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繼民
30多年來,崔大華先生以一人之力完成了《南宋陸學》(1984)、《莊子歧解》(1988)、《莊學研究》(1992)、《儒學引論》(2001)、《儒學的現代命運》(2012)五部近250萬言的中國哲學史著作,加上別的著述,總規模達數百萬言。全面系統地考察崔先生的著述,我認為,他卓越的學術成就,可以構成一門供后人研究的學說——崔學。
崔學之所以為崔學,有三個特點和三種思想方法。試簡述如下:
崔學的第一個特點是它的關系性。崔著數百萬言,視野開闊,總體的內在結構建立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這樣三種關系上,并在此基礎上不斷在上位、下位的各個層面展開,形成關系的變奏和交響。今人對《易》學起源的考古學論證以及對這一論證的理解能夠清楚地說明:《易經》作為群經之首,它在源頭上的基本特點,是人類關系邏輯的最古老形式——陰陽或曰最簡關系式。崔先生儒道雙修的整體基本面貌,若從儒道互補的視角看,正是易學最簡關系式的當代展開并歸本儒學。
崔學的第二個特點是它的結構性。結構性即人與自然、社會、自我這三種關系的崔式展開方式。崔先生把儒學的理論結構歸結為仁、禮、命三個概念就是上述三種關系的展開方式之一。如,仁的字面義即兩個人,兩個人是易學最簡關系式的儒學表述如父子、君臣、夫婦等,仁是儒學的總德目,只有在人際關系間才有仁愛。又如,禮有禮儀、禮義兩解,禮儀歷代有損益,禮義則與強調人與自然關系的墨學有關。墨學的功利性注定墨義有西方正義的神學特征。而以儒學為表征的中華文化強調公正而非正義。再如對命的解釋。崔學中有“一次不可逆”、“客觀必然性”等解,基本上是一個人與自我的關系概念。因為只有人才有命運問題及其反思,這也是易學的核心和關鍵要義。
崔學的第三個特點,是將傳統儒學通過生活方式轉換成儒學傳統。《儒學的現代命運》肯定儒學的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的入世特點。只有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儒學,才是有生命力的儒學,才會對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實踐起到應有的作用,使儒學獲得現代性。
就思想方法的歷史性、結構性、比較性上看,關系、結構、生活三個概念形成觀念性的結構,在崔先生自覺衡定的“歷史的、結構的和比較的”思想方法中,它屬于“結構的”方面,概言之就是:關系展開是結構,結構沉降入生活。崔先生作為哲學史家,對儒學為價值導向的中國哲學在觀念上循歷史順序展開,形成觀念延異的歷史。觀念的歷史延異,強調歷史辯證法的時間性;中國歷史現象的恰當理解,有賴于觀念闡釋的有效性。“關系”概念的重要性,要放在中國陰陽和西方因果的思想方法對比中來看。以易學陰陽最簡關系式為基礎,構成崔學最大規模的比較學邏輯出發點和基本內涵之一。崔著雖對此沒有明確表述,但是,在建基于關系性的崔著中,他自覺地運用了中國關系性的思想方法。故曰:陰陽因果中西別,歷史延異鑄長河。
崔學成立的外部環境要件包括地域要件、時代要件與時代精神的關系三個方面。
(一)地域要件。崔先生的中國哲學史研究是在中國大陸地區扎根、發芽、開花結果的。其影響首先在大陸產生展開,崔學的形成和確認也應首先在大陸完成。
(二)時代要件。崔先生出生于1938年。及至1978年中國進入改革開放新時代,他第二次負笈北上深造時恰為不惑之年,其內在的思想理路已大致定型。然而在改革開放的年代,他不斷自我超越,開拓新的思想學術空間,不斷有新的創獲,在許多方面有實質性的突破,是他那一代人在學術領域的佼佼者。
(三)與時代精神的關系。這是崔學與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的關系及其比較定位問題。毛澤東、鄧小平作為不同年代中國時代精神的代表人物,其共同特點是馬列主義的中國化。馬列主義的中國化問題,至今仍在進行中,需要不斷深化;但無論如何深化,其傳統資源都是相對穩定且確定的,即以易學為主干,儒道兩翼(或互補)的思想架構,在各個應用學科的思想展開和理論落實。崔先生早年的著述與馬克思主義淵源頗深,后來對道家莊子、儒學及其命運的思考,都事關中華文化形態的全局考察,事關中國哲學、思想、文化的現代重構問題,尤其關注中華民族的命運問題。
從內部學術要件上看,任何人的著述要成其為學說,至少需要滿足三個條件,否則便不能以人命學。一是要代表一個時代的最高認識水平。哲學特別是中國哲學是生活于其中的人尋求精神依托、探索前途命運的思想結晶,代表著特定時代的最高認識水平。二是要有獨特的學術建樹。即比較全面、系統地反映這一時代—地域的精神特質,全面地把握時代問題,且有著自己內在邏輯的系統性關聯。三是要有一定數量的文本文獻作為研究對象并被后人所接受。
這就需要厘定崔學在中國哲學史的專業領域,是否具備了這些要件。為此,我們必須首先明確其與上一代的馮友蘭的馮學、侯外廬的侯學和梁漱溟、熊十力、牟宗三等學之間的關系及其相關定位,從而形成有效的歷史性學術支撐點;進而明確其與同時代的蒙培元的蒙學、方克立的方學之間的功能互補關系,從而形成獨特有效的時代性學術支撐點。
從歷史性的學術支撐意義上,崔學超越了馮學的實在論思想傾向,引入了結構主義的思想方法;崔學超越了侯學的“對子”模式,把中國哲學的眾多觀念,系統地理解為中華民族為滿足特定時代的生活需要而建構的功能性思想要素;崔學不同于牟學的地方,是他承續程朱理學,而非陸王心學。
從時代性的學術支撐意義上,從中國大陸中國哲學史領域的總體情況看,崔大華先生的儒家新理學,與蒙培元先生的新心學、方克立先生馬克思主義與傳統對接的綜合創新派,形成一種三角鼎立的結構互補關系。人民出版社《哲學史家文庫》的出版計劃安排,實際上也從側面佐證了這一點。崔學既與蒙學、方學一起,構成一種結構性的互補關系,恰又對應地承續了上一代的馮學、牟學和侯學。崔學承續馮學、蒙學承續牟學、方學承續侯學,傳承中各有自己的發展。上溯到宋明時代,恰好可以對應于以程朱為主流的理學、陸王派的心學、張載挺立的具有唯物論色彩的氣學三派。這一點崔大華先生與馮友蘭先生一樣,他們都是完全自覺的。
關于崔學、蒙學、方學與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之間的整體性關系,有待于進一步地深入研究。崔先生在著述過程中堅持運用比較的方法,以中國的標準來理解中國的思想、文化和哲學傳統,并放在與西學對應的時代背景下獨立思考。構建中國的哲學標準,這是事關全局的一個重大問題,需要幾代人的不懈努力。崔先生自覺地始終堅持著這一點,其卓越的成就正是這種學術堅守的結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崔學的提法是成立的。這意味著包括我們在內的后學,應以崔先生的著述為對象,進一步深入研究,使崔學發揚光大,從而建構中國哲學的范式—模型及其相關的標準、理據等等。
崔大華先生牢牢抓住人與自然、社會、自我的內在關系結構,繼承了中華文化形態的關系性、系統整體性、形式意義的關系、陰陽最簡關系式的思想方法。從中國關系性致思進路出發,他自覺引入結構功能思想方法,努力建立中國自己的哲學標準,挺立中華智慧型的哲學精神。在這種系統性學術努力中,沒有思想方法的自覺是不行的。崔先生將中國哲學的智慧型精神特質,落實在生活方式上,這是對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哲學的準確學術定位和適切的時代切入點。這樣,中華一重化生活文明和西方一神教商業文明的對話,就有了自己獨立自足、平等舒展的世界觀、人生觀意義上的立足點。
所以,程朱理學的歷史地位,馮友蘭、金岳霖等對程朱理學接著講的歷史地位,可以相應地標定崔學在它自己所處的那個特定時代的歷史地位。我們身處于一個偉大的時代,這一時代的民族精神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中華民族的精神,集中地反映在她的哲學思考之中,挺立這一精神是當代學人的社會責任和神圣歷史使命。
總而言之,在上述內部的學術要件支撐、外部的環境要件限制的意義上,我們可以確認這門學問叫崔學。
最后,讓我們援引唐初詩人虞世南(558—638)的詠《蟬》詩作為結句,以表達我們對崔先生的敬意和贊佩: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