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劉 宏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院)
本文分為兩個主要部分:第一,中國的崛起對東南亞區域及當地華僑華人社會 (為使行文簡潔,以下通稱“華人社會”)所造成的影響;第二,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東南亞華人社會出現哪些變化、面臨怎樣的機遇和挑戰?具體來說,這些問題涉及三個不同但又密切相關的主體:東南亞華人社會自身;東南亞華人所在國的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環境;中國的角度和立場。從以上三個不同角度來看,這三者之間的互動——三者之間都有自身的利益與考量——或這三者勢力交匯的結果,無論是政策上或現實進程上,都可能會與三個主體的最初設想有些差距。作為學術研究,我們希望能理解到底存在哪些差距、為什么產生這種差距等問題,并嘗試從政策的角度思考如何將學術研究成果轉化為公共政策和社會關懷,進而推動東南亞華人社會更好地發展。
關于中國的崛起,目前國外學術界已有大量的研究[1]。從統計數據上來看,近十年來中國經濟地位變化顯著。2010年,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它在全球GDP中所占的比重從1990年的不到2%上升到目前的近9%。它不僅僅是世界最大的制造業國家,在世界產品出口方面的比重也相應增加。中國經濟每增加一個百分點,會給國際經濟帶來接近0.1%至0.4%的變化。從全球的角度來看,過去10年間“中國崛起”話題高居國際新聞報導之榜首,共出現3億多次[2]。這間接地展現了中國的影響力。換言之,中國的崛起已成為當今世界政治、經濟、外交所要面對的最重要課題之一。
總的來說,中國與東南亞 (包括東盟整體和東盟各國)的關系一直迅速發展,中國成為東盟最重要的貿易伙伴之一。這種貿易關系也包括中國對外直接投資。過去中國是FDI(對外直接投資)的主要接受國,但從21世紀初開始,中國積極采取“走出去”的戰略,加大對外直接投資的速度和力度。
這種投資可分為兩部分:第一,大型國有企業的資源型投資,如煤礦、鐵礦、石油等重要自然資源。這些投資大部分集中在非洲、拉丁美洲這些發展中國家。第二,中小型企業的投資,集中在中國的周邊國家。例如中國同馬來西亞的貿易,從2009年到現在,中國都是馬來西亞第一或第二的進口或出口國,這也直接有助于當地經濟以及華人社會的發展。馬來西亞總理納吉的前任中國事務秘書胡逸山表示,中馬兩國的貿易關系大部分都是經過馬來西亞華人社團建立起來的。在馬來西亞檳州,我們也能看到越來越多來自中國的資金。例如,目前當地正在建造的一座大橋的部分資金就是來自中國政府提供的低息貸款。這座大橋總投資14億美元,全長延綿24公里,將成為東南亞最長的大橋[3]。
盡管國際上對中國的崛起有不同的解讀與反應,東南亞當地人士普遍認為,機遇大于挑戰和問題。馬來西亞前首相阿都拉在2004年說,中國“是當今世界上最高層次的一個財富創造者。馬來西亞與中國的政治的和社會的聯系肯定隨之產生。因此,我們應該利用各種機會加強與中國的聯系”[4]。擁有110余萬名成員的馬華總會理事黃思華則明確表示:“中國的崛起使我們有了更好的機會。”[5]
中國的崛起對東南亞而言有著經濟和文化的雙重含義。首先,它為東南亞民眾,尤其是華人,創造了新的機會。馬來西亞聯合機械集團有限公司主席林嘉水說:“隨著中國經濟進一步開放,馬來西亞華人已經開始逐漸成為一個橋梁,因為他們很多人都曾經在美國或英國接受教育,同時又可以理解漢語和中國文化。”他的公司在中國設有工廠,聘用馬來西亞籍或新加坡籍的華人擔任中層管理人員人員。他指出:“多少人能夠既說普通話,又能說多種方言,還能說馬來語和英語呢?絕大部分馬來西亞華裔就有這樣的語言能力。”[6]
其次,中國國家影響力的擴大也帶動了中華文化的海外傳播。中國政府在世界各地建立了387所孔子學院,東南亞國家目前設立近30所孔子學院與課堂,已向東盟10國派遣漢語教師志愿者5062人,共有6萬多名學生在里面學習,15萬人參加相關的文化活動。孔子學院雖然是個很小的機構,但放在東南亞社會、文化與政治環境中,所產生的政治或文化等相關的影響力就超出了孔子學院本身作為一個文化機構的功能。此外,越來越多的東盟學生選擇到中國留學。2002—2004年東盟各國到中國留學人數增長率在19%至119%之間 (2009年有34,735名東盟學生在華留學;中國在東盟國家的各類留學人員已達到68,510人)[7]。中國的大眾文化在東南亞也有了一定的市場。馬來西亞新聞部副部長林祥才在2004年說:“中國的《雍正王朝》和《走向共和》等許多電視連續劇已經在我們國家電視臺播出,它們受到廣大馬來西亞人民的喜愛。”[8]
在印度尼西亞,蘇哈托執政期間 (1967—1998),印度尼西亞與中國關系疏離,因而禁止華文和華語的使用。蘇哈托下臺后,印尼對中國采取新的立場,全面擴大對華的經濟、社會和文化關系。印尼教育與文化部的一名局長在2008年公開表示,“現在印尼人需要學習華文,因為中國是高速經濟增長的國家。”一個16歲的印尼中學生說:“我認為中文對我很重要,因為我聽說過中國與印尼將實現自由貿易。所以,我想肯定有中國商人到印尼來,我希望能和他們溝通。”[9]
在這種經濟和文化關系日益密切的大環境下,中國與東南亞的外交和政治關系也出現了制度化的趨勢,如在東盟+1、東盟+3、東盟+6等不同機制中,中國都成為重要的機制伙伴,尤其在部長級層面[10]。
簡言之,過去20年來中國與東南亞的關系日益密切,涵蓋了經濟、政治和文化領域。從族群和文化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些聯系及其制度化推動了“跨界中華”的產生與初步發展。它可以說是杜維明教授過去所提出的“文化中國”的延伸。在這里,“中國”已經不是一個民族國家的簡單含義,而是作為一種文化和象征,也是海外華人的祖籍地。所謂海外華人,包括落地生根的一代,也包括近十年到東南亞的新移民,前者是華人,后者大部分是華僑。他們有著不同的政治和國家認同,但對中華文化的熱情和華人世界內部的社會互動大多持有正面的態度。據2006—2008年的一項大規模東亞地區的跨國問卷調查顯示,東南亞華人對中國的態度比其他族群更為正面[11]。
筆者認為,“跨界中華”可以從兩個層面加以界定和解析,它首先是一個不斷演進的過程、機制以及觀念體系,中國藉此與外部世界 (包括華僑華人)展開多元的互動并進而影響國內的變遷。它同時也是一種研究取向,所關注的是人員、資本、貨物和“社會匯款”(“social remittances”,包括觀念、規范、實踐、認同等等)在跨越不同地理、社會、文化和政治場域之間的流動。在這種日益密切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交往之下,它已形成了一種超越邊界的現象,而這種現象既是一個過程,也可作為學者思考和研究問題的角度。這個角度所關注的問題,不僅僅局限于特定國家內部的問題,同時也關注到跨越國家邊界的人口流動、資本流動、貨物流動、規范、實踐、認同等等種類的流動出現的問題[12]。
中國崛起對東南亞華人社會所造成的影響及后者所產生的變化是非均衡性的,不同國家呈現出不同現象。這種差異產生的背景與東南亞政治以及華人社會自身的特點有著密切關系。以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為例,它素來擁有完整的基本體系,即華人社會三大支柱:社團、學校、報刊,這個體系一直存在至今并發展繁榮。檢視印尼方面,卻有所不同,尤其在蘇哈托執政時期,既無華校亦無中文報刊,華文傳統被連根切斷。而新加坡的華人社會發展則是在英文主導的語境下進行的。
筆者認為,談到中國崛起對東南亞華社的影響時,有四個現象可以作為初步的學術和政策課題來思考:第一,中國與東南亞區域華人社群的聯系在加強,無論是深度、廣度或頻度;第二,東南亞國家 (如印尼、菲律賓、泰國)一部分土生土長華人的“再華化” (Resinicization)現象;第三,新移民與當地出生的華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第四,當地華人社會面臨的新挑戰,包括華人的政治效忠、華人與祖籍國的關系以及當地人士對中國政策的看法。
首先,如前所述,近十年來中國與區域的聯系日益加強,進一步推動了東南亞華人社會的多元性和韌性,也使華人的地位獲得政府和社會更大的重視。例如,馬來西亞貿工部長拿督斯里慕斯達法在2011年9月指出,本地社團 (客家公會、海南會館、潮州會館等)與中國的聯系有助于馬來西亞與中國的經濟關系[13]。從人數上看,除了當地華人社會的人口自然增長之外,近20年來出現了大量的中國新移民。據估計,截至2007年止,東南亞華人與華僑總人數為3348萬,占東南亞總人口的6%。而改革開放后到東南亞的中國新移民人數超過250萬[14]。新移民的增加帶來了不同的政治文化傳統和社會實踐,使得東南亞華人內部的多元化和差異化進一步加深。另一方面,華僑華人與中國的關系也產生了新的模式,包括同祖籍地聯絡的加強。中國作為一個文化象征和政治實體,已取代傳統的和地方性的僑鄉,成為東南亞華人新移民社團聯系的主要對象[15]。
從中國的角度來看,過去30年來,中國對海外華人的關注點有所變化。改革開放早期,重點關注的是海外華人 (尤其是東南亞和港澳臺)作為最大的外來投資者。而今天政府更多關注的則是新移民問題,特別是在歐美的高層次新移民,包括充分利用他們的知識、技術、經驗幫助中國的現代化。相對而言,東南亞除了新加坡之外,在這一新戰略中的地位并不顯著[16]。
其次,在華人新移民人數增長的同時,東南亞一部分華人群體內部出現“再華化”的現象。回顧歷史,20世紀初,印尼、馬來亞、新加坡的土生華人是怎樣來重新確認自身的華人文化認同的呢?通過學習中華語言和文化,同時也藉此確認華人族群自身與自豪感,包括公開宣傳華人文化或慶祝華人節日。東南亞土生土長的華人對華人文化和身份認同的再確認或新尋求 (包括同中國及祖籍地聯系的建立與強化),我們可將之界定為“再華化”。京都大學東南亞研究所教授施蘊玲 (Caroline Hau)認為,“再華化指的是那些被貶值的、被封閉的和被壓抑的華人性 (Chineseness)的復興,廣義地說,它指的是在東南亞和其他地區華人更為公開和活躍、被接受和更強的自信心。”[17]
以印尼為例,2000年全國人口普查中,僅有240萬即全國總人口的1.2%,承認自己的族群身份為華人,而到了2010年,這一比重卻增加至3.7%,即880萬承認自己為華人[18]。2000年之后,印尼成立了400多個華人社團,出現了十余份華文報紙,以及50多個三語 (印尼語、華語和英語)學校。當然,這種華人身份認同或自身身份自豪感的增強,并非完全因為中國的崛起,還有其它因素如政治環境的變化、華人自身政治意識的提高等。但如果沒有中國崛起的大背景,這一切似乎不大可能發生。馬來西亞華文報刊《光明報》首席執行官容耀群 (也是當地一所中文學校的校董)說,隨著中國的日漸崛起,越來越多的人,也包括并非華人的當地居民開始學習漢語。過去30年間,在當地的中文學校中,非華裔學生的人數預計已增加到 6 萬多[19]。
泰國的情形也類似。2006年泰國國會中三分之二議員有中國血統,而近年來泰國數位總理和政客都公開承認自己的華人背景和身份,以期藉此打開和中國交流之門并在國內增加受歡迎度。泰國國會議員克萊薩克·春哈旺稱,“在議會里,我所認識的每個人幾乎都到中國訪問過,每當和中國官員會談時,所有泰國官員都會追根溯源,表示自己和中國的緣分。”[20]這種情況是20年前不可想象的。在前總理班漢 (Banharn Silpa-archa)的推動下,泰國2008年興建了“龍的傳人”博物館,展出分為中國五千年歷史與文化和華人移民到當地的文化兩部分。這些皆彰顯了當地華人對自身族群的自豪感。
第三,新移民與當地生長的華人之間關系的復雜化,既有合作,也有競爭。按中國非官方統計,1978中國改革開放之后移居海外的新移民共有800多萬人。以新加坡華人新移民為例,目前估計至少有40萬之眾。進入21世紀后,新加坡面臨著人口出生率逐年下降的問題 (1.12左右,遠低于2.1的人口替代率)。政府只好通過廣開門戶,引進移民解決此問題。截止到2010年6月,新加坡總人口為507.6萬。其中有377萬居民,由323萬新加坡公民 (占總人口的63.5%和總居民人口的85.6%)和54.1萬永久居民 (占總人口的10.7%和總居民人口的14.4%)及130.5萬外籍人士(在新加坡居住超過一年以上者,占總人口的25.8%)組成。永久居民的增長率遠遠快于公民的增長率。公民增長率在2005年至2009年的年增長率為0.8%-1.1%,永久居民增長率在2005年為8.6%,而在2009年為11.5%,非公民的增長率在2007年和2008年分別為15%和19%。同時,出生地為新加坡以外國家和地區的居民比率由2000年的18%增長至2010年的23%[21]。
移民人口的大量和迅速增長不可避免地造成當地華人的關注與焦慮。當地有關中國新移民的輿論主要分為三個方面:(1)新移民的涌入加劇了資源素來就很稀缺的競爭 (如工作、學校、房子、公共交通等);(2)中國新移民在社會與文化上與主流社會不一樣;(3)即使許多新移民已加入新加坡國籍,但政治上卻還是認同中國。雖然新加坡新移民中人口比重最大的是馬來西亞華人,但他們卻不似中國新移民般成為公共輿論關注的問題,主要是馬新兩國歷史的聯系,加之兩國文化習俗之一致性[22]。一些媒體甚至暗示外國人的大量涌入造成了一種“新加坡人對壘外國人”的感覺,同時,華人和馬來人種 (以及印度人)之間的民族差異反而逐漸模糊,因而從一個側面加強了東南亞華人的當地認同。一個新加坡華人說:“我是新加坡華人。任何外來華人只要膽敢冒犯我新加坡的馬來兄弟,我肯定會讓他嘗嘗我拳頭的滋味。我們新加坡華人和馬來人一起服兵役。華人或不是華人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是新加坡人。”[23]
新加坡民眾對政府的移民政策和新移民的看法與不滿直接反映在2011年新加坡大選上。2011年大選人民行動黨僅獲得60%的選票,為1959年新加坡自治以來最低;而反對黨則獲得近40%的選票。這并非經濟問題影響所致 (新加坡2010年的GDP增長率為14.7%),其主要原因是選民不滿政府的移民政策,導致新加坡人口的急速增加。經過這次具有分水嶺意義的選舉之后,新加坡政府調整移民政策,采取“新加坡人優先”政策,放緩外國人引進步伐并大幅度提高移民的門檻。
對中國崛起的多重反應也體現在國家層面。2012年9月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在北京表示,新加坡非常佩服中國這些年所取得的成就,也為作為亞洲人,能在世界上站起來而感到自豪 。他指出,在投資、貿易、旅游等方面,新加坡視中國為重要機遇的同時,也把中國視為競爭對手。這樣的情況不僅僅出現在國家宏觀層面上,在個人層面上也是如此。他在北京對中國記者表示,“中國也讓其他國家的普通人民感到受威脅、焦慮與恐懼。”[24]
第四,在全球化時代,東南亞華人社會的穩定與和平發展仍然面臨挑戰。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原因,華僑華人與中國同東南亞政治和外交關系密不可分。因此,他們的地位和作用既受國家內部種族和政治關系的制約,也可能受外部政策及其內化的影響。
以馬來西亞2010年前雪蘭莪補選事件為例,馬來文報紙Utusan Malaysia在2010年4月28日的一篇文章就用《馬來西亞華人:你到底還想要什么?》為標題,質疑華人既然很成功了,為什么還受到“五一三”種族沖突氛圍的影響,為何不能承認現有的政治上面的限制。至于華人社會的反響,基本上都是直接針對以上言論,指出馬來西亞華人早已將自己視為馬來西亞的一部分。The Star在同年5月9日的一篇回應文章中指出,華人面臨最大的問題是人口比重直線下降 (據預測,到2035年,華人僅占全國人口的18.6%)。文章認為,華人并非要挑戰馬來人的政治主導地位,而是要政府的“尊重和對其貢獻的認可”。
與此同時,如何更好地理解當地社會的政治和族群關系,也是需要我們特別關注的問題。近年來,印尼華人社會與中國的關系日益密切。僅2011年就有138個大陸代表團訪問印尼,平均每3天一個。據報道,這些代表團經常繞過當地政府,直接尋找華人企業或華人社團。印尼一些學者認為,這種現象難免會造成當地政府的一些憂慮。如中國有些官員在東南亞國家訪問時表示,希望海外華族青年人要學好漢語,加強與國內年輕人的溝通交流,增強民族認同感。站在中國國內的立場,這固然可以理解。但是,在東南亞國家看來就有問題,如印尼一份主流報刊認為,中國“企圖影響絕大部分已歸化為公民的華人向心力”,它甚至建議,“為了民族的利益及建設,我們理應解散和禁止華人團體”[25]。前印尼情報局官員、曾任印尼駐香港及北京外交官的李克沃 (Drs.Krisno Legowo Widjaya)認為,華人“不應把自己硬拉到祖籍國一邊,這等于過多地表現出排他性而不和諧”。他強調,印尼華商不應該更多參與中國的建設,而應該首先投身于印尼國內經濟建設[26]。
最后,東南亞華人社會的變遷也受到國際和區域局勢的影響,尤其是美國在高調“重返亞洲”并試圖遏制中國崛起的背景下。近一年來,中國和東南亞媒體關注的重要課題之一為南海爭端。2011年9月,菲律賓總統阿基諾三世到中國進行首次國事訪問,期間專程前往其在閩南的祖籍地,并說這是他到中國“最成功的事”[27]。然而,即使他具有華人血統,作為一國總統,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以菲律賓的國家利益為最終的考量,包括不惜與中國公開對抗 (如2012年5月圍繞黃巖島的主權爭端、9月將南海改名為西菲律賓海等等)。普通華人民眾也面臨在國家認同和族裔身份中的選擇。菲律賓華裔青年聯合會會長洪玉華說:“我在菲律賓出生、長大、受教育,把菲律賓當成是自己的祖國,立場當然是從菲律賓的利益出發。菲律賓人與我們這樣的華人是一家人。”[28]在前總統阿羅約執政時曾任“總統中國事務特使”、現任菲律賓華社最高領導機構“菲華商聯總會”(商總)名譽理事長的黃呈輝表示:“作為菲籍華人,菲律賓是我們安身立命之地,中國是我們的祖籍國與故鄉,我們希望祖籍國與菲律賓永遠和好,萬一不幸雙方發生戰爭,華人必須表態,在無所選擇之時我們只好站在菲律賓這邊。”[29]因此,華人實際上處于一種微妙的“夾心層”的位置。這也間接地反映出,在新的國際環境下,中國的崛起實際上不僅帶來了機會,同時也帶來了挑戰。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大國崛起時,它不可避免對現有的區域政治與國際秩序做了新的改變或調整,也會影響國際關系及一國內部的族群關系[30]。
本文將中國的崛起置于國際形勢變遷的大背景下,分析其對東南亞社會以及華人族群的多重影響。中國的崛起及其與東南亞密切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關系,成為東南亞華人社會變遷重要的外在因素,它帶來了很多機遇,但也有新的挑戰。這些因素都是理解當地華人社會當前與未來變化的重要線索,而它們之間的互動有助于我們思考國家和區域未來發展的契機和方向。這些外在的因素,也由于各種內部政策 (如移民政策)而內化,進而影響東南亞華人社會的變化 (包括人口的緩慢增長和種族比例的構成變化、華人民眾在中國與少數當地國家沖突中的尷尬地位等)。本文的個案反映出中國的崛起固然造成東南亞華人自豪感的增加,但其影響并非均衡性的;不同國家出現了不同的現象。機遇與挑戰并存,它們受到國內和國際因素的制約。
東南亞華人社會、華人所在國和中國政府三者的關系在不同國家有不同的互動模式。一方面,它成為部分華人社群“再華化”的動力,并推動了“跨界中華”的產生與初步的發展;另一方面,它也強化了華人作為東南亞人的身份認同感。對中國新移民而言,其融入當地社會有雙重障礙必須跨越,一是進入當地社會,二是進入當地華人社會。而在中國日漸強大、國際地位日益提高、與海外關系日漸密切的時代,當地的排斥態度可能使新移民的融合進程更為困難。因此,東南亞華人社會將在充滿更多變數和矛盾中演進。
當我們理解東南亞華人變遷的問題時,必須密切關注這三個主要力量的利益與互動。除了當地政府、東南亞華僑華人自身,也必須考慮中國與東南亞關系的密切對當地華人社會的各種影響。因此,我們的學術研究應當把這些不同的群體、勢力或觀念盡可能地提出來討論和研究。無論是政府、還是土生土長的華人或新移民,都需要充分的智慧和勇氣,不僅共同推動區域的長治久安,而且一道維護東南亞華人社會的和平穩定。
【注 釋】
[1]William Keller and Thomas Rawski,eds.,China's Rise and the Balance of Influence in Asia,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2007);Robert Ross and Zhu Feng,eds,China's Ascent:Power,Security,and the Future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8;Paul Evans,“Getting Global China Right”,Pacific Affairs,Vol.82,No.4(2009),pp.677-686;Peter J.Katzenstein,ed.,Sinicization and the Rise of China:Civilizational Process beyond East and West,London:Routledge,2012;the special issue on“Understanding China's Rise”,Journal of Contemporary,Vol.19,No.64(2010)。
[2]全球語言監測機構通過全球互聯網和博客等社交媒體以及75萬家紙質和電子媒體的內容,統計出過去10年間最受關注的新聞話題榜單,有關中國崛起的報道迄今已出現逾3億次,高居榜首。http://media.people.com.cn/GB/40606/14576734.html,2011年5月8日。
[3]Jennifer Pak,“Will China's Rise Shape Malaysian Chinese Community?”http://www.bbc.co.uk/news/worldasia-16284388,2011年12月30日。
[4]Denis D.Gray,“China's Reach Extending to Southeast Asia”,The Seattle Times,April 29,2004.
[5]轉引自尹鴻偉《東南亞華人努力扮演新角色》,http://www.people.com.cn/GB/paper2836/13689/1224756.html,2004年9月18日。
[6]同 [3]。
[7]Michael A.Glosny,“Stabilizing the Backyard:Recent Development in China's Policy toward Southeast Asia,”in Joshua Eisenman,Eric Heginbotham,and Derek Mitchell,eds.,China and the Developing World:Beijing's Strategy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Armonk:M.E.Sharpe,2007,pp.150-187; 《第二屆“中國—東盟教育交流周”6日在貴陽開幕》,http://www.gov.cn/jrzg/2009-08/06/content_1384999.htm,2009年8月6日;《孔子學院:中國文化擁抱世界》,《人民日報》,2012年8月10日。
[8]同 [5]。
[9]Edward Wong,“Indonesians Seek Words to Attract China's Favor”,New York Times,May 1,2010. 有關中印尼關系及華人在其中的作用,參看Liu Hong,China and the Shaping of Indonesia,1949-1965.Singapore and Kyoto: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Press and Kyoto University Press,2011.
[10]詳見 David C.Kang,China Rising:Peace,Power and Order in East Asia,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
[11]王正緒、楊穎:《中國在東南亞民眾心目中的形象——基于跨國問卷調查的分析》,《現代國際關系》2009年第5期。
[12]有關跨界中華的理論和實踐,參看劉宏《跨界亞洲的理念與實踐:中國模式、華人網絡、國際關系》,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
[13]《貿工部擬與籍貫團體合作吸引中國宗親投資》,《中國報》,2011年9月10日。
[14]莊國土:《東南亞華僑華人數量的新估算》,《廈門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
[15]Liu Hong,“Transnational Chinese Social Sphere in Singapore:Dynamics,Transformations,Characteristics”,Journal of Current Chinese Affairs,Vol.41,No.2(July 2012),pp.37-60.
[16]劉宏:《當代華人新移民的跨國實踐與人才環流:英國與新加坡的比較研究》,《中山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17]Caroline Hau,“Becoming‘Chinese’in Southeast A-sia”,in Katzenstein ed.,Sinicization and the Rise of China,pp.175-206.
[18]Zakir Hussain,“Chinese Indonesians Come Full Circle”,Jakarta Post,June 8,2012.
[19]同 [3]。
[20]Kang,China Rising,p.136.
[21]Key demographic trends,Singapore Census 2010,available on http://www.singstat.gov.sg/pubn/popn/c2010ac r.pdf
[22]詳見劉宏《新加坡的中國新移民形像:當地的視野與政策的考量》,《南洋問題研究》2012年第2期。
[23]Seah Chiang Nee,“It's Singaporean vs Others”,The Star,June 25,2011.
[24]《李顯龍:中國既是機遇也是競爭對手》,《聯合早報》,2012年9月7日。
[25]參看印尼《國際日報》2012月4月21日;“《時代報》刊文要求?解散和禁止華人社團”;http://indonesia.sinchew-i.com/node/31584.印尼文原載 Koran Tempo,2012年5月12日。
[26]http://supardi.i.sohu.com/blog/view/213082346.htm,2012年4月24日。
[27]《回鴻漸村謁祖是我到中國最成功的事》,《廈門日報》2011年9月4日。
[28]《菲華人僑領:美國是中菲爭端幕后推手》,http://news.qq.com/a/20120529/000101.htm,2012年 5月29日。
[29]黃棟星、谷棣:《菲200萬華人扎根主流社會》,《環球時報》,2012年5月30日。
[30]詳見劉宏《海外華人與崛起的中國》,《開放時代》,2010年8月號,第79-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