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回生的一罵

楊海亮

常言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倘若旁觀者的這席話是有的放矢、真心實意、立場鮮明，多半能夠幫助當局者改變一時，甚至影響終身。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

1915年，梅貽琦從美國學成歸來，到清華大學物理系任教。半年后，他向恩師張伯苓表示，對教書沒有興趣，想換一個工作。張伯苓聽了，十分生氣，帶著教訓的口吻說：“你才教了半年書就不愿意干了，怎么知道沒有興趣？青年人要能忍耐，回去教書！”沒想到這短短幾句話，不僅決定了梅貽琦一生的命運，還對清華大學的前途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梅貽琦在回憶一生的教育生涯時說：“這可倒好，一忍，幾十年，一輩子下來了。”

1917年，北大有一學生腦滿腸肥，官僚模樣，還做些上不了臺面的事情，有人擬了一張“征伐”告示貼在西齋墻壁上。傅斯年也憎惡此君，便撰寫匿名揭帖去反映。傅斯年的匿名揭帖引來眾人圈點，評語愈出愈奇。事后，蔡元培頗有微詞：“諸位在墻壁上攻擊同硯，不合做人的道理。諸君若對他滿意，出于同硯之誼，應當勸誡。這樣的做法才是耿直的。至于匿名揭帖，看著博彩，大肆撻伐，受之者縱然有過，也不易悔過，而施之者則為吃虧品性之開端。凡做此事者，今后都要洗心革面，否則這種行為必致品性沉淪。”雖然蔡校長沒有指名道姓，但這番劈頭蓋腦的教育，讓傅斯年對《大學》中的“正心”、“誠意”、“不欺暗室”等大徹大悟。之后，他做任何事情，決不匿名，決不推脫。

熊十力推薦弟子徐復觀讀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徐復觀很不在乎，草率讀完后談體會，一個勁地批評王夫之。熊十力還未聽完就開始大聲斥責：“任何書的內容，都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先看出它好的地方，卻專門挑它壞的地方？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么益處？讀書要先看出它的好，再批評它的絀，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一番話讓自我感覺良好的徐復觀呆若木雞。晚年時，他滿懷深情地說：“這對于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恐怕對于一切聰明自負，但并沒有走進學問之門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罵！”

輔仁大學教授英千里，抗戰勝利后，出任北平市教育局長。英千里想把在輔仁教書的啟功拉出來去管局里的一個室。啟功猶豫不決，便去向陳垣請教。陳垣聽了原委，哈哈大笑：“我可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老師，是賓客；衙門發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委員，是官員。”啟功明白了，立刻告辭回家，寫了一封信感謝英千里對自己的重視，又婉言辭謝了委派。從此，啟功一心教書治學，無意仕途登科，成為著名文物鑒定家、書畫家。

年輕時的馮亦代熱愛文學，尤其喜歡詩歌。被譽為“雨巷詩人”的戴望舒，是他崇拜的偶像。然而，當馮亦代有機會將自己的作品送給戴望舒時，戴望舒毫不隱諱地說：“你的稿子我都看過了。你的散文還可以，譯文也可以，你該把海明威的那篇小說譯完，不過你寫的詩大部分是模仿的，沒有新意，不是從古典作品里來的，便是從外國來的，也有從我這兒來的。我說句直率的話，你成不了詩人。”之后，馮亦代放棄了寫詩，走上了翻譯之路，并最終成為著名的文學翻譯家、評論家、學者。在談到戴望舒時，馮亦代感慨地說：“是戴望舒給我開啟了一扇進入文壇之門，我十分感謝他。”

張大千早年時愛好西方形象主義現代派畫作，還是畢加索的擁躉，始終盼望著能有機會到西方學習現代畫。后來，張大千如愿以償，見到了畢加索，并迫不及待地向他討教現代派畫作的技法。沒想到，畢加索卻反過來問道：“我最不懂的，就是你們中國人為什么要跑到巴黎來學藝術？你們中國的畫作如此了不起，我還渴望向你們學習啊！”聞言后的張大千倍感驚訝，在與畢加索深入交流后，終于意識到中國國畫藝術博大精深，自己的做法是舍本逐末。回國后，張大千開始心無旁騖地研習國畫，終成一代大師。

可見，面對那些不慎犯錯的人，路口徘徊的人，執迷不悟的人，只有實事求是、斬釘截鐵地亮出立場，表達真意，才能對他人起到警醒、告誡和勸勉作用。如果對方真正愿意進步，就算一時“逆耳”、“逆心”，也不會在乎。

責任編輯：趙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