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艾略特文集》五卷(陸建德主編,上海譯文出版社,二〇一二年)出版,翻閱書頁,觸發我想起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中的一些詩文人事,連綿蜿蜒到今天,已經是歷幾代人而起起伏伏了;卻都如在眼前,縈繞不去。
一九二八年,徐志摩在《新月》第一卷第四期發表了一首題為《西窗》的詩,這首詩有一個引人矚目的副標題,“仿T·S·艾略特”。如果我們今天感到有些詫異,那也是正常的反應,因為這兩個人的詩風、氣質和精神,實在不是一種類型。
但倘若你以為那個年代“幼稚”的漢語新詩里就不可能出現T·S·艾略特式的創作,就可能犯了一般推論的毛病。一九三〇年間,孫大雨在紐約、俄亥俄的科倫布和回到中國初期的日子里,雄心勃勃地寫出了將近四百行長詩《自己的寫照》,雖然沒有完成原計劃的一千余行,但已經非同凡響。長詩的主角是現代文明的巨子、龐雜而畸形的紐約,詩中各種相異的力量互相沖撞,又彼此纏繞;現代世界真正的奇異和神秘,深藏和活躍在雜亂無章的日常情景之中。T·S·艾略特后來說他從波德萊爾那里得益,主要在于這樣的啟發:“他寫當代大都市里諸種卑污的景象,卑污的現實與變化無常的幻境可以合二為一,如實道來與異想天開可以并列。”(《但丁于我的意義》)孫大雨從T·S·艾略特那里得益,差不多也可以這樣描述(當然不止于此)。《自己的寫照》詩行的推進,模擬飛馳在黑暗中的地鐵節奏,而“大站到了,大站到了”的催促聲,不由使人聯想起《荒原》中的“時間到了,請趕快/時間到了,請趕快”,異曲同工地泄露出川流不息的知覺所意識到的現代時間帶給生命的壓抑和緊張,人在無限增長的速度中迷失自己。不過,孫大雨的詩似乎出現得太早,對于一九三〇年代初的中國詩壇來說,還沒有充分準備好接受和理解這樣令人不知所措的創作。一九九三年,我的老師李振聲寫《孫大雨?骉自己的寫照?骍鉤沉》,雖然無從彌補歷史的遺憾,但發掘遺漏重新闡釋,多少能夠讓我們感受到那個年代一個年輕的中國詩人對英美現代主義詩歌的強烈回應。
一九三一年徐志摩在北京大學上英詩課,講浪漫主義,特別是雪萊,底下一個學生卞之琳聽的感覺是,天馬行空,天花亂墜。徐志摩不幸飛機遇難,代替這門課的葉公超別開生面,大講現代主義詩歌。后來葉公超還讓卞之琳翻譯了T·S·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的才能》,發表在一九三四年的《學文》創刊號上。卞之琳坦言,現代主義的詩歌和詩論,影響了他三十年代的詩風。
在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讀研究生的趙蘿蕤,聽過美籍教授溫德(Robert Winter)詳細地講解《荒原》,一九三六年底戴望舒聽說她試譯過《荒原》的第一節,就約她把全詩譯出,由上海新詩社出版。葉公超寫了一篇序言。盧溝橋事變前一個月,趙蘿蕤在北京收到樣書。這本書計印行簡裝三百本,豪華五十本。多年之后,一九四六年七月九日,T·S·艾略特請趙蘿蕤在哈佛俱樂部晚餐,送給她兩張簽名照片,兩本書:《1909-1935詩歌集》和《四個四重奏》,前一本的扉頁上,寫著:“為趙蘿蕤簽署,感謝她翻譯了《荒原》。”晚餐后T·S·艾略特為趙蘿蕤朗讀了《四個四重奏》的片段。他希望她能翻譯這首詩。
從趙蘿蕤和卞之琳各自的初始接觸現代主義作品、接受其影響從而進行研究、翻譯或創作的個人經驗,我們多少可以遙想一下當時清華和北大講授西洋近現代文學的情形。后來,這樣的情形就漸成氣候,它把尚嫌孤立、微弱的個人經驗連接起來,喚起一群青年互相呼應的現代感受和文學表達。這一時期,就是這兩所學校和南開大學合并而成的西南聯大時期,在講授傳播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方面特別應該提到英籍講師燕卜蓀(WilliamEmpson)的《當代英詩》課。
從當年的學生王佐良的回憶中,可以看到燕卜蓀講課的方式:“他只是闡釋詞句,就詩論詩,而很少像一些學院派大師那樣溯源流,論影響,幾乎完全不征引任何第二手的批評見解。”這樣做的結果,就逼迫他的學生們“不得不集中精力閱讀原詩。許多詩很不好懂,但是認真閱讀原詩,而且是在那樣一位知內情,有慧眼的向導的指引之下,總使我們對于英國現代派詩和現代派詩人所推崇的十七世紀英國詩劇和玄學派詩等等有了新的認識”。(《懷燕卜蓀先生》)聯大的青年詩人們,“跟著燕卜蓀讀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讀奧登的《西班牙》和寫于中國戰場的十四行,又讀狄侖·托瑪斯的‘神啟式詩,他們的眼睛打開了——原來可以有這樣的新題材和新寫法!”“當時我們都喜歡艾略特——除了《荒原》等詩,他的文論和他所主編的《標準》季刊也對我們有影響。”(《穆旦的由來與歸宿》)周玨良也回憶道:“記得我們兩人(另一人指穆旦——引者)都喜歡葉芝的詩,他當時的創作很受葉芝的影響。我也記得我們從燕卜蓀先生處借到威爾遜(Edmund Wilson)的《愛克斯爾的城堡》和艾略特的文集《圣木》(The Sacred Wood ),才知道什么叫現代派,大開眼界,時常一起談論。他特別對艾略特著名文章《傳統和個人才能》有興趣,很推崇里面表現的思想。當時他的詩創作已表現出現代派的影響。”(《穆旦的詩和譯詩》)在王佐良一九四七年為評介他的同學穆旦的詩歌創作而寫的英文文章里,深切而動人地描述了初始接觸現代主義文學時青年人那種特有的興奮和沉迷:“這些聯大的年青詩人們并沒有白讀了他們的艾略特與奧登。也許西方會吃驚地感到它對于文化東方的無知,以及這無知的可恥,當我們告訴它,如何地帶著怎樣的狂熱,以怎樣夢寐的眼睛,有人在遙遠的中國讀著這二個詩人。在許多下午,飲著普通的中國茶,置身于鄉下來的農民和小商人的嘈雜之中,這些年青作家迫切地熱烈地討論著技術的細節。高聲的辯論有時伸入夜晚:那時候,他們離開小茶館,而圍著校園一圈又一圈地激動地不知休止地走著。”(《一個中國詩人》)
西方現代詩擊中了這群青年人在動蕩混亂的現實中所感受的切膚之痛,并且磨礪著他們對于當下現實的敏感,啟發著他們把壓抑著、郁積著的現實感受充分、深刻地表達出來。也許可以這樣說,對于那些青年詩人而言,真實發生的情形并不是西方現代主義手法和中國現實內容的“結合”,卻可能是這樣的過程:他們在新詩創作上求變的心理和對于中國自身現實的個人感受,在艾略特、奧登等西方現代詩人那里獲得了出乎意料的認同,進一步,那些西方現代主義詩歌使得他們本來已有的對于現實的觀察和感受更加深入和豐富起來,簡而言之,西方現代主義詩歌使他們的現實感更加強化,而不是削弱;同時,西方現代主義詩歌自然地包含著把現實感向文學轉化的方式,從而引發出他們自己的詩歌創作。
這群人當中最杰出的代表,就是穆旦。“最好的英國詩人就在穆旦的手指尖上,但他沒有模仿,而且從來不借別人的聲音歌唱。”他以“非中國”的形式和品質,表達的卻是中國自身的現實和痛苦,他“最善于表達中國知識分子的受折磨又折磨人的心情”。這種奇異的對照構成了穆旦的“真正的謎”。(《一個中國詩人》)
一九七〇年代中期,穆旦與一個學詩的青年的通信,解釋自己年輕時候的創作,說過這樣的話:
其中沒有“風花雪月”,不用陳舊的形象或浪漫而模糊的意境來寫它,而是用了“非詩意的”辭句寫成詩。這種詩的難處,就是它沒有現成的材料使用,每一首詩的思想,都得要作者去現找一種形象來表達;這樣表達出的思想,比較新鮮而刺人。(《致郭保衛的信》)
“非詩意的”這幾個字大有講究。“非詩意的”辭句,從根本上講,是源于自身經驗的“非詩意”性。詩人在轉達和呈現種種“非詩意的”現實經驗的時候,是“沒有現成的材料”可以使用的,正是在這樣的地方,要求現代詩的發現和創造。穆旦說:“詩應該寫出‘發現底驚異。”把穆旦的這段話和T·S·艾略特一九五〇年一次演講里的一段話相對照,會驚訝于兩個人之間如此相通:
新詩的源頭可以在以往被認為不可能的、荒蕪的、絕無詩意可言的事物里找到;我實際上認識到詩人的任務就是從未曾開發的、缺乏詩意的資源里創作詩歌,詩人的職業要求他把缺乏詩意的東西變成詩。(《但丁于我的意義》)
一九四九年,穆旦在經歷了大學畢業后九年的各種生活之后,赴芝加哥大學讀英文系研究生。我曾經特意在芝大查找并復印了穆旦的成績單,看到成績單上排在最前面的那門選課,我笑了:T. S. ELIOT。
一九五三年回國之后,穆旦當然不能再研讀和創作現代派的詩歌,他變成了一個翻譯家,翻譯雪萊、拜倫,特別是從俄語翻譯普希金。但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大概從一九七三年開始,他偷偷翻譯青年時代喜愛的現代詩,主要是T·S·艾略特和奧登,留下一部譯稿《英國現代詩選》。辭世前一年多的時間里又偷偷創作起詩來,恢復成一個詩人。我有時會想,穆旦晚年詩歌創作的迸發,也許就和他翻譯現代詩有著隱秘的關聯,翻譯啟動和刺激起了他重新寫作的熱情。當然,在經歷了那么多磨難之后,晚年的穆旦所理解的T·S·艾略特,晚年的穆旦所寫的詩,已經和青年時代不同了。
一九五〇年,曾經在西南聯大和北大任教過的夏濟安短暫棲身香港,寫了一首詩。時隔八年之后,才拿出來在他主編的《文學雜志》上發表,題目是《香港——一九五〇》,還有特意加上的副標題:“仿T. S. Eliot的Waste Land”。夏濟安寫了篇后記,對這首詩詳加解釋,坦言“我是存心效學艾略忒的”,得到的啟示主要在于,兩種不同節律的對比運用:詩的傳統節律和幾乎毫不帶詩意的現代人口語的節律。此外就是,避居香港的上海人,是把香港看成“荒島”的,可以模仿《荒原》來表現一般上海人在香港的苦悶心理。還有突出的一點,這首詩的“戲劇性”或稱“敘事性”成分遠遠超過“抒情性”。在美國加州大學任教的陳世驤專門寫了一篇《關于傳統·創作·模仿》,稱這是一首相當重要的詩,“其重要性在于其為一位研究文藝批評的人有特別意識的一首創作”,“明顯的方法意識,在我們這一切價值標準都浮游不定的時代,總是需要的。”
《文學雜志》的大本營是臺大外文系,從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〇年對現代主義文學的介紹大大啟發了當年外文系的學子們,從中成長起一代作家和文學學者,早已書寫進臺灣文學的歷史。一九六四年,白先勇嘗試以意識流的方法敘述香港這座“荒島”,題為《香港——一九六〇》,以小說的形式向他的老師夏濟安的詩作致敬,隱含著的對話文本是《香港——一九五〇》,那么也就不能不和《香港——一九五〇》對話的《荒原》發生又一層對話關系。師生二人作品的關聯,環環相扣,其中有《荒原》這個重要的環節。
幾年前,我和嚴鋒在法國旅行,火車上對坐閑聊,嚴鋒興起,背誦了很多詩歌。普希金的《致大海》,雪萊的什么詩,都曾經傳誦一時。忽然他用英文背誦,風格驟變:
LET us go then, you and I,
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Like a patient etherised upon a table;
我說,T·S·艾略特,《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他也許是明知故問,你怎么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我說,那是我們共同經歷的年代啊,八十年代,T·S·艾略特的詩讓多少文學青年沉迷。記得嗎,那時候袁可嘉等選編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是用車拉到復旦校園去賣的,中午的食堂前圍了一群人搶購。袁可嘉選T·S·艾略特的詩,《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用老同學穆旦的譯文,《荒原》是趙蘿蕤重新修訂的譯文。后來漓江出版社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叢書里有了裘小龍等翻譯的那本厚厚的《四個四重奏》,我好幾個同學有一陣子都書不離手,不斷地在書頁上劃條條杠杠、波浪線、三角符號。
當嚴鋒的英文一句一句傳進耳中的時刻,我腦子里很自然地轉換成了穆旦的漢語譯詩。當然,這也是因為,我熟悉和喜愛穆旦——
那么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
正當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桌上;
我們走吧,穿過一些半冷清的街,
那兒休憩的場所正人聲喋喋;
有夜夜不寧的下等歇夜旅館
和滿地蚌殼的鋪鋸末的飯店;
街連著街,好像一場討厭的爭議
帶有陰險的意圖
要把你引向一個重大的問題……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