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一
漢武帝劉徹愛說大話,就有人給他說大話。他剛即位,下了一道求才詔,宣稱要超常規地提升他們,一下子四面八方給他上書自賣自夸的人以千數。這其中有一個滑稽大王,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我叫東方朔,從小死了爹娘,靠兄嫂撫養長大。我13歲開始讀書,只三年,所學的文史知識就足夠用了。15歲學擊劍,16歲誦《詩》《書》,一下子讀了22萬言。19歲學孫(武)吳(起)兵法,熟知行軍布陣指揮之法,又讀了22萬言,合起來我東方朔已熟讀了44萬言了……我今年22歲,身高九尺三,眼亮如明珠,齒美如編貝。我勇敢像孟賁,敏捷似慶忌,廉潔如鮑叔,誠實賽尾生。像我這樣出色的人物,應該可以做天子的大臣了吧。我冒死把這些報告給您。”
二
漢代人物中,東方朔是有特色的。他不能如賈誼、晁錯等在政治上深謀遠慮,為國家樹長遠規劃;也不能如董仲舒,在理論上經天緯地,為封建社會奠基礎;不能如公孫弘通國家之務,曉天下之事,在行政上左右逢源;更不能如司馬遷,總攬人物,包舉宇宙,在史學上立豐碑。但武帝時代群星燦爛的天宇中,卻似乎少不了他。別人都在干著大事,做著大官,而他呢——
我們先得交待一下,漢武帝是一個愛才、識才、愛提拔人才且不拘一格的人。他的丞相公孫弘,就是從一介布衣位至卿相的。他手下人才之盛,也是歷代君主難以比擬的。在那么愛才識才擢才的武帝身邊,卻得不到重用,除了自打嘴巴,承認自己無能,他還能說什么?
沒想到,這個眼毒心冷的東方朔還真的看出了大問題: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日而語!
當蘇秦、張儀的時候,周王室崩壞,諸侯不再朝拜,反而爭權奪利,以武力相斗,互相并吞為12個國,相持不下。(在這種時候)得到士人者就強大,失去士人者就滅亡,所以,談說之人得行其道……
現在則不然。圣明的帝王廣布德政,天下為之震懾,諸侯也都服從。四海之外都連為一體,國家安全穩定得如同覆過來放置的缽盂,如果有所行動,也易如反掌。(在這種時候)賢才與不肖之徒又有什么區別呢!
于人才言,以前有多個雇主,尚有選擇的自由,背離一個國君而投奔另一個國君,如同扔掉一雙破鞋子。而今卻只有了一個雇主——政府,除此以外,別無混飯吃的地方。主動權現在轉到皇帝手上了,對士人,使用他,他就是虎,不用他,他就是鼠。
當然,歷代皇帝也不能說就全憑自己的喜怒而不重人才,至少漢武帝就重人才。畢竟封建社會還是“家天下”,天下是他“家”,他也不至于對自己這個“家”完全不負責任。那時代,“產權”還是明晰的。但天下之大,士民之多,那些竭精談說,像車輪中的輻條全都指向軸心一樣聚集到朝廷的辯士,多到數不過來,即使朝廷想盡全力來募用他們,也沒有足夠的衣食俸祿,或者沒有足夠的位子。要是讓蘇秦、張儀和我一同生在今天,他們怕是連一個掌管禮樂舊事的小官也做不到,還能像我一樣做到常侍郎嗎?所以是這樣:時代變了,事態也不同了。
三
隨著漢代大一統的建立與逐漸鞏固,“說難”的時代就真的“來了”。董仲舒談災異,差點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災;司馬遷惜李陵,倒把自己弄得閹去了根。他們還真的沒說過什么大逆不道的話,關鍵在于他們已不是獨立的知識分子,而是人家官僚機構中的一分子,在人家花名冊和工資簿上。武帝手下的丞相,除了那個頂善于拍馬的公孫弘,有幾個善終?公孫弘以后,武帝就連殺了三個丞相。所以當武帝要公孫賀當丞相時,公孫賀趴在地下哭個不停,把頭磕得咚咚響,請武帝饒了他。武帝拂袖而去。公孫賀不得已當了丞相,出來時,對人說:“我從今完了。”后來還真的完了,不光他本人完了,一家都被誅滅。
有一個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就是東方朔。他自己憑著一張油嘴,在武帝那兒混飯吃、混衣穿,漂亮女人是娶了一個又一個。但他知道,那個憑三寸不爛之舌便可縱橫天下的時代過去了。“士”的時代過去了,眼下是“優”的時代,所以他就以“優”的面目立于朝廷之間。他對武帝不大說什么正經話,即便說,也是看準了再說,滑稽著說,半真半假地說,試探著說,以至武帝都以為他常常充事后諸葛,放馬后炮,是個大滑頭。他更多的是在宮中與武帝“搞笑”,逗皇帝老兒開心。他是一個明白的人,也是一個自視甚高、很有自尊心的人,但他卻不敢一本正經義正辭嚴地和武帝談政治。他怕,他怕這個時代。他寫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賦體文章,叫《非有先生論》。這個在吳王宮中“默默無言者三年”的非有先生,有什么樣的高論呢?就是那非有先生再三感慨的四個大字:“談何容易!”
顏師古注釋這“何容易”,是“不見(被)寬容,則事不易,故曰何容易也”。原來,“容易”這個最常用的口語,卻有一個如此雅致深奧的含義,“談何容易”這句我們常掛在嘴邊的感嘆詞,卻有這樣一個古老而現代的意義:容易容易,寬容了,話才易說,事才易成,人才易做;不被寬容,這一切哪得容易!
四
東方朔有一篇意義非同尋常的文章是四言韻文《誡子》,它提供了一種非同尋常的處世之道:游世。真是石破天驚逗秋雨。此“游”字,是“游刃有余”之“游”,也是“游心太玄”之“游”;是“游于豪門”之“游”,也是“游于山林”之“游”;是“游方閑僧”之“游”,也是紂王“游于酒池肉林”之“游”;可作“云漢游”,也可作“淫冶游”;既可“力爭上游”,也可“樂居中游”;“游手好閑”也是此“游”。真是宇宙萬有,任我作“逍遙游”。至此,中國人的心腦真是豁然開朗,自由無礙。
后來南北朝時有一位叫孫綽的,說“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都是從這東方大智囊中探取的智慧。你看,既可尸位素餐,饕餮天下,中飽私囊。又可游手好閑,心地閑雅似神仙。既像國之棟梁,一言九鼎,宰割天下,因而名利雙收;又像山中隱士,名節俱全。真是好極了!武帝身邊那么多汲汲于有所作為的人都掉了腦袋或栽了跟頭,獨有他一生錦衣粱肉,美女如云,壽終正寢,不亦宜乎!自此而后,除非天資極忠厚、極愚鈍者外,中國人大都變成兩類:順世和游世。順世是游世的預科,不先上預科,去其狂狷之氣,是不能登堂入室的,頓悟者終究是少數。游世是順世之絕頂,是順得久了,看出門道,終于得道而悟,搖身一變,從此隨心所欲不逾游規,自由無礙。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