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秦
如今的語言學研究,冠以“認知科學”之名的最響,許多從事語言學研究的人,都將自己的學問立足于“認知語言學”上。這讓我們想起了20世紀80年代,只要一提語言學研究,研究者們幾乎眾口一詞地說喬姆斯基的“生成語言學”。
在語言學這一研究領域,如今許多新思想、新方法都來自于專門從事英語研究的學者,這首先得益于世界上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多為英文,同時,國內學英文者較多,介紹外國的新東西有語言上的優勢。實際上,環顧中國的“認知語言學”領域,真正潛心研究者較少;對外國成果介紹的較多,真正深入進去、了解他人成果并加以運用,發現新內容者很少。因此,西方在揚棄“生成語法”的基礎上出現了“認知科學”,在中國這方面的研究則出現了斷層,如今才開始關注“認知語言學”。對外國的先進思想,需要在研究透徹的基礎上,再來審視我們自己身邊是否有獨特的資源可供挖掘,這樣才會有真正的收獲。
無論哪個學科,在借鑒外國新思想的基礎上才能指導我們的實踐;同時用我們的實踐豐富、壯大,這才有意義。統計現在語言學研究領域中大力推介的“認知語言學”的研究后,我們會發現,我國的語言學研究只是一味編譯西方的語言理論,從來沒有嘗試過用西方理論照亮我們的漢字瑰寶。也就是說,中國對表意文字研究的積累雖然多,但從未將其與造字的過程結合起來,本文嘗試用西方語言學的成果反思漢字造字。
縱觀中國以及外國的語言與文字學研究,筆者認為其可以大致劃分為三個時期:一個是各說自話的古代,其次是中國學者追隨西方、想用西方理論全面覆蓋中國實踐的近代,還有就是喪失了自我的當代。
歷史上中國雖多次遭到外來入侵,但作為血脈的漢語以及表記該語言的漢字從未因此而中斷,不但它本身具有連貫性,而且漢字研究也源遠流長,一脈相承。自古以來中國的學者都將精力集中于“形、音、義”上,他們對文字、音韻、訓詁方面的先行研究,是先人們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
古代先有《爾雅》、《方言》,東漢出現了許慎的《說文解字》,此后,以漢字為對象的研究層出不窮。有從“部首”中找“字原”的,有探討“六書”次第、“六書”是否是造字原則的,還有爭論具體漢字應該如何界定的。清代的段玉裁、王念孫父子都依據《說文解字》,對漢字的形、音、義等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貢獻巨大。隨著“甲骨文”被發現并被解讀,新材料、新見解不斷補充,漢字研究不斷豐富的另一面是越來越復雜。由于近代中國科技落后,漢字最終成為拖累科技進步的“替罪羊”。許多人指責漢字難學、難記,擠占了大量的學習時間,造成科技落后。
當代學者陳夢家,1944年曾在美國芝加哥大學訪學,而這所大學曾是美國語言學派的重量級大師們學習和工作過的地方。薩丕爾①1925年到1931年曾在此任教,布龍菲爾德②1909年在這里獲得博士學位,1927-1940年間在此任教,此后是格爾堡,他曾經與陳夢家就文字發展的階段論等問題進行過探討。
格爾堡后來撰寫了《文字研究》一書,陳夢家回國后出版了巨著《殷墟卜辭綜述》,格爾堡認為:“所有表意文字都是對蘇美爾文字的繼承”,他主張“文字的發展是一元的”,“表音文字是最高階段”。[1](P218)陳夢家雖否認漢字是蘇美爾象形文字的旁支,但在文字發展的階段論的問題上,他接受了“表意文字之表音轉用”,也就是中國人通常說的“假借”是文字發展第三階段的見解。
索緒爾為世界公認的近代語言學的奠基人。索緒爾對語言研究的重大貢獻在于,他指出“語言是一種人工記號”[2](P81)。該記號的存在特點是:具有二元性。它由作為聽覺圖像的內容以及作為載體的語音兩部分組合而成,似一枚硬幣有兩面。作為形式的語音與構成內容的聽覺圖像之間的結合存在任意性。
語言是第一次人工記號,它的歷史與人類的歷史一樣長,而文字的歷史充其量也就7000年。由于語言是第一次人工記號,因此,表記或者說再現它的人工記號,只能是依據它、為了它而存在。如果說語言這一聽覺記號是第一次人工記號的話,那么,文字這種視覺記號就是第二次創造的人工記號,表意文字并非聽覺記號的附庸,它是受語言規律支配而二次創造出的人工記號體系。
由于第一次人工記號為二元結構,因此,視覺再現該記號時,同樣存在兩種手段,而從不同一元上切入,必然會得到不同結果。表意文字從聽覺圖像的層面切入,創造出的視覺記號與聽覺圖像間存在類似與近似的關系;表音文字以記錄語音為己任,從形式層面與聽覺記號建立聯系。無論表意還是表音文字,它們都是視覺的,而且表意文字同時也是表音的。大量存在的形聲字就是明證。
所謂“純表音是文字發展的最高階段”[1](P218),這一結論來自于對表記體系的無知。中國如今表音與表意并存。小學生既學表音的拼音,還學表意的漢字,同時學習,并沒有出現他們學習了拼音就“優勝劣汰”掉漢字。表意與表音,僅僅是兩種不同的類型,它帶給我們的只是便利,毫無優劣之分。日本的表記體系也同樣,既有音節文字的“假名”,還有表意的漢字。“假名”來自“真名”的漢字,但并無“假名”發明成功并被廣泛使用后就淘汰漢字,發明“假名”也不是因為漢字落后,而是因為外來的漢字與日語之間存在沖突所致。漢字只適合漢語,它在被日本人借用的過程中與日語“打架”,最終日本人發明了可化解沖突的“假名”。西方字母的起源,也應與日本“假名”的產生同樣。以上事實讓“表音文字為最高階段”的結論不攻自破。
如今“認知語言學”的代表人物是雷科夫。1980年,Lakoff與 Mark Johnson出版了 Metaphors We Live By(《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雖然里面舉的各種事例都是關于語言中的“隱喻”,但實際上他們強調的是“如何創造”。“創造”是在一個“原型”基礎之上的不斷地敷衍。新的表述與“原型”之間存在“近似”或“類似”的關系。比如“婚姻”,它可用諸如“契約”、“宗教宣誓”、“走入了殿堂”等來表述。
因為文化背景不同,同樣的比喻若發生在中國,我們的“隱喻”則會變成另外的內容。我們是父母“指腹為婚”;靠“媒妁之言”。還因為有了錢鐘書的《圍城》,中國人常將婚姻比喻成“沒進去的想進去,進去的人想出來”。結婚是“進了圍城”,離婚則是“出了圍城”。由此可知,“原型”之外的其他表述就是“比喻”,之所以“原型”可以敷衍,是因為“原型”本身就是一個寬泛的圖像,它的不同的側面都可以被使用語言者捕捉,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再創造。“比喻”是個人的創造行為,而它成功與否必須經受社會的檢驗,背后的支撐是我們共同的語言解碼。以前人們僅將“比喻”看成為“修辭”,如今的認知語言學則認為,它是創造的源泉。
對漢字之創造,通常的說法是“六書”造字。而“六書”的次第,許慎說“指事”第一,“象形”第二。如今大家都接受了“象形”第一的順序。但孰為“象形”,孰為“象意”,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
在人類的視覺認知中,太陽是個球體、是個圓盤。為了視覺再現我們語言中的認識,為“太陽”這一聽覺記號創造視覺記號時,古人畫了一個“○”,里面添加一個點變成“⊙”,它就成為指示“太陽”這一聽覺記號的視覺記號。我們說這種建立在類似之上的人工記號是“象形”。
我們通常將“⊙”指示“太陽”視為“本字本義”,而當它指示“一日”、“白晝”、“溫暖”時,就變成了“六書”中的“象意”。“日”與其他三個詞之間存在近似關系。造字之初“詞多字少”,當視覺記號無法完全覆蓋聽覺記號時,只能一字多用,“⊙”同時還指示“一日”、“白晝”、“溫暖”等。而這就是“偏離”。指示物與被指示物之間的“偏離”是有條件的,只能是語義上相近,然后才可能有限度地偏離(假借屬于形態上的偏離)。
“牛”是“本字本義”(并不是一個整牛,僅僅是一個局部-牛頭),也是語言學上所說的“原型”,用它去指示義近的詞匯就屬“象意”,用語言學來定義就是“隱喻”。允許偏離是因使用語言的人可以模糊接受,它是使用語言者的天賦機能。計算機輸錯了一個點都不會回應。正因為人腦可以“容忍”偏離,“本字本義”的“象形”同時還可以轉用于“象意”,它為“牛”可以成為“物”、“牡”、“牝”等字的“形旁”打開了通道。
“牛”在交換過程中充當過等價物,而“雌雄”是個抽象概念,涉及所有動物的性別,但因為“牛”在語言的層面上上升為家畜中的典型,成為“象征”,因此為其他相關詞造字時,不管語音上差異如何,不表音的“牛”都可以作為“形旁”添加上去。添加的“牛”是一個視覺刺激物,一個提醒的索引,好似在“木”的末梢添加“一”就變成了“末”;在下面添加就變成了“本”那樣。中國自古以來一直爭論添加“一”與添加一個形旁的區別。添加“一”被看成是“指事”,而添加一個“獨體之文”被區分為“會意”與“形聲”。“木”上再添加一個“木”是“林”;“林”上再添加一個“木”是“森”,類似這種添加不表音要素的就是“會意”。“聲旁”與“形旁”的拼合,比如,“物”中的“勿”表音,“物”就被看成是“形聲”字。對于拼合或添加而言,添加“一”與“木”、“勿”(或相反)實際上都是同樣的。于省吾就發現了“附畫因聲指事字”[3](P446),他的結論就顛覆了“指事”、“會意”、“形聲”的界限。
繼續“牛”的事例。并不是說“牽”就一定指“拉牛”,“牟”就一定是“牛叫”,“牢”就一定是關牛的“牛棚”。“牛”在語言層面上已上升為所有動物的象征,是家畜中的典型,因此造字者將“牛”作為切入詞義的視覺提示,造字者并沒選用不典型的“魚”或者“鳥”。同樣道理,“美”、“羔”、“群”并不僅僅表記與“羊”相關的漢語詞。一個對象在語言中被賦予的意義越多,它能涵蓋的范圍也就越大,造字時被作為“形旁”添加的概率也就越高,從結果上來說,以它為“部首”的部屬字就越多。
1987年,雷科夫與Mark Johnon再合著《女人、火和危險事物》(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一書。該專著的副題是: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范疇提示了思維的什么奧秘)。該專著被認為是“認知語言學”領域中的另外一部重要著作,作者希望通過這部作品說明“范疇化”在認知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通常人們認為,同一范疇中各成員的地位是平等的,人類依據對象自身內在的某種共性將其分類,比如將葡萄酒、白酒、黃酒、高粱酒、燒酒、果酒等都歸為“酒類”。
人類對世界的認知過程,實際上就是對對象不斷進行分類的過程,人類始終在用語言對人腦之外的對象進行分類。“范疇化”就是將“差不多相同”、“大致相同”、在一個側面上相關的對象歸為一類。好似 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這一書名點明的那樣,人類對外界事物按照人類的需求進行輕重緩急的排序。“女人”意味著延續生命、性欲;“火”等同于安全的保證、生活之必需,上述對象于人類生存至關重要,因此其地位獲得提升。西方語言學中對象征、典型的研究,實際上在漢字中可容易地找到旁證。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采用了他獨創的漢字編排方法,設五百四十部,每個部都建立了“部首”。通俗地講,就是組建了一個文字大家庭,大家庭中有一個家長,大家庭中的每個成員都繼承了家長的一部分,從家長那里獲得了一個構成自身的要件。漢字中不單有“火”,還再分化出一個“灬”,兩個“部首”分別統帥一個龐大的文字集團。以“火”作為自己造字要素的有:“炎”、“燃”、“燒”、“烤”、“燙”等。上述詞語在語音上或許與“火”無相關關系,但在為這些詞創造二次人工記號的視覺記號時,都被添加了“火”。將“灬”作為添加要素的有:“煎”、“烈”、“黑”、“煮”、“焦”等。
利用既成類似視覺記號可以拼合出無限,這種方法造字效率最高,同時也便于記憶。“部首”就是“原型”,“原型”在一個范疇中居于領導地位,是因為使用語言的人將其地位提升,它為其作為造字的添加要件頻繁使用鋪平了道路。“zhao(朝 )”、“zhou(晝 )”、“dan(旦 )”、“hun(昏)”、“chen(晨)”等詞,都是對太陽不同位移的認識,太陽(日)是中心標桿,它的不同高度將一天區分為不同的時段,不管這些詞在語音上是否關聯,只因其在聽覺映像層面上存在緊密聯系,造字時,“日”就可以成為造字的中心要件。“日”能夠被多次添加的理由也很簡單,太陽是該范疇中的中心成員,它已成為“象征”。
“日”可以成為指示其他幾個相關詞的視覺記號中的添加要件,而相反則不可能。從造字的結果上來看,我們最終獲得了一個以“日”為中心的文字集團。造字時,并非我們要人為地先樹立一個“原型”,把握其范疇的大小,然后均等地分配“原型”。實際上,范疇的大小決定了文字集團的大小。人腦中依據語言的范疇化處理在先,然后在創造二次人工視覺記號時自然地這么做。
誰都知道“合體之字”來自“拼合”,但無人將“拼合”與人腦的機能、人的能動認知與創造聯系起來。正是因為人腦可運用語言進行綜合歸納,先人們造字時才會很自然地加以運用。它既不是神所獨有的能力,也并非天然地存在于人的基因之中,它是在習得語言的過程中獲得的。
以前認為只要是“部首”就是“字原”;只要是“獨體之文”就可以成為“部首”,但“甲骨文”的發現推翻了上述結論。在“甲骨文”中的一些“獨體之文”,在后來的演變過程中,非但沒能成為領導,反而成為“被領導”的“合體之字”的事例非常多。比如“其”,當初是個“象形”字,非但沒有成為“部首”,反而成為“竹部”中的成員,變成為“箕”。
一個視覺符號,能否上升到“部首”的地位,漢字研究將歸結為內在的自身原因,實際上,轉換它的力量在于使用語言的人。將從不同一元切入造就的不同形態的視覺記號,人為地規定為文字發展的不同階段,這本身就等于否定了語言學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對類似的“象形”進行反復拼合造字,它與人腦的機能密切相關,人類無法脫離這個軌道,也不可能再造一個新的規則。拼合的結果是形成了一個以“部首”為領導的文字集團,而它之所以能夠產生,還是與人腦的范疇化機能有關。不從人腦的機能上思考再造視覺記號,只能是走進“某神說某”的死胡同。
注釋:
①薩丕爾 (1884-1939)看重人與人腦之外客觀世界的互動,人對哪個范疇感興趣,圍繞那個范疇所創造的詞匯就多。換言之,詞匯是人對客觀世界認識的外在表征,通過它們可了解不同族群對客觀世界的不同認識。這是范疇化研究的先驅。比如,生活在極地的愛斯基摩人對“雪”的認識深刻,阿拉伯人對對駱駝的劃分很細等。最通俗的事例,英文中的Uncle,中文可以有“叔叔”、“伯伯”、“姑父”、“姨夫”、“舅舅”等多種對應。中國封建大家庭對親疏、長幼區分細致。
②布龍菲爾德 (1887-1949),美國人將20世紀30-50年代稱為“布龍菲爾德時代”。
[1]I.J.Gelb,A Study of Writing.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3.
[2](瑞士)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劉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3]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M].北京:中華書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