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明幾凈,春風徐來,一部大書——鄒志強詩詞書法作品集《我詩我詞我書之》安放在我的案頭,反復品味賞讀,心中快暢,禁不住要把我的快樂與心得和大家分享。
志強先生官至正廳,頭上光環頗多,是那種極少數讓人艷羨的精英份子。但以我與他二十多年的交往,最令我羨慕的卻是他特出的人格魅力與過人的才情。在滾滾紅塵與擁擠的仕途上,能保持一份對于人生、世道的清醒,持守一種精神層面的追求,保持靈魂深處的一份純凈的詩意,這需要智慧,一種不隨流俗的生活智慧。這正是志強先生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志強先生的詩詞創作完全發乎性靈,隨物賦形,心緒縱橫,絕不強作,故妙句“詩眼”迭出;他的書法,天骨開張,渾厚勁雅,我手寫我心,出入于古今大師墨境,往往有神來之筆,自成格局與藝術個性。“腹有詩書氣自華”,可做他的寫照。
這部詩詞書法集,共收錄詩詞71首,首先是詩詞題材廣泛,有借景抒情之作,有狀寫生活、心境之作,有詠懷寫心之作。志強先生的詩詞創作皆從政余暇所得,他自己說是“自詩自改”,“揮灑的是激情,書寫的是心境”。我觀其詩詞,探其微詣,賞其文彩,感覺志強先生詩詞,狀物則出人意表,言情則妙到毫巔。造境高華,遣詞鮮活,發乎性情,每令人擊節稱奇。如《秋游猛洞河》:“峭壁摩天翠作屏,攜山袖水小舟輕。一篙點得秋江醉,恰似逍遙三峽行。”此詩為上世紀80年代中期志強先生陪同全國政協委員考察湘西一時興起之作。作者對此詩有一段注釋:“某日,游猛洞河,船上宴畢,又鋪紙設墨,意在京客。”但大員們都怕出丑,他卻壯著幾分酒意,“率爾上前,援筆即成此四句,滿座皆驚”。這段注腳很有味道,但這詩也的確是神來之筆,尤其是“攜山袖水小舟輕”與“一篙點得秋江醉”二句,堪稱妙想、妙裁、妙句。詩人在酒興秋興作用之下,頃刻間于眾大員面前詠成此詩,不只有七步之才,而且也算藝高膽大了。山即可攜,水亦可袖,胸襟何其壯闊;一篙點去,秋色溶江,半醺半醉,可謂“登山則情崗于山,臨海則意溢于海”了。遣詞之高妙,寫心寫景之渾融,放在唐詩宋詞中也不遜色的。又如《登南岳感賦》中有“峰懸利劍嶺懸弓”“云蒸霞擁我登峰”,遙想云霞攢擁,詩人現身如仙佛,造境大妙,語亦驚人。志強先生這類借景抒懷之作甚多,是他寫作強項,而我卻十分喜愛他那些充滿生活情趣的詩詞,活鮮有味,情深意厚。如《妻書》(七律):“一紙飛來百怨消,慌撕信口淚隨拋。濃濃私語輕輕嚼,密密情絲慢慢掏。兩處相思百味苦,一腔怨氣千般嬌。莫道孤旅無溫被,喜抱妻書入夢宵。”這是作者1982年寫的,剛結婚卻兩地分居,情何以堪!正獨處異地,嬌妻鴻雁飛來,有淚有怨亦有思今,讓詩人輾轉難眠,抱信入夢,想必苦中有甜了。又如《清平樂·頑童挨打》,幾近白描,卻動靜相諧,妙趣橫生,常見之場景,卻有不常見的人生意味。“才挨訓罵,又把盆碟打。巴掌紛紛如雨下,奶奶奔來救駕。”平常生活場景,充滿人情味,無奈中有疼愛。還有一闕《如夢令·夫妻斗嘴》詞,也是妙摹日常片斷,極能引起共鳴:“鍋碗瓢盆碰破,耳赤面紅嘴惡。移枕背頭眠,不語不言沉默。難過,難過,誰也不先認錯。”后三行寫出了世間夫妻吵嘴后常態,誰也不先認錯,其實誰也心里難過,想認錯怕認錯,何等細微的心理刻劃!這難道不是好詞么?能打動讀者又敢以拙樸可愛文字表述,也是俗中大雅了。
當然,志強先生這部大書,展示的主要是他的書法成果,而詩詞為其書寫的內容。詩書合一,全是自己的原創,不像大多數書法家,書法集寫的多是唐詩宋詞,不大耐讀耐看。不單如此,此集還在每幅書法之下附有極好看的“總想再說點什么”,文字波俏,有點睛之妙。一部書法集,竟可以這樣構想,且如此有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僅這一點,就可看出志強先生匠心獨運處。
若論志強先生的書法,海內方家及眾多的粉絲,恐怕都會說他以隸書成就最高,然后才是他的魏書、行草與楷書。不過,我總認為,書法之道,融通萬里,或磅礴雄渾,或俊雅飄逸,或古拙剛勁,無非獨辟蹊徑,運用之妙在乎一心。書法歷經數千年演變,從象形、甲骨到秦篆漢隸,再到魏碑唐拓,宋元明清而至近當代,期間大師輩出,體例宏富,孰優孰劣,恐難定論,大抵各體各愛、因人而異而已。故志強先生隸、行、魏、楷諸體書法,雖勤力不同,各呈特色,但其渾厚華滋、俊雅剛勁的風格則一以貫之。若就個人喜好而言,我最喜其隸書與魏書。志強先生的隸書,用功數十載,雖從碑學中得來,卻能脫去古人巢臼,自成渾厚蒼古飄逸風格,神形兼備,盎然有大家氣象。我曾認真研究過漢隸及漢以后諸隸書大家的作品,對于漢隸的結體與線條運用、對于如清代伊秉綬這類有獨創性的隸書大家的創作,略有心得。隸書從漢代勃興,后世書家多從漢碑中窺其堂奧,取法乎上。然能成就自家風格的卻極少,千年以降,以隸書名世者寥若晨星,以此知隸書雖易學,成功卻難乎其難。伊秉綬得漢隸神髓,有廟堂氣、肅穆莊嚴氣,但少了幾分靈性和瀟灑之氣。就如顏真卿“裴將軍詩”,雖霸悍不可逼視,但見出縱橫磅礴的才氣與變幻多姿。因此,書法一途,骨力、氣韻、境界及技法之外,還需萬法混一,貫通變化,有古人意,有自家意,激情催發,如浪奔流如云舒雨驟,自在自然,方有境界。細賞志強先生隸書,或優雅飄逸,或沉雄渾穆,或高華樸拙,或披云拂木蒼古奇詭,每讀一幅,便擊案驚嘆,觀其隸書如入山陰道上,目接不暇。取法漢隸及古今諸家,卻鮮明地凸顯自家風范,個性迥然,老辣雄麗,波折山迴,勢與氣蓄養廣大,造境沉著舒卷,骨力與氣力皆壯,三分入木,七分入心,誠為當世隸書上品。而志強先生的魏書,按他自己的話講,曾用功甚勤,后來寫得少了,“筆頭有些生疏”,但我觀此集中所收魏書作品,卻覺先生過謙!如此魏書,勢如斧斤輪轉,力可裂石開山,取象雄麗,元氣充盈。如登南岳摘句對聯與暮訪科技示范戶摘句對聯和《習字體會》兩幅,均可視為鄒氏魏書代表作,展玩之際,似聞筆風蕭殺,破空有聲,運筆如刀似戟,氣力貫注,字字精神。志強先生的魏書給人的印象如他的隸書一樣:大氣。大氣中似乎還有霸悍之氣。那么,他的行草又如何呢?關于這個問題,此集中收有一首《志憲先生評判我的書法作品》詩:“翰墨人生喜自居,嚴辭評判我心虛。回思肺腑弟兄語,勝讀寒窗十載書。”吳志憲先生是志強平生最知己的一位兄弟加同學,書法家,官至正廳級,對書法的見解與體悟自然高超,他于志強先生行草有過中肯的評價,指出其不足處,志強先生心中感動,因有此詩。志強先生于行草用力甚勤,他的行草同樣骨力剛強,布局有行云流水之境,但反復揣摹回味,覺其氣韻流布之間,似聚還散,有不盡人意處。不過,這種現象并不常現,絕大多數作品,都寫得酣暢淋漓、氣韻生動,搖曳生姿。但較之其魏隸,還是少了幾分厚重。這點拙見,不知志強先生以為然否?
于創作而言,志強先生正當黃金年齡段,想必若干年后,他的書法詩詞,定然是“滿紙斑斕走天下”了。
壬辰春匆草于大風堂
總想再說點什么:
開篇為“登泰山遇雨”,至少有兩條理由。一是字體為隸書,用我的當家字打頭陣,以壯聲勢。二是寫是詞時,我年未滿三十,跟省政協一把手楊第甫先生當秘書,乃風華正茂、躊躇滿志時。登泰山,好景致,好心情,應有好詞句。楊老對這首詞評價不低,尤對最后兩句:“凌絕頂,好乘風”頗為贊賞,年輕人意氣風發,應當如此。這是我發表在公開刊物上的第一首舊體詩詞,時在一九八四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