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縮減為一個理性的隱喻,除了“一年之計在于春”的提醒,人們不再感冒太多關于春天的抒情。春天的詞章被折疊在故紙堆中,由于不能提供經世濟用的指導,早就少人問津。至于人心里暗涌的自然饑渴感,大小公園最能會心,盛大的桃花林定會按需開花以待君臨——親近自然似只是關乎一張門票的小事。春天的敘事是否注定在科技時代里凋零?君不見殘存于教科書里的歌賦也被制作成聲光課件,古詩里的楊柳依依的場景,在孩子們眼里只是動畫中柳葉機械的抖動而已。
課堂內外,生命與春天相看兩不厭的唱嘆都成為不能被重新意會的舊夢,偶有老師心有不甘,想帶學生們踏踏青,卻發現青山綠水早已難尋,出行安全卻隱然有患。
傳統文化被數字文化推搡著踉蹌前行,這一途中,教育遺落的豈只是春日的疊唱,被高速前進的列車甩落在道路兩旁的,更有古典人文的片片書簡??鬃印按猴L沂水”之愿,是否只能是每一個醉心教育的人停留于口頭筆端的癡想?也許時過境遷,我們無法扶醉歸去,但傳統從來不是僵死的,任何再問尋、再憧憬,都能為傳統菁華嬗變于現代提供可能,那么今日“來尋陌上花鈿”,興許能重新接續上往日的芳菲。
“春從何處來,拂水復驚梅?!贝禾焱哆f的是每一個年輪的慰藉,以欣欣向榮的風貌開示生命的自我更新,以從不缺席的蓬勃撩撥生活的熱情,在教育的視野里,這原本是最值得凝眸的深刻的人生啟迪,不應該總被漠視為毫不值得驚訝的感風傷月。
審美:承傳詩教
“自文字以來,詩最先立教?!甭L的歷史中,詩教始終在滋養才思、教化品行、養育情操等方面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并伴隨視閾的逐漸擴展,理論的不斷完善,表現出不同時期的豐富面貌。民族心靈的自覺選擇,使詩歌在道德載體和美育載體孰輕孰重的辨正中,漸漸傾斜于美育的內涵。
感春吟志,詩與美的激韻親切自足,自然而然。泱泱詩國,半壁江山是春天的吟唱。即使是同樣令人詩興大發的秋竟也被視為“天之別調”,不若春者,終是“天之本懷”??梢院敛豢鋸埖卣f,如果少了春的詠嘆,詩歌的圣殿定會坍塌頹壞。
春的萌動、浩蕩與消退幾乎與生活的脈動同在,其中美的感召最引人注目。春日之美無處不在,千山披綠時,即便足不出門,也能見春來到自家枝頭。自然美麗的饋贈,大至世界,小至微塵,詩人皆欣悅承納。當春色被無數多的詩眼發現和驚嘆,春日的情緒在詩歌里被一一摹寫和命名,春天便成為一種無法遏制的獨特情懷,與其他的審美資源一道,打造了民族詩情畫意。
“春風柳上歸”,“歸”是美的回念,“春潮帶雨晚來急,”“急”是美的激涌;“園柳變鳴禽”,“變”是對美的驚喜,“春山一路鳥空啼”,“空”是對美的憐惜;“春風吹亂玉梨云”,“亂”見美之九回腸,“百般紅紫斗芳菲”,“斗”見美之精氣神!風和日暖中醞釀的各種美感,正好是長冬蘇醒后,予人心最好的問候。春天鋪展開來的無邊光景,詩人以細膩的靈覺來接應,大大小小、多多少少、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美的觸覺可謂上天入地,美的感喟可謂博古通今,春日的詩賦終究得以推陳出新,光耀千古。
詩人們被春日之美打動,是心的第一次洗禮;他們在春歌里做字詞的置陳布勢,是心再一次對美的捕捉;及至后來所有的傳誦與感動,是借語言形象潛入心靈,進行的美的再發現!可見,詩歌在語言操練與道德寄寓外,還有更豐盈更廣大的美學天地,這是詩歌攜帶的更可貴的情感密碼和人文基因,更是不應該被輕放的教育資源!
媽媽們大多有這樣的經驗,突然放一床開滿鮮艷花朵的被子,兩三歲的小童會歡叫著撲上去——童心對美的敏感幾乎與生俱來。摸索詩教契入童心的方式,帶領兒童用心品讀、記誦甚至創作春天的詩歌,定會讓他們對美按捺不住的熱愛得以生長和豐富。春天的古詩里,“滿眼不堪三月喜”的飽滿與“有時三點兩點雨”的空靈交錯,“春風得意馬蹄急”的快意與“嫩蕊商量細細開”的纏綿相映,若能在這樣的審美中流連,當能養護一顆更加富有彈性的心靈。
興懷:牧養童真
春日陽和生起,天地為之一新。往昔的游春習俗、民間游戲,有諸如春祭、買柳等鄭重的儀式,還有打秋千、斗草、扒竿、水嬉等歡暢盡興的游戲。“無人不道看花回”,可見古人賞春濃郁的興致;“紙鳶無數夕陽中”,東風徐徐,紙鳶飛天而舞,更是令人遠想。春日的儀式和游戲,并不是簡單的嬉玩,當我們回望這些節日活動,感受到的更有人們對美好世界進行頌揚的渴望,以及心隨物侯新的自我祝福。
“春天不是讀書天”,大白如話,卻是吹響投身新天地的號角。孩子們聽聞,定要樂了,獲此“圣旨”,可以暫放下功課的壓力,到大自然中好好玩耍一番了。不過仔細體味,這句話卻透著機趣——書本代表的是抽象的知識,讀書獲取的是間接的經驗,春天到來,自然勃發,萬物更新,怎可錯過此大好機會,到大自然中獲取最鮮活的直接經驗?孩子們聽聽又要撅嘴了,不過,沒有關系,寓教于樂總比死讀書要好。豐富的知識不正蘊藏在大自然中么?再說如果沒有由具體到抽象、由特殊到普遍,知識怎么會跟自個兒真正長在一起?更重要的還有情性,如果眼睛沒有被春水淘洗過,如果耳朵沒有被鶯啼感動過,不知心旌搖蕩為何物,不知樂而忘歸是何境,心靈怎能成長,童真怎能保持?
“迎青”之時,思想不再是負擔。春光的簇擁下,觀察世界成為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安菽居斜拘摹?,莫若說是人的本心——孩子們觀察草木,更是交流本心。青春因春天草木青青而得名,正因為春日的草木與年輕的心靈有同構性的意涵,也因此樹木成為樹人的象征。
物我相知相通的生氣是民族精神的符碼,對于挽救兒童心靈風景的枯竭具有重要的當下性意義。把春天還給孩子們,重拾春游傳統及春日游戲,因地制宜開展各種活潑游戲,不僅意味著不以安全為由,剝奪孩子們游戲游玩的權利,更意味著讓孩子們在天地的和歌中,找到書本與電玩之外舒暢的興味。
春日佳景無邊,惟奔跑的快樂身影最動人。
潤澤:守成自然
如果說春天的品格里,美與興發都是抵抗歲月消蝕的頑強存在,那么平和則是與時間更加緩慢的相處。
悠久的春耕文化孕育了內涵深厚的農業文明,歷史積淀下來的桑麻話語折射了人們探究自然,探究成長的珍貴歷程。“大春備耕”,春天的耕種謀求“衣食之大端”,往往意味著一種不容錯過的責任。護著稻秧,種入泥土,春日的精耕細作像與時間訂下了一份契約,使得人的心里有了底線式的依靠。重農敬天的農業本源使得中國人在“人、天、地、稼”的關系中找到了生命和諧的答案,其中“適度勞作、靜待生長”的內在體驗為人生的教育提供了參考——人事與天命、熱情與冷靜,融通為一種與自然相互印證的寶貴價值。
教育的本來面目,暗藏于自然的母體。秧苗與春天的互動,是教育最形象的寫照。尊重自然賦予秧苗成長的規律,便是要認識到時間永遠是隱身其中的勞作者,在這個邏輯的節骨眼上,春天就更加意味著對成長的順應。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詩人的文化努力,為春天最美好的品行塑像, “潤物無聲”也成為被教育者不斷重訪的意義世界。
明朝著名教育家、理學家陳獻章曾寫詩曰:“一痕春水一條煙,化化生生各自然?!边@種“率乎自然”的人生情懷深刻影響了他的教育主張,他標舉“學貴自然”,因材施教,桃李天下。他的學生回憶說,“先生教人,隨其資品高下,學歷深淺而造成之,循循善誘”。前賢善于從自然中錘煉出人生的奧秘,一痕春水亦能映照出教育的真意。
教育中,心靈的參與、時間的回饋通常是悄無聲息的,如春日,喧鬧的表象下,是寂靜的內里,以平遠寬柔等候生命的光大。
留白:邀約生命
繁花似錦的豐茂過后,是東風已老的蕭疏,生命的輪回如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如果傷春不是寄托家國之苦,便被恥笑為文人的嬌作。在功利主義者眼中,哀春似是自找的煩憂。今天,世人只是熱衷大笑,卻久不開懷,經常為煽情的劇情流淚,卻不知傷感為何物。心變得毫無生氣,也就怪不得體察不到暮春的憂傷了。
春日的弦歌過于動聽,足以繞梁,消逝之刻,便令人格外眷戀。這份眷戀,是生之無奈,也是生之美好。無奈“大都好物不堅實”,也寄望“明年春色倍還人”。正是在感傷的陶養下,生出別樣的希望,生出更多珍重之感?;▓F錦簇與小徑紅稀,都是自然客觀的存在,其間的視覺落差才是人們反思生命自身存在的契機。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曾寫過“著迷地冥思自己杳然的存在”一句,正是傷春情感絕佳的注解。
賞芳樹,舒展情志,看空枝,卻是凈化身心。不再是疾走,而是散步;不再是耕作,而是留白。傷春,是看自然鉛華洗凈,等待來年的紅翠。如此解之,春逝不正是春意重要的一部分嗎?可惜,我們的教育卻是連空枝都不肖一顧了。
同自然的留白一樣,教育的留白,也是為生命留存空間。只有留余,人的主體意識才會萌生,自我教育才成為可能。蘇霍姆林斯基說,“沒有自我教育就沒有真正的教育”。自我教育正源于生命意識的萌發與創造空間的留取。而這恰恰是今天教育深深遺忘于腦后的。
工具理性盛囂塵上,教育失落了博雅,越發顯得繁復、局促,及缺少生命反思。為春天招魂,正是為了生命的邀約,從而存持教育的詩性。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