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波,曹新群
(1.內江師范學院 政法系,四川 內江 641112;2.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國家認同構建中的加拿大教訓(1968—1984)
——以魁北克問題為視角
王建波1,曹新群2
(1.內江師范學院 政法系,四川 內江 641112;2.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20世紀60年代魁北克法裔族群認同的加強和分離主義政治運動的勃興,促使加拿大聯邦當局著力國家認同的構建。特魯多政府的主要舉措是推行官方雙語下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和收回加拿大憲法。特魯多基于“同一聯邦主義”的政治信念,否認魁北克法裔族群歷史傳統和語言文化的特殊性,否決了其借以堅持的特殊權利和地位的訴求,故引發魁北克強烈的政治反彈,導致了魁北克滯留在1982年憲法之外的僵局。特魯多政府失敗的教訓對國家認同構建具有普適性啟示。
國家認同;加拿大;特魯多政府;魁北克;法裔族群
加拿大國家的政治穩定一直被魁北克問題所困擾。進入20世紀60年代,在現代化改革浪潮催動下,魁北克法裔民族主義凸顯激進態勢。先是法裔民族主義者摒棄了法語加拿大人(French Canadians)這個身份,宣稱自己是“魁北克人”(the Québécois),即居住在魁北克、仍講法語的法國移民的后裔??笨巳松矸荼粡臍v史記憶、文化特性、族裔特征和地域范圍等方面予以論證和強化。隨著法裔魁北克人的族群認同的強化,魁北克省與加拿大聯邦之間的緊張關系加劇,魁北克分離主義政治運動勃興起來。1968年,魁北克人黨建立,主張魁北克省脫離加拿大聯邦、謀求自己的政治主權,加拿大國家的完整和統一受到空前的挑戰和沖擊。
在此情勢下,加拿大自由黨聯邦總理特魯多(Pierre Trudeau,執政時間:1968—1979、1980—1984)執掌的聯邦政府,為瓦解魁北克分離主義和維護加拿大國家的完整和統一,著力進行加拿大國家認同的構建。作為其努力的結果,魁北克政治分離主義的勢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但是爭取魁北克法裔族群重歸加拿大國家認同的計劃失敗了。
作為一位堅定的聯邦主義者,特魯多信奉“同一聯邦主義”(uniform federalism)。同一聯邦主義包含兩方面的思想主張:一是構成魁北克人口絕大多數的法裔加拿大人應該與加拿大英裔多數公民享有同等的權利特別是語言權利;二是魁北克是與加拿大其他省平等的省,沒有根據提出特殊訴求[1]。所以,特魯多堅決反對給予魁北克特殊權利和地位,認為那樣只會加劇加拿大國家的分裂,“特殊地位是兜售給魁北克人民和加拿大人的最大智力騙局”[2]。
從聯邦當局方面來說,特魯多認為應對魁北克分離主義的理想戰略是重建法裔族群對加拿大國家的認同,“是一個替代的理想,將魁北克融入更大范圍的泛加拿大認同中,至少感到魁北克是整個加拿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3]。為此,特魯多提出在加拿大建立一個以平等為核心價值的公正社會(Just Society)的口號,作為構建國家認同過程中的“目的性動力”,以將所有族群民族帶到同一個認同話語體系[4]。從20世紀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特魯多政府先后推行了官方雙語政策、多元文化主義和加拿大憲法收回。
為實現法語和英語的平等地位,特魯多在他上任的第二年(1969)就開始推行官方語言政策(Official Languages Policy),在全加拿大公共部門推行英法雙語。官方雙語政策在聯邦層面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法裔族群的地位。1965年法裔占聯邦公務員總人數的21%,到1987年增加到 28%—29%,高級職位更是從17%增加到26%[5]。對此當時的聯邦反對黨——保守黨也贊成,保守黨聯邦總理克拉克(Charles Joseph Clark,執政時間:1979—1980)也承認,特魯多的官方雙語政策吸引了一大批有能力的法裔進入聯邦公務員隊伍,“這是期待已久的成功”[6]。克拉克及以后的保守黨聯邦政府繼續堅持和執行官方雙語政策。此外,官方語言政策擴大了法語在英裔人口中的使用和影響,加拿大英語多數各省(不包括魁北克)有越來越多的人進入浸潤式法語學校學習法語。
官方雙語政策的施行,引發了加拿大法裔之外其他少數族群的不滿和訴求。為響應這些少數族群構成的“第三種力量”的壓力,也是出于瓦解魁北克分離主義的考慮,1971年特魯多政府在西方國家中第一個宣布實行多元文化政策。加拿大聯邦政府宣稱,雖然加拿大有兩種官方語言,但沒有官方文化。所有公民群體都屬于加拿大人,都應當受到公平對待,每一個族群都有權在加拿大范疇內保留和發展自己的文化和價值,多元文化主義就是加拿大認同的實質[7]。為推行多元文化主義,特魯多聯邦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具體措施:設立加拿大多元文化協商委員會;公共機構中的少數民族代表日益增加,國家慶典中少數民族節目開始處于顯著位置;資助族裔文化組織,弘揚多元文化藝術,進行遺產保護和研究。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受到了加拿大國內法裔以外的其他少數族群的認可,使得他們對加拿大國家的政治認同感加強。這些少數族群在1980年魁北克全民公決時做出了擁護加拿大國家統一的積極反應,魁北克省內除英裔以外,印第安人、猶太人、意(大利)裔移民和希(臘)裔移民也大多投了反對票[8]。特魯多政府分化和瓦解魁北克分離主義政治運動的部分目標實現了。
加拿大聯邦主義贏得1980年魁北克全民公決后,特魯多重新啟動收回憲法的進程。1982年經過英國女王簽署,加拿大收回了修憲的全部權力,是為《1982年憲法法案》(1982 Constitution Act)。法案最重要的部分是作為第一章的《加拿大權利與自由憲章》(Charter of Rights and Freedoms),比較集中體現了特魯多信持的平等原則——人與人之間權利和機會的平等,包括語言之間、地區之間的平等。法案肯定了加拿大官方雙語下的多元文化主義國策,否決了魁北克法裔基于兩個立國民族的理解對特殊權利和地位的訴求,進而否決了魁北克分離主義的合法性?!?982年憲法法案》標志著加拿大從英帝國收回了根本主權,從此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主權國家,獲得了公民認同和忠誠的正當性;新憲法體現了以平等為核心價值的公正社會建構,是加拿大公民對國家認同的理想標志。對此特魯多頗為自豪:“憲法力圖通過將加拿大人民的主權奠基于一套共同的價值特別是所有加拿大人一律平等的觀念,以加強加拿大人的團結,它是加拿大民族的一個新開端。”[9]
但是,魁北克人黨政府以新憲法沒有承認魁北克的特殊性為理由拒絕簽署新憲法,魁北克議會一致通過決議,譴責了1982年憲法,導致魁北克滯留在1982年加拿大憲法之外的僵局、魁北克不離不歸的僵局。特魯多1968年當選時宣稱致力于加拿大的統一,到1984年退出政壇時,留給加拿大人“一個更加分裂的國家”,特魯多政府重建國家認同的努力不能不說以失敗告終。
特魯多政府構建加拿大國家認同的努力之所以失敗,有其客觀歷史因素。眾所周知,加拿大國家是在法屬北美殖民地——新法蘭西的基礎上發展和建立起來的,最早定居在新法蘭西的法國移民叫做加拿大人(Canadiens)。英法七年戰爭后新法蘭西易主英國,加拿大人成為英帝國的臣民,但是他們依然保持著自己的文化認同,其支柱是天主教信仰、法語和大陸民法等傳統制度。后來英語移民大批移入,加拿大人為了區分于后來者,改稱法語加拿大人(French Canadians)。法語加拿大人大多居住在今天的魁北克,直到20世紀60年代之前,在天主教會的主導和掌控下,頑強地抵御著現代化和英語文化的侵蝕,在北美大陸中儼然自成一統,所以對加拿大國家的認同沒有任何文化基礎。而文化是個人多種認同形成的主要途徑和載體,文化認同作為個人社會認同的基本形式,在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起著極其重要的中介作用(韓震,2010)。沒有這個中介的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是分立和對抗的,所以,法語加拿大人對加拿大國家的認同原本就缺乏基礎支撐。
特魯多政府的失敗,更主要的還是人為因素造成的加拿大政治認同構建的失敗。文化認同的中介作用或基礎支撐作用固然重要,但是政治認同畢竟是國家認同的最后落腳點,是國家凝聚和統一的關鍵。誠如加拿大的諾曼教授(W.J.Norman)所指,政治統一的關鍵不是共享的政治價值觀,而是共享的政治認同感[10]。而公民對國家的政治認同主要取決于對國家制度的肯定、贊同和支持。特魯多與魁北克法裔族群在加拿大歷史、法語語言的功能(特別是文化功能)等方面的認識和理解存在截然分歧,其“同一聯邦主義”信念與魁北克的傳統特殊性主張存在難以調和的緊張和沖突。特魯多政府出臺的旨在國家建設的政策措施和制度設計,被法裔族群認為剝奪了他們的傳統權利,未能保護甚至加劇了他們的語言文化被英語文化的同化,他們的社會公正訴求被抑制,所以魁北克法裔多數對加拿大國家的制度安排強烈不滿,以至于拒絕奉獻他們的“憲法愛國主義”①。
首先,關于加拿大歷史的認識。法裔族群認為,加拿大聯邦的建立是法裔與英裔兩個民族達成協議的產物,加拿大的主流文化應該是英法二元結構?;诖?,魁北克所有關心政治的人,無論是聯邦主義者還是分離主義者,都一致想當然地認為,魁北克應該獲得越來越多的權利和特殊待遇(Fraser,2001)。1968年聯邦保守黨也是出于政黨利益的考慮,承認集中定居在魁北克的法裔加拿大人的歷史地位和集體文化權利,即“兩個立國民族”(Deux Nations)之一的地位。而奉行“同一聯邦主義”的特魯多堅決反對對魁北克的特殊訴求做任何讓步,認為魁北克應該走出傳統的藩籬,以平等一員的身份參與整個加拿大國家更大范圍的流動和競爭,促動自身的發展和繁榮。所以,1982年加拿大新憲法確立后,魁北克不但沒有爭取到新的權利,就連事實上已有的特殊權利和地位也被削弱了,魁北克與加拿大聯邦在憲法收回的博弈中遭到慘敗,魁北克民族主義者為此惱火,指責特魯多愚弄了魁北克人,公決時的承諾全是謊言(Fournier,1991)。
其次,關于法語的文化功能。20世紀60年代,法語在魁北克也出現明顯走弱的趨勢。一個原因是20世紀60年代以后魁北克法裔的人口出生率銳降,降至加拿大乃至北美最低水平。另一個原因是移入魁北克的其他族裔移民選擇英語教育和交流。這意味著法語不僅在加拿大而且在魁北克也有可能變成少數。法語的趨弱在魁北克首先被作為文化安全問題看待,成為法裔民族主義提出主權訴求的因由之一。而特魯多否認語言的文化認同作用,指出語言只是交流的工具,每個人可以自由選擇,語言不是文化的載體,和文化是可以分開的(Larrivée,2003)。但是特魯多承認語言是和公民權利和機會直接聯系的,法裔加拿大人面臨的問題是少數語言帶來的權利和機會的不公正。那么如何防止多數對少數權利的踐踏和侵犯呢?“答案當然是憲章和憲法?!薄皯椪碌木窈蛯嵸|就是保護個人免受暴政——無論是國家還是群體?!盵9]特魯多認為憲法肯定的官方雙語國策足以保障法語少數的權利、提升法語少數的地位。但是實際上因為英裔多數的反對和抵制,官方雙語政策在地方層面成效寥寥。渥太華的努力從沒有減緩加拿大法語少數人口被英語文化同化的趨勢,1979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在卑詩省高達88%的法語人口被同化了,薩斯卡徹溫為72%,馬尼托巴為54%。面對令人不安的數字和事實,有人評論:“特魯多的努力認真、真誠,但不太成功。”(Woodcock,1988)
再次,法語涉及的社會公正問題。在魁北克乃至加拿大,法語不僅關乎文化認同問題,還涉及社會公正。以語言和族裔為標志的勞動分工在魁北克頗為普遍和突出。魁北克的經濟為少數英裔商業精英控制,接受法語教育的法裔魁北克人在求職、升遷、待遇等方面都受到明顯的歧視;管理階層為英裔掌控,法裔人口多為藍領工人。法語問題意味著法裔人口低下的社會和經濟地位。所以法裔一直存在通過政府行為實現“自我肯定”(self-affirmation)的訴求:“講自己的語言,這樣我們才能感覺到平等而不是低下。這意味著我們必須能夠用法語謀生求職?!保↙evesque,1968)于是,魁北克人黨上臺不久(1977年)就出臺了“法語憲章”(Charter of the French language),矯枉過正地規定法語是魁北克的公共管理、社會、商業和勞資關系語言。而特魯多堅持認為,官方雙語政策就是“為了糾正法裔加拿大人自1867年以來在與加拿大政府和雇主打交道時所遭受的不平等”[9]。但是實際上,一方面,對于魁北克以外的法裔人口來說官方雙語政策實際收效不大。另一方面,對于魁北克省內的法裔多數來說,官方雙語政策實際上阻礙了法裔人口“自我肯定”的努力。因為從法語憲章生效以來,英裔和其他族裔移民對法語憲章的訴訟不斷,而加拿大最高法院往往根據官方雙語和公民權利原則給予判決支持,致使法語憲章不得不做出修正。如果官方雙語政策在魁北克得以完全執行,將意味著法語在魁北克經濟社會的二等地位難以改變。所以Cook(1986)認為,特魯多自執政以來,“一直處于一個誤區,是魁北克而不是法裔加拿大應該作為特殊或獨特的東西加以承認”。
有必要補充說明的是,加拿大聯邦政府的智囊人士一直提議正視魁北克的特殊性。20世紀60年代的加拿大皇家雙語和二元文化委員會和70年代末的加拿大統一調查團,都提議改革加拿大聯邦主義,更好地響應魁北克的特殊要求。有相當一部分聲音主張,聯邦政府應該保持甚至加強對加拿大其他地區的管轄,同時允許魁北克作為法裔加拿大的故土和獨特社會選擇自己的路,奉行所謂的“非對稱聯邦主義”(Asymmetric Federalism)[1]。但是特魯多政府都沒有真正采納和接受。特魯多政府的教訓,被加拿大后來的歷屆聯邦政府所鑒戒。1984年上臺的保守黨政府首先承認魁北克的特殊地位,并于1987年達成促使魁北克承認加拿大憲法的《米其湖協議》;后來的自由黨政府在1995年促使議會通過了議案:承認魁北克的特殊性,并給予包括魁北克在內的四省以否決憲法修正的權力。2006年上臺的保守黨哈柏政府更是促使議會通過了關于魁北克地位的“國中國”提案:在統一的加拿大聯邦國家內,承認魁北克的特殊地位。
文化認同特別是語言文化認同的作用不容忽視。通常以“體現族裔獨特內心體驗的真實象征符號(語言)”為核心的少數族群認同根深蒂固,且意味著潛在的離心傾向,政府對此既不能視而不見,也不能盲目主觀超越。只有建立起文化認同維系的國家認同,公民對國家的忠誠和熱愛才是堅實和牢固的。
個體或團體對國家的政治贊同或認同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族群團體的生存現狀與國家政策措施和制度設計之間的互動,政府加強國家認同的政策和制度通常會涉及中央與地方、主體族群與少數族群之間利益分配和權利結構的調整。積極的導向應該是促成對少數族群利益的保護和福利的提升,至少不至使其產生被剝奪或侵害的感覺。調整的方案、實施的幅度和方式需要反復研討和論證,既要對少數族群地方主義訴求和思維進行耐心勸導和糾正,又要照顧其歷史傳統、文化生存和經濟社會發展的特殊需要。就此而論,加拿大思想界提出的“非對稱聯邦主義”與中國實行的少數民族區域自治頗有異曲同工之處。
世界上多族群國家不在少數,正如安東尼·史密斯所指出的,世界大多數國家具有族裔多元的特征,而且許多國家有著界限分明的族裔劃分。加拿大特魯多政府失敗的教訓應該具有普適性啟示。
注釋:
①肖濱認為,政治認同的三大支柱是:公民對公民—民族的認同、對國家制度的認同和憲法愛國主義。參見《兩種公民身份與國家認同的雙元結構》,載《武漢大學學報》(哲社版)2010年第63卷第1期,第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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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
A
1007-905X(2012)01-0082-03
2011-10-15
司法部項目“政府管制與公司自治法律制度研究”(項目編號:08SFB5018)
1.王建波(1967— ),男,山東陽信人,內江師范學院政法系副教授,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加拿大史和魁北克問題研究;2.曹新群(1975— ),男,山東濟寧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姚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