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升入初中,徐鑒涵多年來在語文上的積貧積弱的狀態終于到了危急關頭,這使我在家里成了眾矢之的。雖然我一再宣稱徐鑒涵優秀的數理化基因完全來自我的遺傳,但婆婆還是找了個機會語重心長地提醒我:“抽空輔導輔導孩子的語文吧,總這樣可怎么得了……”言下之意,我盤踞著一個一本萬利的監護人位置,卻任由名下的責任田常年虧損。
其實天地良心,我不止一次地努力鉆研過徐鑒涵的語文考卷,發現他基礎知識類試題的得分還真不低,但一到后面的閱讀理解題,那鮮血淋漓的朱叉和緊隨其后的扣分,密集得真令人觸目驚心。屏息拜讀完這些經典睿智、優美感人的短文和段落,再來研究后面的問題,我覺得當真是母子連心,徐鑒涵給出的答案深合我意——但是且慢,它們都是錯的。我既虛心又心虛地向徐鑒涵同學請教:
“這些題,老師講過了嗎?”
他說:“試卷今天下午才發下來,得明天才能講。”
“那么,”我假裝漫不經心地接上一句,“這些題,別的同學有做對的嗎?”
“當然有啊!”他有點兒詫異。
就在這一刻,你心里陡然生出無限深遠、無限蒼茫的涼意。
作為成年人,你在30歲以后才好不容易弄懂了一件事:在這世間,你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然而一旦為人父母,你又不由自主地做起了天才夢。此刻,你低下頭,再一次仔細地看看自己的枝條上結出的這枚唯一的果實——千真萬確,他和你當年一模一樣——甚至,他還缺乏你當年的專注、熱切、堅持和努力;極有可能,你認為他理應擁有的才智和能量,實際上,他只能抵達它的1%。
好吧,就算不是天才,他至少也應該像那些面孔呆板但善于鉆研的孩子們一樣,手里抓住一把肉眼看不見的神秘鑰匙,將這把鑰匙伸進那些高深莫測的閱讀題,在幽暗的孔洞深處,它四通八達的鋸齒悄然吻合上某些機關,伴隨“啪”的一聲輕響,彈出來一個你做夢也想不出的標準答案。
至此,你曾經的學生時代變得如此可疑。因為那時候,你一直在做一些連現在的小學生都不屑一顧的簡單習題:分段、總結中心思想、概括段落大意。你當年自以為驕人的高分數,實質上接近于傳說中的“泡沫經濟”。
徐鑒涵的補課生涯不得不就此開始。只有差生和病號才需要補課?你OUT了。歡迎全天下肩負厚望的孩子們前來加入補習隊伍。所有的功夫都在課外:語文、英語、奧數,繪畫、書法、舞蹈、鋼琴課。這是一條宏偉壯觀的產業鏈,連我那身為大學講師的舅舅也躋身其間。想當年,為了籌措區區幾千元的購房款,他曾經克服自尊,利用暑假滿大街叫賣冰棍;現在他只需到同事開辦的高考輔導班里講幾節課,很快就能獎勵自己一輛英朗XT。
最專業的解釋是:這是時代的偉大進步——作為財富的一種,知識終于可以兌換成等量的貨幣。
因為文化課檔期爆滿,徐鑒涵的鋼琴課早就停了,先生想把他的兒子培養成音樂家的夢想就此告終。書法課則采取游擊戰術,直到時間上再也斡旋不得。5門主課每一門都必須列入補習計劃,其中語文是最薄弱的科目,所以徐鑒涵參加了兩個語文補習班——班主任組織的輔導班當然必須“自愿”報名,一位年輕的電視臺主持人開辦的輔導學校則受到徐鑒涵的熱烈追捧。該主持人見多識廣、幽默機智,在枯燥的名詞和語法中,會隨機插播諸如“我是沙爽的忠實粉條”之類的時髦句式,大大滿足了徐鑒涵的獵奇欲和虛榮心。可惜偶像也必須按時支付“粉條”開具的全額賬單,當月我為徐鑒涵繳納了1700元補習費,這相當于我在雜志社整整51天的工資。
這其間還經歷過一場聲勢浩大的轉學風波。這件事的起因,首先要歸咎于我們這個家庭對眼下的初中校園缺乏足夠的了解。直到初一上學期期中考試分數公布,徐鑒涵以7年級6班第1名的成績,在全年級400多名學生中,名列第99。而他小學時期最親密的競爭伙伴—一對勤奮好學的雙胞胎兄弟,曾經經常被徐鑒涵從中“插足”,分別位列第1和第3;眼下,作為第7中學7年級1班的學生,兩兄弟終獲團圓,聯袂成為全年級總分冠亞軍。
我終于打聽到幕后實情:第7中學的師資配備分為3個等級,以7年級為例,1班和2班為“重點班”,至于徐鑒涵所在的6班,屬于最低檔次的“三等公民”。
如果我不知趣地跑去學校問:“以徐鑒涵小升初的考試成績,為什么會被分到三等班?”
肯定沒有答案。
如果我還是要不知趣地追問:“既然該校的重點班收取3000元擇班費,為什么不明確通知學生家長?”
當然還是不會有答案。
那么我所能做的,就是團結起所有可能團結的力量,采取一種被稱為“亡羊補牢”的措施。讓人意外的是,日理萬機的校長先生居然記得徐鑒涵。校長說,不久前的一堂歷史公開課上,徐鑒涵回答“中國古代四大發明”這一問題時,從指南針一口氣說到GPS全球定位系統。校長言下似有褒獎之意,但我頓時心生不安。因為據我所知,“GPS定位系統”并非“古代發明”,遭遇扣分在所難免。果然,校長最后給出了標準答案:“市教育局對這方面有明確規定,初中3年,校內絕對不允許轉班情況出現。”
“那就轉校!”我終于氣急敗壞。
如果偏要趕鴨子上架,鴨子也會突然發揮出前世的攀緣潛能。靈光乍現,我居然獨自梳理出一條可靠的關系網絡,耗時一個月,終于完成了這項對我來說幾乎是傳說般的轉學工程。
事件接近尾聲,唯一的反對聲音來自徐鑒涵的班主任。這位年輕的政治老師,我相信他對徐鑒涵的喜愛和贊賞發自肺腑。他請求我再次慎重考慮,因為“這并不只是師資分配上的問題,根源在于整個教育體制”。
雖然事先我已經非常謹慎地征得了徐鑒涵本人的同意,但張宇老師的一番話還是讓我頓感焦慮。以我對徐鑒涵的了解,這個巨蟹座男孩同樣欣賞和信賴他的班主任。一旦內心的天平發生傾斜,他的感性和執拗將會源源不斷地發出巨大的殺傷力。那么,多年以來我和先生極力踐行的民主式家庭教育,在這樣事關重大的抉擇面前,又該如何取舍?
然而,我擔心的事情最終沒有發生,暗地里吁出一口長氣。我鄭重叮囑徐鑒涵:“轉學以后,有時間一定要經常回去看看張宇老師。”
“那當然!”
把徐鑒涵纖瘦的手指輕輕握在手心里,一步步踏上營口一中教學樓的階梯,我心頭五味雜陳。這就是若干年前我無數次踏上的水泥地,我的母校——當年全市學子們心向往的重點中學。一個人的生命中會有多少巧合與巧遇?從他父親的母校轉到他母親的母校,只為了進入更刻板嚴厲的重點班——這是徐鑒涵的宿命,還是上帝有意安排的小運氣?送走教育局的朋友,我站在臨街的窗前,再一次想起年輕的張宇老師。但是不行,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是我今生最大的軟肋。為了全方位地維護住這致命的柔弱,我必須心如鐵石。
直到翻開徐鑒涵的初中畢業紀念冊,我才知道,這個看起來還很開朗樂觀的男孩,在轉學后的兩年多時間里經歷了多少挫折。我看見一群早熟的少年,在畢業分別前坦誠相見,紛紛為他們懵懂的同窗指點迷津:“記住,以后不要再和老師作對了,你會吃虧的!”
我想,這完全是我的錯。是我讓徐鑒涵以為,他可以與所有的成年人,包括他那手握大權的班主任,直言不諱,平起平坐。
但是奇怪,這位作風硬朗的女老師卻從未向我告發過徐鑒涵的種種劣跡。想來原因在于,作為一名卑微的插班生家長,我的表現還算差強人意。雖然我無限熱愛盧梭的那個著名論點:教育即生長——也就是說,教育應該讓一個人真正成為他自己—因為生長本身就是目的。但是作為頭腦清醒的成年人,我清楚這個學術論點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因此我懇請老師對徐鑒涵嚴加管教。轉過身,我提醒徐鑒涵認清眼前的形勢:“既然成績已經成為成長的前提,那么忍耐就是必要的。”作為集體或單位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在所有僅供選擇的行為和話語模式中間,必須迅速選中那個并非最合乎個人心意的,卻最接近社會與公眾心理的答題方式。
說完這番話,我一陣頭暈目眩,胃部隱隱作痛。
這天在網上,一組高三語文試題引起了我的注意。自從徐鑒涵在高一下學期正式成為一名理科生,我們全家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但是還有語文,多年的補習未能收到預期的效果,徐鑒涵仍沒有找到那把神奇的鑰匙。只是出于對上帝慈悲的微弱信任,我和我的兒子,更像兩個在餓死之前執意要找到天上掉餡餅的可靠軌跡的人。
第三部分,現代文閱讀選考,15分。《井》。
井。說出這一個詞,仿佛同時說出了幽居地下的水陰涼的氣息,還有形容不出色澤的光影浮動在這個詞里。是誰?先是探一下頭,繼而慢慢攪動了這個處在冥想中的詞語和它周遭的空氣,用一條繩索和一個木質或金屬的桶狀容器。當桶的底部觸到了水面,井的面容受驚一樣洇開了層層疑問,而桶的身體情不自禁地傾倒,一如親吻或膜拜。桶把積攢多日的饑渴和煙塵之氣吐出來,像一個熱愛水的人,閉上眼,縱容自己深深地沉潛……
我閉上眼,想象著后面有可能羅列出的種種問題。它們攜帶著這篇文字陰涼而苦澀的氣味,像受驚的水紋一層層波動。許多年以來,我一直沒有建立起與水,或者說,與一個未知世界的和諧關系。我一直在重復做一個相同的噩夢:考卷發下來了,秒表的倒計時開始,而我,一個溺水的人,大腦一片空白……
是的,后面的3道試題,我一道也做不出來。
我想,作為考生,我有充分的理由厭倦。我首先厭倦這篇文章的作者,然后我有理由厭倦漢字本身——有沒有必要讓一個高中生閱讀這樣的文字?或者,會不會有人喜歡這些艱深的提問?我怎樣才能一條不少地羅列出作者“關于井的詩意想法”?怎樣才能知道“在文中,作者借‘井’抒情,既表達了對故鄉深深的思念之情,又含蓄表達了對燈紅酒綠的城市生活的厭倦”這句話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我怎樣才能知道,在文章最后,作者為什么要敘述關于井的故事?因為他正好想到了祖父?因為井就在祖父的院子里?一道滿分是6分的試題,兩個答案是不是太少?
我多么想知道這些問題的標準答案。我,這個讓人厭倦的《井》的作者,希望別人能告訴我,我曾經有過哪些詩意的想法,和緊跟在后面的一連串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