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不知道對你的一生有重大影響的人,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闖入你的視野。
程利今天還記得丹尼斯初見他時的那一聲呼嘯。正走在校園里的高二男生程利只覺得腦后一涼,丹尼斯的小輪車已經急速在他面前繞了一小圈,后輪點地,像一匹小銀馬一樣立起來,昂頭,仿佛發出嘶鳴。丹尼斯使出3成功力,看著這個目瞪口呆的中國小伙子,以生硬的漢語叫出了他的名字:“程利,你是我的學生,我是你的新外教丹尼斯。”
于是程利見到了丹尼斯汗津津的臉,在11月,大多數男生已經穿上夾絨校服時,這位藍眼睛的美國人穿著短袖短褲,戴著摩托車手一樣的頭盔,背著水壺和背包,仿佛跨上車就可以去周游世界。程利立時被他的瀟灑勁兒打動了,張口結舌地問:“你怎么會認識我?”丹尼斯笑起來,說:“我在校門口的櫥窗里看到你的航模玩得很好,拿了大獎。不過,玩航模太文靜了,你有沒有興趣跟我玩自行車?”
這下輪到程利笑著說:“自行車?我5歲就會騎了。10歲,前面帶著表妹,后面帶著雙胞胎表姐,這種高難度動作我都嘗試過,還用得著拜師學藝?”
丹尼斯也不說話,車頭一擺,身體就在空中旋轉360°,再將前輪凌空抬起,光靠后輪上的一個支點,連人帶車一跳一跳地上了程利面前的那段臺階;快上到頂的時候,丹尼斯開始扭麻花一樣擺弄他的前輪和車頭,雙腳蹬上前輪、坐墊或車輪邊形同火箭筒一樣的金屬管,穩穩地保持平衡,同時向程利做鬼臉兒,亮出白牙。
耍了一大圈,周圍已站滿男生,眾人齊聲喝彩,丹尼斯刮了一下程利的鼻尖收住車:“你服不服?要不要拜師傅?我看你體格不錯,是好苗子,免費教你!”
程利這才知道地球上還有街式自行車這回事,與它相比,前車簍裝著排骨青菜,后車架馱著小孩子的自行車只能算一匹老瘦馬,古道西風,四平八穩,早已經不起半點顛簸,而發源于美國加州的街式自行車才是桀驁不馴的野馬駒子,在陡峭的街邊場地練習時,往往比街頭灌籃更讓人熱血沸騰。街式自行車上,揮灑的是男孩子的青春熱力,當你練習一個高難度動作時,宅在家里的惰性就會在每一次轉體、每一次跳步、每一次“神龍擺尾”中消失得一干二凈。
從此程利和穆傳啟他們四五個男生,放學后總要與丹尼斯在學校圖書館前的臺階上,練上一個小時的車再回家。從深秋到早春,程利再也沒有穿過羽絨服出門,再冷的天,幾個轉把、丟把和倒車跳躍的動作一做,夾絨校服就要脫掉。26歲的丹尼斯高興地說:“程利,你身體里也有小火爐在燃燒。”
丹尼斯一半像孩子,一半像詩人。有一次,程利發揮得特別好,騰跳動作有如神助,丹尼斯微笑著說:“聞到臘梅花的香氣沒有?是這種香讓你騰云駕霧。”
所有的男生都笑了,外教來了不到3個月,連中國神話都能這般活學活用。
但丹尼斯是一個待不住的人,第二年他就去了印度,因為恒河兩岸陡峭的臺階對街式自行車愛好者來說,實在是太大的誘惑。
丹尼斯走后程利經常夢見他,夢見恒河的新月升上來,鍍亮了丹尼斯昂揚向上的車前輪,那一刻,他竟像騎在閃閃發亮的月牙上。
圖書館門前的賽車會后來移到了一家銀行門口的小廣場上。程利和穆傳啟他們都考上了本市的大學,每到周末與車友一聚,似乎成了他們緬懷高中時代的一種方式。程利也認為像丹尼斯那樣二十八九歲的自由青春在國內是極為罕見的,快30歲的男生,在中國還能滿世界行走沒有一份正式工作嗎?還能不趕緊貸款買房、結婚生子?可以自由游蕩的青春,在很多中國男孩身上,不是到大二大三就結束了嗎?
有一天,在一組高難度的對決后,程利和穆傳啟席地而坐。穆傳啟突然重重地拍了拍程利的肩:“忘了跟你說,9月8號我就飛到加州去了,轉學去讀那邊的商科,他們承認這邊的一半學分。”
9月8號正是他們升入大二的第一個周末,轉眼間,丹尼斯已經離開整兩年了。
“永遠在平路上騎車不會吸引我,輪子下面要有跌宕。”程利記得穆傳啟那一晚揮手離去,這位勇敢的兄弟終于要去BMX街式自行車的大本營了,他白衣白褲,與他的銀色自行車消失在漸涼的風里,像一匹野馬駒跑進了它的天堂。
既然所有人的青春都自由廣大,一去不返,那至少在它消失前,做你想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