友。一起求學,一起抗日,共和國開國大典的禮炮聲里又一起走到了新疆,走進了阿拉爾。他們所在的部隊國人不陌生,賀龍任師長的八路軍一二0師,王震任旅長的三五九旅。一路征戰的戰友在阿拉爾走完了各自的人生,一起歸宿幸福城。
幸福城是個好去處,離天近,挨地親,星辰相伴,行云相隨。與那些據一方生者賴以活命的耕地,占一塊牛羊漫坡山林的魂靈比,他們的地兒敞亮。陳澤說得好啊,這里不寂寞。春雪消融。最先裝點幸福城的是紫悠悠的葦錐子。入了夏,稻米孕穗棉桃掛鈴,一陣風兒拂過,就聽見了玉米的拔節聲。金秋時節。透過胡楊越過葦蕩望出去,浸潤有自己心血的收獲,祝福生命也甜蜜靈魂。
紫葦悠悠,到夏葉抽綠,再到蘆花滿瀟,葦,走過了一個輪回。人的生命如同萌動春天、生長夏天、飄飛秋天的蘆葦。飄零大地意味又一個輪回的開始。細看,蠟色葦稈頂著的葦絮金黃中雜染云紫,平添幾分樸素,婉約。葦開始又一個輪回的季節,幸福城純凈敞亮得“風住云收天似掃”。讓你放飛心靈。
感謝幸福城給我的教諭:人生在世珍重當下,人間春色盡閱,酸甜苦辣遍嘗。到了實在走不動的一天,就如葦絮兒悄然躺回大地的懷抱,那是永遠的家園。“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最后留下的,紀念碑式的樸素更打動人心的了。逼人的樸素禁錮住任何一種觀賞的閑情,并且不容許你大聲說話。”這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拜謁列夫·托爾斯泰墓時的心聲。在他看來,“無人看守,無人管理,只有幾株大樹蔭庇”的“長形的土堆”,是“世間最美的墳墓”。我相信,如果茨威格靜靜地來到幸福城,他一定會說:“幸福城是世間最幸福的墓園”。我祈禱上蒼,不忘沙土下的前人,佑護沙土上還在追求幸福的生靈。“廣大的慈悲,那種珍視每座墳墓和每個搖籃的正義”。
(選自2012年4月6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