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幾個月來,一直有個不知名的年輕人送面包給我。我住的公寓管理員問他是誰,他不肯說,只是說他的老板是李老師的忠實讀者,風聞李老師喜歡吃面包,所以就送來了。
有一天下午,我開車回家,正好看到那個年輕人要騎車離開。我偷偷尾隨其后,好在一路上車很少,我居然一路上都盯住了他,也找到了那家面包店。
我停了車,走出車子,迎面就聞到撲鼻的法式面包的香味。當時是下午五點半,通常也是法式面包出爐的時候。我進了店,正好看到一位大師傅拿了一大盤才烤好的面包出來上架。我猜他是大師傅,因為他身穿白色廚師服,頭上還戴著一頂烘焙廚師專門戴的帽子,年紀很輕。
廚房門又打開了,這回送出來的是法式面包。我看到有人將這些新烤好的面包小心地裝進印有某某大飯店字樣的紙袋里。顯然,這些是要送到那家飯店去的。果真,店門口有一輛那家大飯店的車子,正在等著接收這批面包。
法式面包被運走了,大師傅忽然注意到我。他問我是不是李老師,我說是的。他說老板關照,如果李老師來,就要特別照顧。他打開了一扇門,叫我進去坐。我發現這個房間布置得很舒服,各種布娃娃散在各處,中間有一張小圓桌,桌子上鋪了印有碎花的桌布,還有一瓶花,這位大師傅順手將花拿開,叫我等一下。我坐在小圓桌旁邊,看到外面一棵樹的影子正好斜斜地投在窗子上。這扇窗是有格子的那種,窗簾是瑞士白紗,看來這家店的老板很有品位。
大師傅端了一個銀盤子進來,原來他準備了一套下午茶來招待我。茶是約克夏紅茶,點心不是面包,就是餅干。茶壺、杯子和盤子都是歐洲瓷器,我真想拿起來看看是什么牌子的。這些食物才出爐,吃起來當然是滿口留香。但是大師傅說,還有更精彩的在后面。
更精彩的是什么呢?是一種烤過的薄餅,卷起來的,里面有餡。我一口咬下去,發現薄餅里滲有餡的汁。餡已經很好吃,因為餡汁浸入了薄餅里,餅也就更好吃了。我問大師傅:“這個餡究竟是什么?”他忽然賣起關子來,說這是要保密的。可是他透露了一件事,他幾乎每天都換餡。我雖然笨,但也懂了,他是用蔬菜和碎肉做餡,然后再放一些醬。他還告訴我這種餅是用炭烤的。他說若不用炭烤,餅就絕不會如此香,但烤的時間不能太長,以防太多餡汁浸入薄餅,這樣餅就太軟了。
我品味茶點的時候,聽到外面人聲嘈雜,原來大批食客也在享受每天出爐一次的烤卷餅。大師傅告訴他們,烤卷餅每天只出爐一次,現烤現賣,且不準外帶,因為這種餅冷了就不好吃了,每人每次只能買兩塊。
我對這家店的老板感到十分好奇,問大師傅能不能見到他。大師傅叫我休息一下,說他去找老板來。
老板還沒來,卻來了一個小伙子。他拿了一個大大的信封,說老板要我看一下。我拆開信封,里面全是算數考卷,考的全是心算的題目,比方說,15×19,學生必須心算,直接算出答案。
二
我想起來了,十年前,我教過一個國小的學生,每一次給他上完課,我都要他做心算習題。一開始他不太行,后來越來越厲害,數學成績也一直保持在95分左右。可惜,他小學畢業以后就離開了新竹,之后我就再也沒教過他了。他的家境十分不好,我后來也陸陸續續地聽到他不用功念書的消息。我雖然心急如焚,但鞭長莫及。我曾經去看過他一次,還請他到一家飯館去飽餐一頓,那時我勸他好好念書,至少不可以抽煙,不可以打架,不可以喝酒,不可以嚼檳榔。說實話,我只記得他當時叛逆得很厲害,我每次勸他,他都對我不理不睬。
這個孩子后來沒有升學。我聽到消息以后,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第一勸他無論如何不要去KTV做事,第二勸他一定要學一門技術,這樣才能在社會上立足。我寫了好幾封信給他,他都沒有回信。
就在我回憶往事的時候,老板走進來了。原來大師傅就是老板,也就是我當年教過的學生。他說他進入國中以后,因為家境不好,不僅沒有錢補習,有時連學雜費和營養午餐費用都繳不起,他知道他絕對考不上公立中學,也絕對念不起私立高中,就只好放棄升學了。他很坦白地告訴我,他是很想念書的,可惜家境不好,使他無法安心念書。有一次他去清華大學玩,看見那些大學生,心里好生羨慕,回家居然夢見自己成了大學生,醒來大哭了一場。
他有一陣子的確自暴自棄,還好他的老師一直很關心他,他才沒有變得太壞。但是國三的時候,見其他同學都在準備考高中,他表面上假裝滿不在乎,心里卻十分沮喪。
三
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了我的信。我鼓勵他要有一技之長。他想起我曾帶他去過一家飯館吃飯,吃完飯以后買了很多面包送給他。他到現在還記得那些面包有多好吃。
國中還沒畢業,他就跑去那家餐廳找工作。從此以后,除了當兵的幾年以外,他就一心一意地學做面包。兩年前,他自己創業,開了這家面包店。
他說他常常參加旅行團去國外旅游,除了游山玩水以外,他也很注意外國人做面包的技巧。
至于烤卷餅的技術,他是從土耳其學來的。在土耳其,烤卷餅是街上小店里供應的小吃,有錢人對這種餅并不感興趣,他們認為這種食物不能登大雅之堂。他回來以后試做,發現中式的餡更適合國人的口味。有一次他把雪里紅和碎肉做成餡放在餅上烤,吃過的人都贊不絕口。
他告訴我,他今天的晚餐是法式面包夾雪里紅肉絲,這也是他自己發明的。我去廚房看他燒的羊腿洋蔥湯,當場弄了一碗喝,湯一點膻味都沒有。他說這種湯的做法是從新疆學來的。
我的這個學生雖然從來沒有回過我的信,卻始終對我未能忘懷。他之所以不回信,是因為當時他正處于叛逆期。有一天他向他太太提起我,他太太就建議他每天送面包給我。他也一直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我們兩人會再見面的。
對我而言,這簡直是恍如隔世。自從他畢業以后,我就和他失去了聯系。沒有想到他現在生活得如此之好。我當年勸他要學得一技隨身,現在看來他豈止一技隨身,應該算是絕技隨身了。
在我要離開以前,又考了他幾道心算題,他都答對了。送我上車的時候,他問我:“李老師,你有好多博士學生,我可只有國中畢業,你肯不肯承認我也是你的學生呢?”我告訴他,他當然是我的學生,而且將永遠是我的得意高徒;我只擔心他不把我當老師,畢竟我只是他的家教老師而已。
他聽了,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這個笑容給了我無比的溫暖。
我其實什么也沒有教他,只給他教了他兩件事:不要學壞,總要有一技隨身。沒有想到它們如此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