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情感表達功能*
——基于電視劇《裸婚時代》臺詞的分析

張旺熹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100083）

提 要 本文以電視劇《裸婚時代》臺詞為口語語料，著重對“你干什么呀你？”之類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情感表達功能進行探討。我們認為，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是言者主要用來進行情感表達而非信息傳遞的一種話語結構；作為一種話語手段，代詞復用主要用以幫助言者實現情感表達的交際意圖。

一、引 言

本文著重討論漢語口語系統中人稱代詞在句尾重復出現的一種現象。例如（[]中為話語情景說明）：

（1）[李冬與孫曉嬈談劉易陽飆車被抓一事]你數落我數落個啥呀你？（第18集）

例（1）的句首和句尾都出現了人稱代詞“你”。我們把這種句尾用人稱代詞（第一、二、三人稱）形式來重復同一小句內（或緊鄰前一小句中）某個相同成分的結構稱作“人稱代詞復用結構”。

本文所用語料全部來自電視劇《裸婚時代》。這是一部以80后的愛情、婚姻為主題而展開的城市生活題材的電視劇，生活氣息濃郁，人物關系復雜，矛盾沖突普遍而激烈，情感表達豐富而多樣。我們人工看錄、轉寫了該劇全部30集中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共得189句（段）。根據需要，本文還對這些結構所在的會話場景信息進行了細致的考察、分類、統計和描寫，由此構成本研究的語料基礎。

本文所要討論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從文獻梳理來看，前人研究雖有涉及，但真正相關的研究較少。直接與本文相關的研究只有孟琮（1982）和李向農（1985）兩項。

孟琮（1982）討論“一個句子，往往是開頭的成分在句末又重復出現一次”的現象，具體來說，像“你跟我嚷什么你？”“我又老丈了我！”“這回猜對了這回。”“早晨下雪了早晨。”這些句子，都是該文所討論的重復現象。該文對此類現象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和簡要的分析，并提出如下一些重要觀點：構成Xa的主要成分是代詞①；這種重復格式是口語中的現象，而且是一種純熟的、流利的口語；用Xa的句子一般總是帶有比較強烈的語氣，Xa的作用相當于語氣成分。該文是相關研究中最為重要的文獻之一。李向農（1985）在對陳建民（1984）提出補充時認為，像“我真娶著了我”、“你拿來吧你”一類句子中的句尾成分“我”、“你”屬于同位的追加成分，并對這類句子的出現場合、語氣、作用等作了簡單的說明。總體上看，學界對此結構的研究，尤其是從話語功能的角度所開展的研究尚不充分。

本文重點就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話語功能展開討論。我們的研究取向是功能主義的，主要體現在：第一，對口語話語功能的探討是建立在具體對話語境的基礎之上；第二，話語形式是言語交際所憑借的手段，是交際意圖（從而也是話語意義）的外在標識（呂明臣2005：96），話語意義是以交際意圖為核心而建構起來的（呂明臣2005：140）；第三，句法現象的本質是話語功能的凝結，漢語的句法結構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語用結構（陳平1987a，張伯江2011）。

我們把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看作是一種話語結構，它具有獨特的話語功能——情感表達，即其話語的真正意義不在于傳達真值的語義信息，而主要在于傳達當下情境中言者的某種情感。呂明臣（2005：172）認為，真正的、有價值的語言研究不僅僅在于對語言結構的描述，而且應該、也必須能夠揭示語言的一種重要功能即情感功能，對情感功能的揭示理應成為語言研究的重要課題。本著這樣的研究思路，我們將著重探討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情感表達功能。

我們把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所表達的情感分為負面情感、假負面情感、中性情感以及正面情感四類。呂明臣（2005：172）指出，在言語交際中，語句所負載的情感信息總是指向特定對象的。我們根據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使用者（即言者）在具體語境中的話語意圖，把此結構的情感指向分為三個，即聽者指向、言者指向和他者指向。下面結合具體的例句來描述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由情感類型和情感指向所構成的情感表達系統。

二、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情感表達系統

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情感表達功能，由情感類型和情感指向交織成為一個相當復雜的系統。情感類型的具體含義在下文說明，情感指向具體而言是：聽者指向是言者把聽者當作話語情感所指向的對象，言者指向是言者把自己當作話語情感所指向的對象，他者指向是言者把言談雙方共知的第三者（往往不在言談現場）當作話語情感所指指向的對象，此時的話語情感并不針對聽者和言者自己。

1． 負面情感的表達

負面情感是言者在話語中所表達出的憤怒、不滿、不平、不解、嘲諷、委屈、辯解、無奈等情感。它可以指向聽者、言者和他者。負面情感是此結構所能表達的一種最基本的情感類型，體現著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最基本的話語功能。

在實際的會話情境中，言者和聽者發生沖突時，言者使用此結構來表達自我的情感并把這種情感傳達給聽者，這是此結構使用最多的情形。事實上，這一類型的情感態度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只是有程度強弱的差別而已。讓我們來分析具體的實例：

（2）[孫曉嬈因向劉易陽求愛遭拒而十分惱火，沖路邊的司機]你撞呀，你按什么按呀你？干什么玩意兒啊？什么玩意兒啊你。（第24集）

（3）[孫曉嬈對女攤主替自己織圍巾表示不滿]好心好心，你就多管閑事吧你！（第23集）

（4）[陳嬌嬌母親為陳嬌嬌抱不平]我說你呀，你說你怎么這么命苦呀你？（第25集）

（5）[劉易陽跟童佳倩談論補求婚]這哪根筋又搭錯了你？（第6集）

結合具體情境我們看到，例（2）-（5）分別表現了言者對聽者所表達出的憤怒、不滿、不平、不解等情感態度。這些情感的表達對象都指向聽者。

當言者與聽者發生沖突且自己又處于下位時，言者往往選擇自我指向的負面情感表達方式，以表達此時此刻自己或憤怒或不滿或委屈或無奈或辯解的情感態度。這種結構全部用第一人稱代詞“我”復用的形式。請看例句：

（6）[童佳倩為離婚的事與田淑云爭吵]我離婚，我離婚怎么了我？（第23集）

（7）[田淑云為女兒的事與劉明爭吵]我這，我這悔死了我都。（第18集）

例（6）、（7）分別表現了言者表達憤怒和不滿、委屈和無奈或是辯解的情感態度。所不同的是，這些情感態度的表達對象表面是指向言者自己，實則間接指向聽者。在這類情感指向中，言者表達委屈、無奈的情感是最常見的。

他者指向的負面情感，是言者把自己憤怒或是不滿的情感指向第三者（往往不在會話現場）。這類用例極少，例如：

（8）[童佳倩對著公婆抱怨劉易陽]你們看看他，回來也不洗漱，什么也不干，他就往這兒一躺，孩子他也不管，你看哭成這樣了，他，他就當聽不見他。（第19集）

這是童佳倩在憤怒地數落劉易陽的不是的典型場景。言者的言談對象是公婆，顯然，此時言者不便把憤怒的情感直接指向公婆，于是轉而指向在旁邊躺著的第三者劉易陽。

2． 假負面情感的表達

在具體場景中，如果聽說雙方關系親密、友好但表面上似乎又因某種觀念或具體觀點的不同而發生沖突，這種沖突往往會以打趣、嗔怪、假裝生氣（責問和批評）、哭窮等情感方式呈現，這就是所謂假負面情感的表達，它只涉及聽者指向和言者指向。例如：

（9）[童佳倩與劉易陽在為做人流的事逗樂]你知不知道做人流有多疼啊？我最怕疼了，你還笑你！（第1集）

（10）[李冬婉拒劉易陽借錢]我沒錢，我都窮死了我。（第23集）

這兩個例子都是關系親密者（夫妻、好友）之間在假沖突的情境下所表達出的假裝不滿或是生氣的情感態度。

3． 中性情感的表達

所謂中性情感是言者對聽者進行較為冷靜客觀的勸解、勸慰的中立態度，一般不涉及言者的主觀價值判斷。從語料來看這種用例極少，且主要表現為言者對聽者的勸解，只涉及聽者指向和他者指向兩種。例如：

（11）[劉奶奶與童佳倩談請月嫂事]你放著你婆婆這么好的月嫂你不要，你非請個外人，你圖什么呀你？（第17集）

（12）[李冬對孫曉嬈為買早教卡事道歉而進行勸解]劉易陽他也沒那么小心眼啊他。（第24集）

例（11）是劉奶奶希望童佳倩在家做月子而對她進行勸說，相對比較冷靜；例（12）是李冬勸解孫曉嬈不要誤解劉易陽，情感指向雖是他者劉易陽，但勸說對象還是聽者孫曉嬈。

4． 正面情感的表達

正面情感是相對于言者在話語中所表達的負面情感來說的。在這類情感表達中，言者使用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來表達自己誠懇、請求、關切、羨慕、自夸、自謙、懇切一類的情感態度。這類情感只涉及聽者指向和言者指向兩種，用例也不是很多。例如：

（13）[李冬與劉易陽談心]你把自己活那么累，你為什么呀你？要換我，我早扛不住了我。（第17集）

（14）[劉易陽與童佳倩在床上親熱]我多乖呀我！（第12集）

例（13）是李冬在好友劉易陽遇到困難時對他表示關心和勸慰，態度懇切。例（14）是丈夫劉易陽在討好妻子童佳倩，含有自夸的意味，但態度仍是誠懇的。

5． 小結

從以上分析我們看到：第一，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情感表達功能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系統；第二，在這一系統中，言者使用此結構主要是用以表達一種偏向負面的情感（包括假負面情感），這也是此結構最基本的情感表達傾向；第三，情感表達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下面，我們來看一下影響此結構情感表達功能的因素。

三、影響情感表達的相關因素

我們認為，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情感表達功能的實現，是受多方面、多層次因素影響的。這些因素主要體現在語氣和情態成分共現、主句喚起功能弱化以及結構所在的話語環境等方面。下面，我們逐一加以討論。

1． 語氣和情態成分共現

我們知道，語氣詞是典型的表達言者情感的言語成分。考察發現，此結構中有63.5%的用例帶有語氣詞，甚至有近10%的用例同時帶有兩個語氣詞。有大量語氣詞的存在而成為此結構重要的形式特征，它對此結構的情感表達功能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例如：

（15）[田淑云為錦心被摔而與童佳倩爭吵、哭鬧]說什么呀？你在說什么呀你呀？（第24集）

（16）[劉易陽為買奶粉的事與童佳倩爭辯]我沒說摳啊我！（第21集）

例（15）、（16）分別代表了此結構中語氣詞共現的兩種情形：兩個語氣詞的和一個語氣詞的。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沒有語氣詞共現的句子，基本上也都帶有情態表達的其他成分（例如疑問、程度、否定、可能、條件等），也體現出比較明顯的情態表達傾向。例如：

（17）[陳嬌嬌在勸說童佳倩]你說你圖什么你？（第4集）

（18）[童佳倩與劉易陽為給錦心喂奶的事爭吵]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受氣，所以說現在我就夠了我！（第21集）

（19）[童佳倩為錦心被摔而對田淑云發火]我真受夠了我。（第24集）

不難看出，這些句子中雖無典型的語氣詞，但都帶有情態表達成分（如“你說、就、真”等），這些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所表達的情態也是十分明確和強烈的。

2． 主句喚起功能的弱化

為了進一步觀察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形式特征，我們把此結構中句尾人稱代詞前的成分看作主句，并觀察這些主句的句類以探討其功能的變化。根據田中春美（1986：21），可將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主句分為敘述功能類和喚起功能類兩大類。

敘述功能類主句由感嘆形式、感嘆語氣形式/陳述形式以及反問形式構成，是言者用來進行自我敘述而不需要聽者直接作出回應的言語形式。喚起功能類主句由特殊疑問形式、一般疑問形式和祈使形式構成，從言語行為的角度說，它們是言者用來喚起聽者直接作出回應的言語形式。這兩大句類在話語功能上有本質的區別。

仔細觀察主句為喚起功能類的語句可知，它們在話語中的喚起功能已經嚴重弱化，其情感表達功能得到加強。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其后續話語功能的分析中略見一二。

李戰子（2004：25）轉述Halliday的觀點認為，說話的行為應該叫做“相互行為，即互動”。我們理解，話語前后之間應當具有相互配合的交互性。陳平（1987a）所介紹的《論語言描寫的綜合》一文認為，一切話語，無論以口頭形式出現還是以書面形式出現，都有三個特征：第一，它們都涉及發話人與受話人雙方；第二，整個話語都沿時間軸展開，由一種狀態運動到另一種狀態，每個特定的話語單位，既是承前，也是啟后；第三，話語都是為達到某種目的而發，其組成部分都為這個目的服務。

這就告訴我們，具有喚起功能的話語形式，應當對其后續話語的語義具有內在規定性。聶丹（2005）指出，答語的語義取向在本質上是由問語來決定的，一旦確定了問語的內容，答語的語義取向就被限定在問語所期待的范圍內。理想的答語，它的生成在語義內容上應該是定向的。按照這一觀點去考察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所在的實際語境，我們發現主句為喚起功能形式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其后續句的情形是有所偏離的。這也正如聶丹（2005）所言，答語并非總是盡如人意，經常偏離問語的限制。而這正是表面具有喚起功能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在話語鏈上所面臨的窘境：其喚起功能因后續應答話語的語義偏離而呈現嚴重弱化的傾向。這可以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主要用于情感表達的功能。

我們來看一下主句為喚起功能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共112例），從兩個方面觀察其后續話語的基本形態以闡述其情感表達的話語功能。

2.1 言者不需要或不等聽者回應而連續發話的情形

在此情形下，言者在發出一個具有喚起功能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話語后，他并不需要或不等聽者做出回應而自己連續發話或是主動中斷話語。這表明，言者所使用的這一結構，并不是真正具有喚起功能的話語形式，因為言者并不想在自己發話后得到聽者的正面回應。

先看言者話語延續。言者話語延續具體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言者連續發話，間或有第三者插話；另一種是言者突然將話語轉向第三者。請看具體例句：

（20）[童佳倩與陳嬌嬌談論黃有為離婚事]你知足吧你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好歹還有一工廠呢，是不是？（第18集）

（21）[紅霞為如何安排童佳倩睡覺的事與劉易陽爭執時劉明插話]

紅 霞：傳染了可不得了，不能打針不能吃藥的。你懂什么呀你？

劉 明：陽陽聽話啊！

紅 霞：行了，快點兒，吃飯去吧！（第6集）

（22）[田淑云為童佳倩生孩子的事與劉明爭執]你就不吱聲，是不是啊你？佳倩，咱就應該這樣，找個接生婆，便宜，幾百塊錢搞定。（第18集）

例（20）是童佳倩在勸說陳嬌嬌，她發出“你知足吧！”這個祈使話語后，并沒有等陳嬌嬌回應，而是繼續發出一連串話語；例（21）是紅霞在與劉易陽爭執的過程中，劉明中間插說了一句，后來紅霞也轉移了話題；例（22）是田淑云先與劉明爭執，后來突然把言談對象轉向童佳倩。這三例明確顯示：言者雖使用了喚起功能的話語形式，但其話語的交際意圖并不真正在喚起聽者的回應上。

再看言者話語中斷。言者話語中斷具體也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場景終止，另一種是第三者接話。這兩種情況的用例都很少。請看例句：

（23）[田淑云與童建業為女兒做人流的事爭吵]

童建業：你瘋了吧你呀！

田淑云：干什么呀你？喊什么呀你？……

童建業：你虧你想得出來你！你昏頭了吧你？（第4集）

（24）[田淑云在醫院勸說童佳倩]我說你還真餓呀你呀？……你要急死我呀你呀？（第2集）

例（23）在童建業話語結束后場景終止，例（24）的后續話語為劉易陽向田淑云所作的一大段哭訴哀求（請求同意他和童佳倩結婚）。這兩個例子表明，無論是場景終止還是第三者接話，言者所使用的具有喚起功能的話語形式都沒有發揮其應有的喚起功能的價值。

2.2 聽者對言者喚起有所回應的情形

此情形中，在言者發出一個包含有喚起功能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話語后，聽者接著做出相應的話語回應。但我們看到，這種回應性話語，與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喚起功能所要求、所規定的話語內容存在著契合度的差別：有正面回應的，有側面回應的，也有話題轉移的。下面我們來逐一觀察具體的情形。

先看聽者正面回應的情形。在接收到言者包含有喚起功能的初始話語后，聽者或用疑問或用反問或用陳述性的話語來作出正面回應。其回應話語的內容與喚起功能話語所要求、所規定的內容契合度較高。例如：

（25）[童佳倩在辦公室質問特蕾西]

童佳倩：我占什么便宜了我？

特蕾西：你要讓我把話說明白是嗎？行啊！……（第5集）

（26）[童佳倩在跟劉易陽談偷戶口本事]

童佳倩：那你什么意思啊？你還想不想結婚了你？

劉易陽：想是肯定想啊。但是咱們能不能想一個比較周全的辦法……（第4集）

例（25）和例（26）都是聽者對言者所發出的包含有喚起功能的話語給予正面回應的例子：例（25）中特蕾西在接下來的話語中歷數了言者童佳倩所占的種種“便宜”，例（26）中聽者劉易陽正面回應了言者童佳倩“想不想結婚”的問題，并對解決問題的辦法提出了建議。

再看聽者側面回應的情形。在接收到言者包含有喚起功能的初始話語后，聽者或用勸阻或用反問、或用疑問或用解釋性的話語做出回應，其回應話語的內容只與喚起功能話語所要求、所規定的內容相關但并不完全契合。例如：

（27）[李冬跟孫曉嬈為劉易陽辭職的事爭論]

李 冬：可是你沒必要這么極端吧你呀？

孫曉嬈：咳，我說冬瓜，是不是你說的，你是劉易陽的好哥們呀？（第21集）

（28）[田淑云沖童佳倩發火]

田淑云：那你還得起嗎你？

童佳倩：是，您這個是得好好算算。（第24集）

例（27）和例（28）都是聽者對言者所發出的包含有喚起功能的初始話語給予側面回應的例子：例（27）中孫曉嬈用反問的話語回答了李冬有無必要“極端”的疑問。例（28）中聽者童佳倩用“是得好好算算”來回應言者田淑云“還得起嗎”的問題，并帶有反譏的味道。

最后來看聽者話題轉移的情形。一種明顯的情形是，在言者發出一個包含有喚起功能的初始話語后，聽者雖然做出了話語回應，但卻轉移了話題，進而也改變了言者初始話語的方向。這種回應性話語，與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喚起功能所要求、所規定的話語語義幾乎沒有什么契合度，是一種所答非所問的話語形式。我們來看具體的例子：

（29）[童佳倩與陳嬌嬌聊天]

童佳倩：你想嫁入豪門你瘋了吧你？

陳嬌嬌：切，你愛信不信，反正我信。（第20集）

（30）[童佳倩挽留陳嬌嬌]

童佳倩：不是，大姨準備半天了，她要請崔彬吃飯，你不能走啊你！

陳嬌嬌：崔彬那么一窮博士就能當我的終結者？我媽也太小看我了。（第2集）

例（29）和例（30）都是聽者對言者包含有喚起功能的話語給予回應但又故意轉移話題的例子：例（29）中陳嬌嬌轉移了言者提出的“想嫁入豪門”的話題，并進而轉入“讓黃有為吃發財藥”的話題。例（30）中陳嬌嬌轉移了言者挽留她吃飯的話題而去談論對崔彬的態度。

通過對具有喚起功能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后續話語的考察，我們看到，這些結構的喚起功能雖然在一定范圍內得到了回應，但總體上看，由于其后續話語語義內容的偏離而呈現出嚴重弱化的形態，那些正面回應的話語形式只有27例，僅占具有喚起功能形式全部用例的24%。

呂明臣（2005：56）認為，話語意義是說話人和聽話人認知背景相互作用的產物。正是在人稱代詞復用結構與后續話語的互動中，此結構的喚起功能明顯弱化，相應地，其情感表達功能卻得到了增強。

3． 話語環境的影響

當我們把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放到更大的話語環境中去觀察時發現，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所表達的情感強度與此結構所在場景之間關系密切：人物之間的激烈沖突和情感表達的強度，都會造成此結構在話語中的連用。

3.1 激烈沖突場景與結構連用

對劇情的考察使我們發現：人物沖突越激烈，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使用概率就越大。讓我們先來看兩段場景對白。

（31）[劉易陽因飆車被抓，父親劉明到派出所來狠狠地教訓他]

警 察：劉易陽，你家里人過來了。

劉 明：（打劉易陽一耳光）你是越來越有出息了你！

警 察：（制止劉明）干什么？

劉易陽：爸，我知道錯了。

劉 明：你說你捅多大婁子呀？咱們家的臉都讓你一個人給丟盡了你。

劉易陽：爸，你別說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劉 明：你這是為什么呀？

劉易陽：我就是想著結婚生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事，不想花你們的錢嘛！

劉 明：你就是沒腦子。我們的錢不都是留給你的？你看你現在弄出這事，你怎么收場啊你？

劉易陽：行了，爸，你別說了。我知道錯了。（第19集）

從這段場景對白我們看到，父親劉明因對兒子飆車被抓的事情極為惱火，情感處于極度激動之中（從動手打劉易陽開始），因此他接連使用了三個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來教訓劉易陽。而劉易陽自知理虧，便一再誠懇地認錯，沒有一句情緒激動的話語，更沒有使用一個此類結構。

（32）[田淑云與童佳倩母女倆為錦心被摔而激烈地爭吵、哭鬧]

童佳倩：我真受夠了我。你折騰我一個人不夠，你還連著孩子一塊兒折騰！

田淑云：佳倩，佳倩，你你你，你別那么激動，你說媽不是為了你好為了什么呀？我就是真心為了你。

童佳倩：不用你為我好！你就是為了你自己的面子，你怕左鄰右舍議論，我受夠了，這半年！

田淑云：說什么呀？你在說什么呀你呀？我為你我都操碎了心，你說出這種話來你？

童佳倩：我求求你了！

醫 生：吵什么吵？這兒是醫院。

童佳倩：不操心我和孩子還能多活幾天我！

田淑云：佳倩，你太沒良心了，這話是你說的哈，你記住了，今后我要是再管你的我就……

童佳倩：對，是我說的，求求你別再管我了。（第24集）

由于錦心被摔，田淑云與童佳倩母女倆長期積壓的矛盾突然間爆發，雙方都感到委屈，因而在這一場景中都處于非常激動的情緒中，各不相讓，雙方都多次使用此類結構來表達自己壓抑的情感。

上述例（31）和例（32）兩段場景對白的各自特征，應當能從一個側面說明場景類型對此類結構情感表達功能的影響。

3.2 情感強度與結構連用

考察還發現，言者在情緒激動的情形下，往往會連續使用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來表達自己的情感。據不完全統計，言者一個人在一段簡短的話語中至少使用此類結構兩次或兩次以上的語例全劇就有10多段，均為言者處于較為激烈的負面情緒控制之下的言語行為。例如：

（33）[童佳倩因劉易陽在KTV唱歌不回家的事而繼續對劉易陽發火]劉易陽，你今天必須把這事給我說清楚了：你大半夜的你關機，還打著加班的幌子來騙我，陪別的姑娘在外面唱歌喝酒，你有意思嗎你？你什么意思啊你？（第13集）

（34）[田淑云批評童建業提出讓劉易陽住在家里]你笑什么呀你呀？你有病吧你呀？（第5集）

從上述兩個切入點所進行的分析清晰地顯示，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使用與言者的情緒狀態密切相關：言者越是情緒激動，使用此類結構的概率就越大，所表達的情感也就越強烈，它們是彼此關聯的。

四、復用代詞對結構形成和情感表達的制約

我們把人稱代詞復指結構的話語功能基本歸納為負面情感的表達功能。而此結構情感表達功能的實現，盡管受多重因素的影響，但其中最關鍵的因素，我們認為還是結構中復用代詞的存在。復用代詞從根本上決定了此結構的形式及其情感表達的話語功能。

1． 復用代詞的代句功能

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形成動因是什么？孟琮（1982）指出，在“一個句子，往往是開頭的成分在句末又重復出現一次”的現象中，代詞重復出現是最為常見的現象，這又是為什么？

對這兩個問題的解答，我們認為都與復用代詞所具有的代句功能有關。也就是說，復用代詞在句尾，表面上看只是一個代詞，實際上它往往代表著一個以代詞為主語的句子的完整語義。因此我們認為復用代詞具有代句的功能。這一點，我們也許可以從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中的“殘句”現象來作些推測。

在我們所考察的189例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中，復用代詞部分為單純代詞的有175例，還有14例為“殘句”。這些所謂的“殘句”，其實是由“代詞+其他成分”構成的一種非完整句子的特殊形態：它們主要有“代詞+副詞”、“代詞+動詞”、人稱代詞類話語標記、代詞連用和代詞分離等幾種情形。我們認為，它們可能都是由一個完整的句子在特定話語條件下發生變異而產生的特殊話語現象。我們來觀察幾個實例：

（35）[童佳倩因劉易陽不會給孩子喂奶而抱怨]你給熱一熱呀你倒是。（第21集）

（36）[劉易陽因著急回家而對李冬關K歌機表示不滿]你干嗎呀你要？（第13集）

（37）[紅霞抱怨劉明在熏藥]都說你怎么就不聽呢你說？（第21集）

（38）[童佳倩在為找化妝品而哀求奶奶]我這樣我沒法見人啊我這樣。（第8集）

（39）[田淑云對童佳倩離婚感到窩火]我要有辦法，我！（第23集）

例（35）-（39）分別代表了復用代詞部分所呈現的“殘句”現象：例（35）中的“你倒是”是“代詞+副詞”，類似的還有“我就、你真、你非、我都”等；例（36）中的“你要”是“代詞 + 動詞”，類似的還有“你能”；例（37）中的“你說”是話語標記，類似的還有“我看”；例（38）中的“我這樣”是代詞連用，類似的還有“這事你”；例（39）中的“我”是代詞分離，類似的還有“我沒明白，你！”等等。

從這些“殘句”現象我們推測：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中的復用代詞，很可能是由一個完整的句子變異而來：“代詞+副詞”也好，“代詞+動詞”也好，人稱代詞類話語標記也好，它們在本質上都承擔著一個完整句子的功能，而代詞連用和代詞分離兩種情形，也可看出其原本作為句子存在的價值。因此我們認為，那些純粹的復用代詞，只不過是比這些“殘句”形式演進得更為純化的話語標記而已。張伯江等（1995）在討論易位現象時已指出，如果把易位句放到一個動態的過程中看，可以認為它是常態句和省略句之間的過渡現象，是一種表達的策略。由此推論，復用代詞也可能是一種由省略而來的語用現象，因而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也可能因此而成為一種過渡現象。這是一種語用策略。

如果這一推論成立的話，那么我們就可以進一步推測——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形成是由句法象似性原則和語言經濟性原則雙重作用而產生的結果——復用代詞在本質上代表的是一個句子，那么，整個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就可以看作是由兩個句子形式壓縮而成的一個話語串。而這從句法象似性的角度來說，形式增加必然帶來意義和功能的增值②，因此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具有情感表達的功能就是順理成章的事。讓我們來簡單分析一個例子：

（40）[童佳倩對田淑云]媽，你說什么呢你！（第1集）

按照我們的認識，“你說什么呢你！”的話語結構應相當于“你說什么呢？你說什么呢？”。顯然，在具體話語中，兩個相同的句子連用，一般而言都是言者出于某種情感表達的需要，而非出于真值語義信息傳達的需要。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功能價值應當如此。

可問題的另一面是，情感表達作為人類自然語言非常普遍的一種功能需求，如果完全按照句法象似性原則來組織話語，那么自然語言就又會違背語言經濟性的原則。為此，既要實現情感表達的充分性，又要符合經濟和省力原則，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也就在話語的自然演進中產生了。這正是漢語結構的精妙所在。

2． 復用代詞的話語標記作用

從結構生成的角度說，復用代詞具有代句功能，它是語言的象似性和經濟性雙重原則制約的結果。從話語功能的角度看，復用代詞又具有話語標記的作用。

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是在主句形式的基礎上加上復用人稱代詞而形成的一種語用結構，而其中的主句形式，從句法的角度講都是普通而常規的句法結構，并無殊異之處。張伯江（2011）指出，漢語句法結構的形成和調整，都可以直接顯示語用目的。我們認為，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也是言者對句法結構以人稱代詞復用的形式進行調整的結果。從這個角度說，復用人稱代詞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種語用標記或話語標記，而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特殊話語功能——情感表達——也就因此而產生。舉一個例子略作說明：

（41）[劉易陽跟父親劉明談心時因父親誤解而解釋道]我不是這意思我。行行行，我就這么一說。（第6集）

這一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形式是“主句‘我不是這意思’+復用代詞‘我’”。如果言者只說“我不是這意思”，那么，它是一個普通的否定陳述句，其直陳的語義和語氣清楚而強烈。問題是，言者在這一句子形式之后加上了復用代詞“我”，形成“我不是這意思我”的話語結構，這就清晰地顯示了言者因聽者誤解自己而產生的委屈感。這種委屈感正是此結構所要表達的顯明的交際意圖所在。

陳平（1987b）所介紹的《語用學》認為，作為一種社會活動，話語都是為了達到一定的目的而發出的，換句話說，話語是一種言語行為。席建國等（2008）也指出：話語后置結構不是人們隨意、散漫的言語行為，往往是有意而為之。這種句法結構是說話人為表達特定的語用功能而采取的一種語用策略。我們由此推及人稱代詞復用結構，認為它應當也是說話人為表達特定的話語功能而采取的一種話語策略，主要用來表達言者的情感。

在人稱代詞復用結構這種具有特殊情感表達功能的話語結構中，復用代詞起著至關重要的制約作用。張伯江等（1995）認為，易位句是一個功能類型，是語用現象。我們在這里不妨也作如下推論：人稱代詞復用結構也是一個功能類型，也是一種語用現象。它也許正處于從語用結構（話語結構）向句法結構演進的過程之中。其中的復用代詞也存在著語氣詞化的可能。限于篇幅，這一問題就不在此展開了。

五、結 語

本文重點對電視劇《裸婚時代》中的人稱代詞復用結構的情感表達功能進行了探討，對此結構的情感表達系統、影響情感表達的內外部因素進行了初步的描寫，并就復用代詞的代句功能及其話語標記作用進行了理論思考。

人稱代詞復用結構構成了一個由情感類型和情感指向交織而成的復雜的情感表達系統，它所呈現出的語氣詞共現、主句喚起功能弱化、話語環境與結構連用的互動等等特點，都充分說明此結構與情感表達之間具有不可分割的聯系。而此結構中的復用代詞具有明顯的代句功能，它作為一種話語標記，同時也是言者實現向聽者傳達情感這一交際意圖的重要手段。人稱代詞復用結構因此也成為一種具有獨特價值的話語現象，值得繼續深入探討。

注 釋

①這里的Xa指句尾重復的部分。

②漢語中的動詞、形容詞和名詞等句法重疊現象以及重動結構、排比句等，都體現出語義和功能的增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