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小而堅強的小桶,曾經告訴我:“老師,生活一直在疏忽我們。”
他這樣講,是讓人心酸難過的。
小桶生活在鄉下,據說他們那里的土地長出的紅薯就像小土豆,太貧瘠了,村里很多人都選擇了外出打工。小桶的父親和姐姐也在不同的城市打工,可是父親掙的錢還不夠母親吃藥。有一年父親回家,他藏著的錢被順利地帶出火車,帶出城市,偏偏在自己的縣城里被偷了。在他看來,這是一筆“巨款”,如此窩囊地被偷走,讓這個卑微的男人一下子變得蒼老起來,以后無論干什么都無精打采的,在被建筑工地的一塊木板砸傷腰部后,他幾乎干不動任何重活了。
小桶那時還沒有害怕的感覺,因為他還有一個好姐姐。姐姐的婚期一推再推,想盡量多地給家里掙些錢,尤其她不愿看到弟弟輟學。她曾經對小桶說,她每一天都是站著工作的,手里簡單乏味的動作每天要重復兩萬次,這樣的生活連交朋友的心都枯了,她不愿意弟弟也變成這樣的一個“機器人”,她計劃著至少供弟弟考上大學,再回來結婚。但不幸襲擊了這個善良、辛苦的姑娘。一年春節回家,她在過門檻時,竟摔了一跤,跌斷了右腿,不僅花光了這些年的積蓄,還落下了殘疾。
生活是這樣疏忽了他們,而他們仍要活下去。小桶說過,活著的人,都會想著要活得更好。當姐姐也不能再照顧他時,他想到了依靠自己。他在寒暑假、節日和周末,都會在縣城里打短工。又臟又累、包吃包住的工作,他最愿意干,因為掙錢多些?;氐綄W校,拼命地學,除了考大學的夢想在支撐著他,他還想用優異的成績“掙”些獎學金。
小桶一直很在乎錢,是唯一一個能在我面前大大方方談論錢的學生。他會第一個給我遞交貧困生資助申請書,公開承認自己是窮孩子;過生日,他會跟朋友商量,能不能送給他個紅包,一個朋友竟因此疏遠了他;他會拿著舊課本到高一新生那里叫賣,人家有新課本,他卻說自己的心得、學習的秘笈都記在上面,舊課本的價值已經遠遠高于新課本,這樣一表白,對方竟真的買了他的課本……
小桶所做的,許多都是其他同學根本不用做的,或者顧慮太多而不知道怎么做的。他有些不給自己情面,不在乎自己好學生的形象受到影響和誤解,再小的機會他也能發現,能抓住,能做到極致,能堅持到最后,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生活疏忽我,我決不疏忽生活。除了不放過生活,我還有什么希望?說這些話的小桶,已經上到高三,個子稍微有些高了,嘴唇上起了變化,顏色有些青黑,這使他看起來更像個男子漢。
小桶最讓我意外的一句話是:“我似乎不是父親的兒子,而是他的兄弟。”現在,我才明白,他其實是想說在家庭責任面前,他們是平等的,父親抬著那頭,小桶抬著這頭,所有的重量都均分和重壓在彼此的肩上。這樣想來,我有些感動,也倍感欣慰而驕傲。
是的,小桶不是僅僅在養活自己,減輕父母和姐姐的負擔,而且早已弄清楚了自己的角色。當生活疏忽了他們,誰也不能給誰特別的照顧時,更不能奢望疼愛、寵溺之類的早已不存在的東西;當屋檐傾斜,即便他是最小的孩子,也要最先沖過去,結結實實地用肩膀扛起來。
小桶說,自己掙的錢已經比父親多了。然而即使這樣,家人還是會罵他,有時候還罵得很兇,不講道理。母親脾氣暴躁,父親心里一直很惶恐,他們以前是對罵,后來槍口一致對外,朝著小桶吵罵。開始,小桶很生氣,也很委屈,后來才慢慢想通:生活疏忽他們太久遠了,連他們也不知道怎么愛自己的孩子才更好,他們認為罵會讓我放棄學業,不活得那么苦,他們認為我的想法太多,很不現實。其實,我只有一個想法,我永遠不會疏忽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我要永遠記住生活。接受來自親人的罵也是生活,也許罵是另一種對親人的不疏忽,疏忽到成陌生人,誰還會搭理我?親人的罵使我變得更勇敢,因為相比之下,來自其他人的罵就更容易理解和接受了。
這個在疏忽中依然能夠面容清晰的孩子,是叫人心生敬意的。我后來還感到我們站在一起,與其說是師生,不如說也是兄弟,我們共同承擔著生活中的希望。
今年,小桶如愿考上大學。在暑假里,他到一家新開的咖啡館里打工掙學費。他竟想著請我到那里喝咖啡。那里的咖啡在小城里是最昂貴的,我不肯去,勸他不要破費。小桶說:“老師,你不來,我可能在很長時間里都沒有機會破費了。你以前拿自己的飯卡請我到教師食堂吃了那么多次飯,才使我有力氣學習,我請你喝一次咖啡,是不是很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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