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虹
多倫多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英尼斯被稱為媒介生態學和媒介決定論的鼻祖。在20世紀初,他開創性地在研究中把媒介技術和社會發展以及文化形態聯系起來,從歷史角度出發,揭示媒介技術對社會組織形式、文化形態和文明發展所產生的影響。他的思想對麥克盧漢、波茲曼等人的研究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麥克盧漢曾謙虛地稱他自己所著的《古登堡星漢璀璨》“是英尼斯觀點的注腳”[1](P3)。英尼斯對傳播學研究的主要貢獻體現在他所著的《傳播的偏向》和《帝國與傳播》中,他首先提出媒介具有時空偏倚的屬性,并借此探討媒介對社會組織形式、知識壟斷等方面產生的影響,但其真正的目的是通過歷史的考察來揭露美國強大的傳播技術對其他文化,尤其是加拿大文化產生的潛在威脅,并由此指出,當傳播過程中媒介時空偏倚的平衡被打破時,必然會對西方文明產生危機。英尼斯的觀點與當時遠在歐洲的葛蘭西的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霸權”觀遙相呼應,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關注文明興衰的重要內容。
英尼斯認為,傳播媒介的發展可以體現社會的變革。通過對時間和空間的偏倚,媒介體現出對信息的組織和控制,因此,他得出結論,任何一個帝國或社會都與時間的延續和空間的拓展有關。從歷史角度出發,英尼斯把傳播置于人類文明形態的演變中,考察了距他生存時代4000年左右的傳播史。他從技術相關的歷史事件出發,檢驗歷史事件與技術發展的關聯,以及這種關聯對整個社會組織形式和文化形態的影響。在1947年“加拿大皇家學會”會長的任職講話中,英尼斯說:“我一直認為西方文明深受傳播的影響,同時傳播領域的顯著變化也暗含著西方文明的變化。”①
首先,社會變化體現在傳播媒介的發展過程中。英尼斯認為傳播媒介代表著一整套傳遞和貯存人類文明的智力表現形式和有關的技術手段。同時,所有的文明形態都通過知識、思想、習慣、實踐、儀式、藝術等形態加以表現。
其次,從傳播與社會發展的關系來看,任何特定的傳播媒介都會在信息的組織和控制方面體現出對時間或空間的偏倚性。具體地說,偏倚時間的媒介是指石頭、粘土等媒介。這些媒介的特性是沉重、不容易移動,難以借助空間來傳遞,但卻經得住時間的銷蝕,對于此類媒介的偏倚利于階層社會的形成與穩定,利于道德風氣和宗教氛圍的形成。偏倚空間的媒介是諸如紙張一類的媒介。此類媒介質地輕,便于攜帶,可以遠距離傳送,但生命力并不持久,便于地域擴張和組織機構的形成。
第三,帝國的建立和某種社會組織的出現一般來說都會與時間的延續和空間的擴展相關。英尼斯認為,帝國是考察傳播效果的指針。偏倚時間的媒介可以較為長久地存在,因而使得一個帝國在時間上的延續成為可能。英尼斯把此類媒介與習俗、神圣和道德相關聯,并認為偏倚時間的媒介推動了社會階層制度的發展,倚重石頭的古代埃及就是最好的證明。偏倚空間的媒介如紙的便攜性可以遠距離實現信息傳遞,從而使帝國在空間方面得以擴展,羅馬人征服埃及后,莎草紙的普及在統治方面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并使埃及文明遭受了巨大的破壞;而美國報紙在獨立戰爭和南北戰爭期間的迅猛發展也是最好的證明。
第四,從媒介對時間和空間的偏倚性出發,英尼斯進一步提出口頭傳統、文字傳統與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他指出,由于信息傳遞媒介對時間的偏倚,在文化處于口語狀態的遠古社會,人際關系和社會關系難以超出人的聲音傳播的范圍,而其他諸如陶土和石塊等傳遞信息的主導性媒介只能作為具體的在場物質予以呈現,對社會結構起一定的穩定作用。此外,當時的知識儲存和知識傳遞的方式是代代相傳的口頭神話,并以這種敘事方式建立了世界的秩序,這樣的體制體現出一定的保守性,并推動了階層制度的發展,“因為沒有書面的傳播形式,傳統只能通過重復的、模式化的儀式和實踐小心的加以保存”[2](P183)。在“口頭傳統與希臘文明”的論述中,英尼斯特別指出,希臘文明是“口語詞力量的反映”;書面文字的問世則是對時間的記錄,文字允許更為具體地保存思想、觀念,可以經受時間的考驗和反復的理性審查,因而與在場物質媒介脫離,并通過突破口頭傳播的限制拉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使個體偏離社會規范,從而使個人主義的行為實踐成為可能。
如果一個社會的媒介是完全偏倚時間的,那么這個社會體現出口語化和部落化的文化特征。在這樣的社會形態中,盡管權力分布表現為等級制,但整個社會還是尊重多數人的意見。因為,偏倚時間的文化在形式上最為純粹,完全不依賴于文字記錄,人們必須通過故事、歌曲和神話一代代傳遞其不變的傳統。對這樣的社會來說,記憶是最為關鍵的,人們崇敬長者的智慧,喜歡具體的表現,而不是抽象的思想。英尼斯并不掩飾自己對口語文化的喜愛,與文字相比,他更偏向于口頭傳統,尤其喜好希臘文明中反映出來的口頭傳統,認為“口頭傳統的鮮活與彈性給希臘人的思想和文學打上了烙印”[3](P63)。同時,他認為,希臘的口頭傳統達到了時間偏向和空間偏向相互平衡的理想境界,“希臘口頭傳統中產生的荷馬史詩,表現出對空間問題的強調……口頭傳統的靈活性,使希臘人在城邦體制下求得了空間觀念和時間觀念的平衡”[3](Pⅶ)。他同時惋惜文化向書面傳統的回歸,認為古代的印刷術和現代的攝影術都是視覺本位的傳播,由此產生的壟斷給西方文明造成毀滅性的威脅。這種壟斷強調個人主義,隨后又突出非穩定性,從而造成了民主、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等標語口號的幻覺。如果一個社會的媒介是完全偏倚空間的,如報紙和書籍,那么這樣的社會必然會喜歡抽象的思想,而且在空間上形成控制,對歷史缺乏尊重。
顯然,在英尼斯看來,現代倚重機械技術的傳播媒介過度倚重空間,打破了時間和空間偏向的平衡。他的批評指向美國,美國的傳統主義價值觀強調理性、線性和個人主義。作為一個新興國家,美國文化缺乏厚重的歷史感和口語文化的經歷。同時,美國對科學技術的過分期待和依賴以及對空間傳播的偏倚,導致了美國在文化上表現出單一性,并促成了知識壟斷的形成。
通過論證媒介的時空偏倚性與社會組織形式和文化形態之間的必然聯系,英尼斯把經濟學意義上的壟斷概念運用到文化和政治的領域,認為媒介時空偏倚性與知識壟斷的形成之間存在著必然的關聯。
通過考察古代帝國的興盛與衰敗,英尼斯分析了導致帝國快速發展的媒介,帝國興盛期依賴的媒介,以及傳播方式的變化如何推動了帝國的衰落等問題,得出結論,“知識壟斷的興衰與傳播媒介相關”[3](P177)。他試圖證明媒介對空間和時間的偏倚影響了維系一個帝國所必需的內在復雜關系。這些內在關系包括建立和維系帝國所必需的知識以及擴展和保衛帝國的權力。英尼斯指出,知識和權力的相互作用是理解帝國的關鍵因素,“劍和筆攜手合作。權力集中在少數人手里,因而得到加強。功能的專業分化開始實行。書記員有暇去保存和研究文字記載,這就有利于知識和思想的進步。文件的簽署、漆封和傳送,是軍權之必需,也是加強政權治理能力之必需”[3](P8)。
英尼斯指出了知識壟斷與媒介偏倚平衡之間的關系,認為知識的壟斷和專斷出現在時空偏倚的平衡被打破的時候。比如,像楔形文字這樣“復雜的書寫系統”導致了抄寫員這樣一個“特殊的階層”,因為對長期訓練的要求導致較少的人屬于這個特權階層。
在社會發展過程中,傳播在維持權力和形成知識壟斷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媒介通過知識的形式成為權力的支柱,而新的知識壟斷霸權也不再是針對口語化的時間而是針對書寫式的空間,充滿了理性和擴張的意味。在新的社會背景條件下,傳播形成了有利于一定社會階級的知識和權力的集中和壟斷。有關知識和權力的關系,英尼斯和福柯都承認,掌控知識者有權決定知識的合法性。因此,掌握了信息源就是在一定意義上實現了對知識的壟斷。在美國,特納廣播公司對美國著名的電影制造與發行公司RKO的收購,以及比爾·蓋茨對貝特曼影像資料館(Bettmann Archive)的并購行為,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媒介公司的影響力,但卻同時推動了信息源的一致,并促使知識進一步走向壟斷。
知識的壟斷勢必導致社會的兩極化,即無知大眾與少數知識精英。知識的壟斷利于權力的集中,控制知識的少數精英甚至能夠描繪現實圖景,而在現代社會,媒介成為少數知識精英描繪現實的重要途徑,精英描繪的現實通過媒介到達大眾,大眾認知的現實是媒介再現的現實,或如居伊·德波所說的“景觀現實”。對此,鮑德里亞曾質疑:“海灣戰爭真的發生過嗎?”因為大眾通過媒介所看到的現實不過是由少數知識精英呈現和描繪的現實。由于倚重空間的傳播在技術力量的作用下變得更加迅捷、簡單,使得知識精英更便于利用傳播實現知識的傳遞。美國建國初期印刷業的急劇擴張和對自由出版的強調,在短時間內助長了壟斷的發展,強化了民族主義。
知識的壟斷最終會導致社會的不穩定,而由知識壟斷產生的權力壟斷終究難逃被顛覆的命運。“從倚重石頭轉向倚重莎草紙的變化,以及政治制度和宗教制度也在發生著變化,給埃及文明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埃及很快在外族的入侵下崩潰。”[3](P15)福柯在有關知識和權力之間關系的大量論述中也同樣指出,知識和權力二者都不是商品,一個人不可能簡單地只是擁有權力,權力是要不斷去鞏固和維護的,否則,打破知識壟斷將成為被統治者推翻統治者的理由。因此,由傳播偏倚而形成的知識壟斷也必然成為維系和發展西方文明的絆腳石。
英尼斯從傳播角度出發,借助對帝國興盛與衰落的分析,最終指出西方文明的潛在危機。英尼斯上述有關傳播的觀點形成之時,正當美國以其強大的傳播技術影響著加拿大的本土文化。而英尼斯之所以從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領域轉向媒介研究,也正是由于他痛感美國文化借助大眾傳媒手段對加拿大文化的侵蝕。通過對媒介偏倚性與社會組織形式、文化形態的分析,英尼斯指出了媒介偏倚性的平衡被打破后可能形成的知識壟斷的后果,并進一步指出壟斷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文明以及文化形態可能產生的影響。
首先,在英尼斯看來,在西方社會,當代媒介如報紙這樣“機械傳播媒介”的出現和發展打破了媒介偏倚性的平衡,傳播偏向空間與權力,對時間、延續和知識的偏向受到壓制。工業社會把時間單位分割得更小,利于工業生產中計算的需要,但卻使得西方文明過于看重當下的時間概念,忽視過去和未來。傳遞信息的媒介可以在瞬間實現遠距離傳遞信息,但卻破壞了延續和維護文化所必需的偏向時間媒介的需求。由于文化活動所需的持久性因素被破壞,人們更加關注社會文化中出現的短期變化,而對歷史悠久的文化形態視而不見。
其次,英尼斯認為傳播的壟斷壓制了思想的自由。機械化導致“復雜和混亂”,而科學技術和知識的機械化會形成知識壟斷,并摧毀思想自由。媒介表面使用的是大眾的語言,實則影響的是大眾意識,并最終促成輿論的形成。英尼斯批評廣告在媒介中的泛濫,認為美國媒介對廣告的依賴使其在統一大眾意見方面能夠發揮更為有效的作用。在英尼斯看來,報紙和廣播不僅使美國人受勸購買最新的商品,同時也使他們接受了政客們的宣傳。政治家同時擁有并利用媒介的例子很多,比如在美國20世紀上半期,西奧多·羅斯福掌控著一家報紙,他的表兄弟富蘭克林·羅斯福掌控著一家廣播電臺。政治家通過媒介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并形成利于自己的輿論。
第三,英尼斯指出,由機械化導致的批量生產和標準化會極大地阻礙西方文明的發展,造成文化的單一或者缺乏。文化的缺乏可能會導致國家的毀滅,也可能導致文明的徹底毀滅。這是英尼斯面對美國對加拿大的文化侵蝕而發出的擔憂。同法蘭克福學派一樣,他堅定地認為,文化的產業性必定會削弱文明的價值,隨印刷業而發展起來的文明是虛假的,“一方面我們可能失去看待問題的客觀性;另一方面,我們又可能會被禁錮起來”[3](P118)。
然而,英尼斯又對不同大眾媒介做了時間和空間偏倚性上的分類,認為報紙是倚重空間的,利于傳播壟斷的形成,而晚于報紙出現的廣播則由于其口語化特征而偏向于時間,并認為由報紙形成的知識壟斷會受到遏制。[3](P180)誠然,英尼斯有關不同媒介會導致不同形式的知識壟斷的結論只是建立在對報紙和廣播兩種媒介的分析基礎上,并未預料到今日網絡的蓬勃發展。網絡所引發的媒介融合顯然使媒介的時空偏倚在知識壟斷的形成方面并未有明顯差異。今天出現的新興媒體技術手段如iphone,ipad等使得不同媒介可以在同一技術平臺上加以表現,現代媒介之間形成的差異意義已經不再重要。但英尼斯有關媒介促成知識壟斷的結論顯然是正確的,當前,建立公平的世界傳播新秩序的呼聲日益高漲,以美國為主的西方話語的主導地位以及由此形成的信息傳播不對等的現狀,引發了有關后殖民社會的新的探討。美國借助信息和媒介推行新的擴張,通過電影、音樂等大眾文化形式,以平面延伸的空間感切斷了文化與文明應有的歷史縱深,并使世界文化的多樣性日益呈現出單一的趨勢。
英尼斯從技術層面提出傳播媒介對時間和空間偏倚的觀點,認為是媒介對時空的偏倚對社會組織形式和文化形態產生了影響,從而促成了“帝國”的形成,并指出帝國,尤其是美國文化對其他文化產生的可能威脅。同時,他也指出,不同媒介之間的緊張關系從本質上反映出圍繞知識壟斷發生的沖突,按照葛蘭西以及福柯有關文化霸權的解釋,知識壟斷直接反映了文化霸權,而文化霸權的問題反映了后殖民語境下不同文化間傳播的不對等關系。英尼斯承認,他的許多觀點都帶有“馬克思主義的味道”;對于偏倚空間和權力的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他始終抱有深深的憂慮。有關西方文明的出路,英尼斯也指出,西方文明只能通過恢復空間與時間的平衡獲得拯救。具體來說,復興或重建大學教育中的口語傳統,并使大學教育遠離政治和商業是保持媒介偏倚平衡的必要途徑。在《為時間辯解》一文中,他指出,大學內部的真正對話會產生思辨的效果,這樣才有利于恢復權力和知識之間的平衡。因此,大學應鼓起勇氣對抗破壞知識的傳播壟斷與知識壟斷。與英尼斯同一時期的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利維斯(Frank Raymond Leavis)從另一角度提出類似的觀點,他于1933年和他的學生湯普森(Denys Thompson)在合著的《文化與環境:批判意識的培養》中首次提出,應當將媒介素養教育納入學校課程,利維斯的目的是出于文化精英主義的立場,以此保護經典的文學遺產免受大眾文化的影響。雖然二者的角度和目的不同,但他們同時意識到媒介對文化可能產生的不良影響,并提出學校教育的途徑。
英尼斯傳播思想形成時,網絡尚未在民用中普及。今天,雖然網絡對傳統媒介概念進行了顛覆性的改變,但媒介對文明所造成的影響卻始終是巨大的。從這個意義來說,英尼斯的觀點在今天仍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注釋:
① http://en.wikipedia.org/wiki/Harold_Innis。
[1](加)哈羅德·伊尼斯.傳播的偏向[M].何道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2](英)尼克·史蒂文森.認識媒介文化:社會理論與大眾傳播[M].王文斌,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3](加)哈羅德·伊尼斯.帝國與傳播[M].何道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