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組詩)

弓車

城 堡

是時候了，是時候建一座城堡

最寬大的幾間讓我童年時撿拾的麥穗們住

它們曾被遺棄，現在該享受最有尊嚴的生活

面東的那間就給那枚得病的玉米

它需要太陽的撫摸，一天不落

最舒適的一間就給那只蝴蝶好了

她從奶奶的梁祝故事里飛出

幾十年了，讓我為她安排最后的住處

而最敞亮的那間

我要留給菜花，它們化妝

用我空靈的詩作鏡子

有爐火的那間，自然適合住一只蚱蜢

多年前它被我踩傷

我要它熬過冬天，為我朗誦濟慈

我還要特意安排我親手種的絲瓜

與蟋蟀安居在一起

秋天到來時，它便學會了吟唱

哦，不要忘了豌豆姑娘

我要為她鋪十層棉被，摘自我的棉田

對，那棉桃，微開的，是我潔白的公主

我要把她安置在最隱秘的地方

……

至于我本人，不需要任何一間房屋

我是看門者，化裝成了一個詩人

此刻，正用牧歌構筑著我最后的城堡

彈鋼琴的

其實，架架鋼琴早已安放在了

最合適的位置：

槭樹、香樟、山楂、荊棘

在村北的小山丘上

高低錯落，聲調便會起伏有致

梧桐、柳樹、香椿、棗樹、楊樹

分別擺在了每家的院中

桑樹、 絲子、紫穗等

則在村頭地邊自由地調著音色

而最昂貴的，自然還是那些莊稼們

小麥、玉米、高粱、大豆、稻菽

在平展的田壟中擺放得多么莊重、齊整

不容有絲毫的誤差

而且每年要更換一到兩次

保證音色純正、保證和聲輝煌

其實，我們都是彈鋼琴的

在這些為你為我安置妥的鋼琴前

我們只需要用手指

劃過、敲過、握過、撫過

必要時，掐一下，折一下，拍一下

比如蘋果樹適合詠嘆調

比如豌豆適合C小調

比如應把葡萄一顆顆放在G弦上

比如玉米，它們的音符多么直觀

排列有序而整齊，你只需用手去掰

整個天地間，就會發出黃金的音響

回西河村前的癡想

把我坐著的這把椅子還原成桃樹

把這張桌子還原成梧桐樹

這只筆筒據說是樟樹的，那么

就還原成樟樹

把這只皮包還原成一只羊

希望是白的，是我放牧過的

我腳上穿的這雙皮鞋，還有腰帶

就還原成一頭牛

是魯西黃牛，面露憂傷

拉著車，車上是我童年的西河村

再進一步，把我穿的絲綢短衫

還原成蠶繭，還原成桑葉

把我的毛筆還原成蘆葦或者竹子

把紙還原成金黃的小麥、褐色的亞麻

把我寫在紙上的字

還原成一粒粒玉米、一顆顆大豆

潦草一點的，就是豌豆、南瓜籽

黑紅色的是高粱，白色的是稻米

再進一步，把我握筆的手

還原成一株樹的樹根

手臂還原成絲瓜藤

我的身體原本瘦小，就還原成

那塊只有三分大的自留地

讓我的父老們用锨挖，用鋤頭鋤，用耙子耙

用犁耕過一遍一遍又一遍

改變一下光線

請為這顆露珠改變一下光線

不要直射著它，讓它在這枚橢圓形的葉上

多呆兩分鐘，將早晨的第一聲雞啼消化

請為這枚蘋果改變一下光線

斜斜地，讓一縷光在它青澀的表面滑一跤

跌落在正飛臨的一只粉蝶的翅膀上

請為這只粉蝶改變一下光線

它剛剛破蛹而出

它僅能背負一錢陽光，三斤蔭涼

請為蘋果樹下的我改變一下光線

我不想被這樣看見：

變輕，被粉蝶馱到我童年的門前

沒有人聽過鳥的歌聲

沒有人聽到過鳥的歌聲

聽到的只是鳥鳴

沒有人知道誰為它們譜了曲、作了詞

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巢里

可以容納多少枚太陽或者月亮

沒有人知道《詩經》里的那只雎鳩

失蹤后，流落在何方

沒有人知道與孤鶩齊飛的那片落霞

已被鋪在了我愛人的床上

沒有人知道我童年時掏的鳥蛋

有幾枚孵化成了大鵬鳥

幾枚孵化成燕雀

沒有人知道，此刻在老家

一只燕子銜回一根草

作了我的鑰匙

呢喃著，打開了我童年的門栓

立刻回答

風來臨前

正在吐穗的豌豆花兒，請立刻回答：

你與蜜蜂的婚前協議

雨來之前

接近干涸的西河，請立刻回答：

你需要多少雨滴來受孕

秋來之前

飽滿起來的玉米，請立刻回答：

你怎樣將一粒粒金錠從泥土中撿起

我走之前

艷陽下的西河村，請立刻回答：

通往天堂的路是不是被牛羊踩踏出的

請立刻回答，如若不然

滿地的莊稼和草木

會齊聲喧嘩，說出它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