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慢慢長大”

八年前，我走上教科研管理崗位，從此，有很多機會就教于李吉林老師。后來，主持一項省級教科規劃課題——《李吉林研究》，與李老師更是過從甚密，每每得其“親炙”，受益匪淺，成長較快。李老師給我的教益是多方面的，而最讓我受益的是，她雖然年逾古稀，卻童心未泯，童情永駐，童趣盎然。我曾說，“和李老師在一起，覺得自己都年輕了不少”；我還說，“老人更比新人新”。是的，不管是誰，倘能經常和李老師在一起，耳濡目染，定會褪去平日的“偽裝”，卸下蒼老的心態，淡化倦怠的感覺，撤除設防的樊籬——人格精神上的成長才是她“給予”我的最大成長！

作為一位著名的兒童教育家，李老師自然有值得我們學習、踐行和弘揚的兒童觀、兒童立場。而我以為，像李老師那樣，有真正童心、真誠童情和真醇童趣的教師，才能有正確的兒童觀，正確的兒童立場。李老師的兒童觀、兒童立場不是或不只是源諸理論，訴諸理性，而是或更是發乎內心體驗，出于真情積淀，也因此，她的每一種教育言行，每一個教育細節，乃至她全部的生活和生活的全部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從她的兒童觀、兒童立場出發，都與她的兒童觀、兒童立場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關聯，也都表征或演繹著她的兒童觀、兒童立場。完全可以說，李老師的教育或人生哲學都彌散在由這種兒童觀、兒童立場所創生的詩意情境中。

2010年初冬，由我主持的全國教育科學“十一五”規劃教育部立項課題《“傾聽教育”研究》舉行開題論證會。李老師作為論證組專家親臨現場，并進行個人評點。她說：“衛東老師，我非常贊賞你們的‘傾聽教育’行動綱領（‘傾聽窗外，聲聲入耳；傾聽師長，天天向上；傾聽同伴，走向共生；傾聽兒童，享受教育；傾聽自我，反思成長’），特別贊賞你們把‘傾聽窗外’置于最先的位置。目前的中小學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把兒童與生活、兒童與社會隔離開來；讓兒童‘傾聽窗外’，是對兒童天性的尊重，也是對教育本質的回歸。但我想提一個建議，或者說是對課題組的一點提醒，切莫把‘傾聽窗外’片面地理解為傾聽社會的聲音，傾聽時代的腳步，更要引領兒童去‘傾聽’大自然，‘傾聽’鳥鳴、蟲啾、馬嘶、風嘯、水流、泉響，‘傾聽’天籟之音……”李老師的語氣是平靜的，我卻分明聽到平靜之下涌動著一股溫暖而明亮的激情，是的，當她提醒我們要引領兒童“傾聽”天籟之音的時候，當她一一列舉諸種自然之聲的時候，她的腦際浮現的一定不是一個個抽象的語詞和概念，而是一幅幅靈動的畫面，一種種曼妙的情景，或者就是她帶著孩子們在野外的天地里，在自然的懷抱中嬉戲游樂并不時側耳諦聽、其樂融融的情境。在藍天之下，閱讀“大自然三百頁書”（蘇霍姆林斯基語），這在李老師的教學中，在情境教育的實踐里，是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也因此，經由她教導和培養的兒童，一個個都成了靈氣十足、生機淋漓的“自然之子”，而不是只想高分、只能解題的“學習機器”。有其行才有其思，我能理解李老師在此情此境中何以說出這一番話來——這是她寄予我們的一種熱情、殷切的期望！

為了使大家更加深刻地領會專家組特別是李老師的意見和思想，會后，我組織全體成員進行了一次專題學習，我為大家朗誦了李老師的散文名篇——《我，長大的兒童》，那一刻，每一個人都不知不覺地沉醉于字里行間的那種無比美妙的意境之中：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樹，仿佛小鳥知道我這個老小孩的心思。去年居然造訪我家，兩只小鳥不停地飛來飛去，銜著樹枝枯草在枝葉間搭窩造房。我像孩子那樣興奮極了，不斷地提醒小孫子躡手躡腳地從樹下輕輕過去，千萬別驚動小鳥，讓他們在這小小的庭院里安家落戶。啊！我們的家，不就成小鳥的家了嗎！小鳥是令人羨慕的……我甚至在心里說：“……你們能把翅膀借給孩子們嗎？”天真地做著孩子的美夢……

后來有一天，我在書城買了一本題為“請讓我慢慢長大”的書，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李老師的評點，腦子里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李老師倡導教師引領兒童“傾聽”自然之音，而不贊成過早地或一味地讓他們“傾聽”時代、社會之聲，她的話語除了表達讓兒童成為“自然之子”的希冀，其實更寓含著她反對無謂加速兒童社會化步伐或者“催熟”他們，希望成人能讓兒童按照自身生命節律和諧成長的思想。“請讓我慢慢長大”，李老師不曾說出這句話，這幾個字，但她已然用自己獨特的話語、獨特的表達方式揭示了這樣的道理；李老師的諄諄教誨理應是一位老教育工作者長期面對中小學教育急功近利、揠苗助長之種種“怪現狀”之后所道出的睿智之思，所發出的肺腑之言！

讓兒童“傾聽”時代之音，我們的教育做得還不夠；讓兒童“傾聽”天籟之聲，我們的教育更是落下無數的功課。這除了因為“水泥森林”般的客觀生活環境在很大程度上隔絕了兒童與自然之間的血脈，使之少有機會汲接“地氣”；除了因為學校、家庭太多地慮及學生外出有可能遭遇各種危險；更主要的原因或許是，成人難以忍受讓兒童在自然的懷抱中接受濡染、進行學習、開展體驗等對于他們增知長識、提高能力的速度之緩，進程之慢——大家迫切需要的是終南捷徑，翹首期盼的是立竿見影，既然如此，在許多人的意識中，還有什么必要讓兒童親近自然，帶學生“傾聽”天籟？殊不知，兒童成長歷程中必然有一種“文化重演”現象，抑或說，有對人類文化之源（如自然界）的皈依，而“傾聽”天籟是其必需的、不可繞開又將為他的一生發展提供可持續動力的行為：只有在自然的港灣里慢慢啟航，兒童的生命才有可能真正地揚帆遠征。

“請讓我慢慢長大”，現在似乎不再是什么“新概念”。很有意思的是，當我在“百度”中鍵入這幾個字時，意外獲得一首題為“請讓我慢慢成長”的歌，旋律很動聽：“……親愛的媽媽，給我哭鬧的時間/讓我遲一些才學會標準的笑臉/也許你可以先給我一點空間/讓我喜歡自己/再接受文明的訓練/親愛的老師，不要那么緊張/不是所有的歌曲都要規矩地唱/一切的ＡＢＣ可以慢慢地學/不要教我爭先/讓我從容一點……”由此我又想到著名兒童文學教育專家朱自強先生的話：“讓兒童的心靈閑逛”。然而，知易行難；另一方面，正如作家陳村所說，愛抽象的人容易，愛具體的人難——容許、鼓勵、助成“具體的兒童”在“具體的情境”（如大自然的鳥語花香、小溪潺潺的景象）中慢慢長大更屬不易，而這又恰恰構成庸常的教育者與優秀乃至卓越的教育者之間的一道分水嶺——李老師正在“嶺外”的一處高地呼喚著我們呢……

（作者系江蘇省南通市教科研中心副主任、江蘇情境教育研究所副所長、江蘇省特級教師、教授級中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