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群(寧夏文物保護中心,銀川 750001)
黑水城出土文獻涉及婦女婚姻方面的文書較多,但因部分文書比較瑣碎,致使內容不能完整解讀。因此,筆者選取了內容較為完整四則文書為研究對象,試圖對元代婦女婚姻相關問題展開研究。在黑水城文書中 F 13:W130、F 116:W37、F 79:W42三則涉及到婚姻問題,具體反映了地處西北地區的亦集乃路婦女婚姻狀況。通過上述四則文書的釋讀和比較,可以探究元朝政府對待婦女改嫁和婚變問題上的傾向,以及對婦女的相關法律保護。
其中最為完整的是文書F 13:W130,該件文書附于《黑城出土文書》(漢文文書卷)后圖版拾捌,文書高25.5 c m,長49.8c m,共24整行。為便于研究,特將文書原文錄入如下:
第一行:立合同大吉婚書。文字人,領(嶺)北傀列地面,系①上述文書都引自李逸友先生《黑城出上文書》(漢文文書卷),又對照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文書編號仍然用李逸友先生《黑城出上文書》(漢文文書卷)中編號,以下不再做專門注釋。(轉行標“”;“()”應為更正部分文字,異體字以正字輯錄;校加字于“[]”內標明)。
第二行:太子位下所管軍戶脫歡等。今為差發重
第三行:仲,軍情未定,上馬不止,盤纏厥(缺)少,無可
第四行:打兌出期。今有脫火赤,軍上因病身故,拋
第五行:下伊妻巴都麻,自為只身難以獨居住
第六行:坐,日每無甚養濟。今憑媒證人貼哥作
第七行:媒說合,與亦集乃路屯田張千戶所管納糧
第八行:軍戶,吳子忠家內存日從良戶下當差吳
第九行:哈厘拋下長男一名,喚哈里巴臺說合,作為
第十行:證(正)妻。對眾親眷,言定財錢,市斗內白米壹石,
第十一行:小麥壹石,大麥壹石,羊、酒、筵席盡行下足。
第十二行:脫歡一面收受了。當擇定良辰吉日迎取(娶)到家
第十三行:誠(成)親之后并不欠少分文不盡財錢。如有脫歡
第十四行:將弟妻巴都麻改嫁中內別有不盡言詞:
第十五行:前夫未曾身故,慢妹改嫁。一切為礙并不干
第十六行:吳子忠之事,系脫歡等一面證人無頭詞;
第十七行:如哈里巴臺將伊妻不作妻室臺舉,罰小麥
第十八行:壹石;如巴都麻不受使用,非理作事,正主婚
第十九行:人罰白米壹石充官用度。恐后[無]憑,故立大吉
第二十行:合同婚書,文字為用。
第二十一行:至正廿五年十一月初七日 正主婚人脫歡(簽字畫押)
第二十二行:付主婚人巴都麻(簽字畫押)
第二十三行:取吉大利同主婚人塔義兒(簽字畫押)
第二十四行:知見人李住哥同主婚人帖木兒(簽字畫押)
文書第一行“立合同大吉婚書”,可以確定該文書是一件婚書。通過文書整體內容分析可以看出,元代“婚書”是婚姻成立的要件之一。元朝政府規定婚書訂立與否是確認婚姻合法的憑據,也是提供法律保護的依據。黑水城文書F 116:W37失林婚書案文卷中,亦集乃路刑房最后認定失林罪責依據就是婚書。對不立婚書而存在的習慣婚,元律規定“男女婚姻或以指腹并割衫襟為親,既無定物婚書,難成親禮,今后并行禁止。”[1]50由此可見,在元代,婚書成為婚姻成立的第一要件。訂立婚書在當時乃至之后的社會都有積極的作用,對婚姻關系存在和夫妻雙方權利和義務進行了明確規定,使夫妻雙方的利益都得到法律的保護。
婚書在元代有著嚴格規范的格式和要求。元朝律令中涉及婚姻條文中都提到“人倫之道,婚姻為大”,這使婚書開頭都具有的規范格式,旨在表明和肯定婚姻的重要性。正是由于婚姻對個人和家庭都如此重要,因此元朝政府明確規定婚書中要明確書寫的內容和要件,主要包括聘財、媒人、正主婚人、付主婚人、知見人等內容。元朝規定“今后但為婚姻,須立婚書,明白該寫元議聘財,若招女婿,指定養老,或出舍年限,其主婚保親媒妁人等,畫字依理成親,庶免爭訟”。[1]39文書 F 13:W130第十行“對眾親眷,言定財錢,市斗內白米壹石”和第十一行“小麥壹石,大麥壹石,羊、酒、筵席盡行下足。”是關于婚姻聘禮中財物的內容,具體數目都有詳細記載,這與官方規定內容要求一致。
從文書F 13:W130的內容可以看出該婚書由以下幾個重要構成要件,訂立文書雙方當事人、媒證人、雙方情況及婚姻訂立過程、婚聘財物、雙方約定責任與任務、訂立時間、相關當事人等幾個要件構成。婚書在內容、語言、格式與元朝官方規定一致。元朝規定“凡婚書,不得用彝北語虛文。須要明寫聘財禮物,婚主并媒人各各畫字。女家回書亦寫受到聘禮數目,嫁主并媒人亦合畫字。仍將兩下禮書背面大書‘合同’字樣,分付各家收執。如有詞語朦朧,別無各各畫字并‘合同’字樣,爭告到官,即同假偽。”[2]278文書F 116:W37失林婚書案中,涉案因婚書而引發,圍繞婚書展開,最終官方認定依據依然回到婚書問題上。因此元代婚書囊括了婚姻關系中最直接和現實的問題。
婚姻關系中聘財問題是一個現實而重要的問題,《元典章》中對聘財有專門規定,指出“婚姻聘財表里頭面諸物在內,并不以元寶鈔為則,以財畜折充聽”。①“不”字在臺灣影印文刻本《元典章》中無此字,但斟酌上下文,“不”字不是衍文,“并不以元寶鈔為則”是元政府的本意,只不過在實際操作中“以財畜拆充聽”的現象很普遍,且“折充”在法律上也利于操作。“以財畜折充聽”即對聘財的形式作了規定。從現實中的婚姻聘財形式來看,與元代官方規定較為一致。文書F 13:W130第十行“對眾親眷,言定財錢,市斗內白米壹石”和第十一行“小麥壹石,大麥壹石,羊、酒、筵席盡行下足。”是關于婚姻中聘財的內容,從文書可以發現聘財主要以實物為主,具體數目都有詳細記載,這為聘財估價做好了基礎。但在黑水城出土婚姻類文書中也有與《元典章》規定不相符的現象,如在文書F 116:W37失林婚書案文卷中,該文書是一件至正廿二年(1362年)十二月的文書,與文書F 116:W130相差三年,同處于元末這一時期。文書F 116:W37“今告夫阿兀財錢中統鈔二十定……”和“……與本人為妾妻。”[3]169可以看出阿兀娶失林的聘財是中統鈔二十錠,這與《元典章》規定的“以財畜折充聽”似乎相悖。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有可能是由于文書F 116:W130是一件司法卷宗,官府直接以鈔數來衡量婚姻中的聘財。
婚姻中的聘財以實物來充當在亦集乃路地區出現有著雙重因素。一者是元朝政府的規定的不許以貨幣的形式來充當聘財,二者是元末亦集乃路物價飛漲的經濟狀況所決定,在這二者中物價飛漲的經濟因素影響可能更大。
通過整個黑水城文書研究可以發現,在“諸王妃子分例”類文書和各級官員俸類文書、婚姻契約類文書中都以米、面、羊、酒等實物的方式來支付俸祿或交易。而在其它如祭祀等活動中,各級政府都卻以“支鈔”的形式來支付各種費用,這在黑城文書中相當普遍。這與“諸王妃子分例”類文書和各級官員俸類文書、婚姻契約類文書中以實物來支付形成鮮明對比。從文書F 13:W130第二十一行“至正廿五年十一月初七日”的內容可以確定該件婚姻文書反映的是“至正廿五年”,即1365年的問題,而這時元朝經濟惡化以及軍費、佛費支出巨大,加劇了基層經濟惡化程度。據《元史》記載,仁宗皇帝于至大四年三月即帝位,按例大會諸王,頒發賜賚,“普賜金三萬九千六百五十兩(793錠),銀百八十四萬九千五十兩(36981錠),鈔二十二萬三千二百七十九錠,幣帛四十七萬二千四百八十八匹”。[4]480以現實生活中鹽價為例,至元十三年,每引中統鈔九貫,至元二十六年漲到50貫,13年中漲了5倍多。延佑二年(1315年)漲至150貫,40年間漲16倍以上。[5]物價上升使元代官方貨幣“鈔”貶值十分嚴重,以物替鈔的現象層出不斷。那么在現實生活中婚姻現象就不難理解了,實物聘財的普遍出現,從某種程度上表明紙幣流通職能的已經喪失。
但不論怎樣,兩則文書中聘財對邊遠的亦集乃路普通居民來說都相對較高,這與元代婚姻聘財較高的社會環境較為一致。元代婚姻聘財之高引起各方面關注,史料記載“今日男婚女嫁…不稱各家之有無,不問門第之貴賤,例以奢侈華麗相尚。飲食衣服,擬于王侯。賤賣有用之谷帛,貴買無用之浮淫,破家壞產,負債終身……”,[2]卷164、《論農桑水力》“聘財無法,奢靡日增,至有傾資破產不能成禮,甚則爭論不已,以致嫁娶失時”,因此朝廷明宣條例,試圖對以上情形加以限止,并非號召重財。[3]卷3《戶令·婚姻禮制》于是元朝政府規定定立婚書雙方要明確其聘財數目,以此來禁止奢靡,這在文書中就表現出來。
F 79:W42、F 13:W130、F 116:W37三則文書從不同的角度上反映了元代西部地區婦女改嫁問題。在現實的生活中,改嫁問題普遍存在,文書F 116:W37中的失林改嫁三次。
文書F 13:W130對改嫁問題描述比較詳細,具有特殊性和代表性。第四行到第六行“今有脫火赤,軍上因病身故,拋下伊妻巴都麻……”,可以看出脫歡弟弟脫火赤因病身故,這是其妻巴都麻改嫁的前提。文書第二行到第三行已經明確脫火赤屬于軍戶,身份特殊。元代律令對軍戶妻子的改嫁有專門規定,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廣南宣慰司呈報出征的軍人因長時間沒有音信,生死未卜“父母將各軍妻小改嫁”,鑒于此類情況,元朝政府規定“出征軍人未知存亡”時,不得改嫁,如有違反,責令本省改正,同時將主婚人斷罪”。[3]卷十八《戶部四·軍民婚·出征軍妻不得改嫁》為避免此類事件發生,因此文書中特意明確用到“因病身故”一詞,可以表明參與此事的所有當事人都已明確知道脫火赤已經死亡的信息。改嫁過程中還涉及承擔法律責任問題,在文書第十五行 “前夫未曾身故,慢妹改嫁。一切為礙并不干”;第十六行“吳子忠之事,系脫歡等一面證人無頭詞”,明確相關人承擔的法律責任,表明在改嫁問題中元代政府尊重提出者意見,在追究法律責任方面依據最先提出承擔責任的原則。
在婚姻關系發生關鍵性變化時,夫家和婦家兩者中夫家處于主導地位。在巴都麻改嫁過程中,脫歡起著關鍵性的作用,文書二十一行“正主婚人脫歡”和第二十二行“付主婚人巴都麻”的內容,說明脫歡的地位關系著婚姻成敗,而作為直接當事人的巴都麻則在整個婚姻關系變更過程中處于從屬地位。但在文書中將“付主婚人巴都麻”單列為婚書的組成要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法律對女方的尊重。通過文書第二十一行、第二十二行兩行內容和文書具體敘述可以看出,對寡婦巴都麻的改嫁權屬于夫家。主要原因是蒙古傳統習俗。收繼婚是蒙古傳統婚姻習俗之一,普遍存在于蒙古社會當中。在傳統的收繼婚當中,男子始終處于主導地位,通過文書可以看出脫歡的又一身份是亡者脫火赤哥哥,在弟媳的去留上有著決定權。弟弟病故之后脫歡有優先收繼的權利,但脫歡由于“……今為差發重仲(征),軍情未定,上馬不止,盤纏厥(缺)少,無可打兌出期……”,最后放棄自己優先收繼的權利,作為正主婚人改嫁弟媳巴都麻。從整個文書情況來看,婦女再婚改嫁過程中,夫家處于主導地位。
脫歡在婚姻關系變更中處于主導地位,之后便放棄了收繼弟媳巴都麻,放棄權利原因也值得探究。通過文書和傳世文獻比較,可以發現脫歡放棄收繼而選擇改嫁弟媳首先源于經濟方面因素。在元代,聘財過重已成為一大社會問題,“聘財過于傾相,男女不能婚姻”的現象大量存在。史料記載元代婚嫁中,出現“今曰男婚女嫁……不稱各家之有無,不問門第之貴賤,例以奢侈華麗相尚。飲食衣服,擬與王侯。賤賣有用之布帛,貴買無用之浮淫,破家廢產,負債終身。”[6]卷二十二《論農桑水利》的現象。加之元末亦集乃路地區經歷了長期的戰亂,環境的惡化,經濟落后,脫歡的家庭生活困難,處于破產的邊緣,出征在即,無力養活家庭,由于元代婚姻聘禮較高,弟媳改嫁也可以使脫歡獲得一筆可觀的財物,以緩解燃眉之急。而巴都麻自身“自為只身難以獨居住坐,日每無甚養濟”的客觀狀況。因此出現諸如文書F 13:W130改嫁的現象出現。
此外脫歡放棄了收繼弟媳巴都麻還可能與元政府對收繼婚限制有關系。元朝建立后,隨著其發展,越來越多的開始接受到中原漢地文化觀念。從至元后期到元代中后期,對漢人收繼婚姻開始限制。大德五年(1301年),延安路民女穿針與王安結婚,之后王安身故,其房弟王安杰強行收嫂,禮部不準王安杰收繼其嫂。[1]卷三,戶令延祐二年 (1315年),因紹興路饑荒,出現許多夫死妻改嫁,小叔爭理收繼其嫂的現象。對此,元政府明令“兄亡嫂嫁小叔不得收”。[1]卷三,戶令受此影響,婚姻習俗也開始發生變化。雖然立法中規定“蒙古人、色目人不在此例”的特例,但在漢族傳統觀念影響下,蒙古族的收繼婚俗也發生了程度不同的變化。上層貴族婦女如魯國大長公主祥哥剌吉不接受其夫弟的收繼,[4]746普通婦女也出現了抵制收繼婚的現象。26歲的蒙古雍吉剌氏女子脫脫尼,丈夫哈剌不花死后,“前妻有二子皆壯,無婦,欲以本俗制收繼之。脫脫尼以死自誓”。[4]4496
通過對黑水城出土三則婚姻類文書釋讀和分析,可以發現元代婚書在婚姻關系中地位重要,婚書的格式和內容都嚴格按照元代法律規定。從上述三件文書可以發現,在元代亦集乃路地區,婚姻中的聘財以實物為主,聘財相對當地居民收入則顯得較高。受此影響,出現一系列為獲得財物而改嫁和放棄收繼的現象,出現此類問題與元末社會經濟因素密切相關。
[1] 大元通制條格[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
[2] 全元文[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
[3] 元典章[M].北京:中國書店,1990.
[4] (明)宋濂.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
[5] 楊德華,楊永平.元朝的貨幣政策和通貨膨脹[J].云南民族學院學報,2001(5):117-121.
[6] (元)胡祇遹.紫山大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