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春陽
漢代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上升時期,其社會文化也呈現(xiàn)出欣欣向榮的開拓創(chuàng)新景象,出現(xiàn)了《史記》《漢書》《漢紀》等史籍,劉向、劉歆父子的《別錄》和《七略》等中國目錄學的開山之作。這些鴻篇巨制蘊涵著豐富的編纂學思想。對其進行深入的發(fā)掘和整理,無論對于傳統(tǒng)史學的認識還是對今天的史學建設以及編纂學的發(fā)展都有深遠的意義。
處于封建社會初級階段的漢代,如日東升,統(tǒng)治階級急于擴張進取的社會心態(tài),影響著整個時代文化精神。南朝宋人劉義慶曾說:“茍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樓望海云:‘雖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志;若秦漢之君,必當褰裳濡足。’”晉人僅僅登樓眺望大海,便足以激起凌云之志,而秦漢時人卻有一種必定親涉遠洋,到大海的波濤里“褰裳濡足”方才滿足的豪邁之情,這種執(zhí)著、豪邁的宏闊追求就是漢代時代精神的寫照。在這樣的時代精神下,漢代的學者們盡情釋放自己的豪情壯志,盡情描繪自己的宏大理想,一部部鴻篇巨著相繼問世,成為中國編纂史上的壯舉。
漢代文化統(tǒng)治也較為寬松開明。在此之前秦朝推行苛嚴的文化政策,推行焚書坑儒運動,頒布挾書令,禁止民間私藏書籍。漢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下令“除挾書令”,這使一些不敢公開的民間藏書能夠在公眾間廣為流通,大量的官書、專業(yè)書籍,包括一些秘藏于官府的歷史書籍都得以傳播于世,打破了幾千年來史書不外傳的傳統(tǒng)觀念。漢朝廷也借此在民間“大收篇籍”,漢武帝時期曾下詔“廣開獻書之路”,幾十年之后,“書積如丘山”,“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為漢代史籍編纂工作的繁榮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漢王朝統(tǒng)治者上任之始就對秦王朝的滅亡認識深刻,漢高祖劉邦曾下令“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對過往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就成為漢王朝統(tǒng)治者自始至終關注的問題。這都需要文化傳承者——史籍編纂者來擔當重任。漢王朝統(tǒng)治者為確立統(tǒng)治思想,深切認識到文化認同要由解釋歷史開始。因此,統(tǒng)治者一開始就重視文化傳播對鞏固統(tǒng)治的作用。劉邦初入咸陽,謀臣蕭何就“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目的雖為劉邦奪取天下,但在客觀上保存了大量的先秦古籍免于戰(zhàn)火毀壞,是文化史上的一大善舉。劉邦以后的歷代皇帝都重視文化建設,漢代自此走上文化復興之路。漢成帝“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威校數術;侍臣李柱國校方技”。兩漢時期還設置蘭臺令史,由一些著名學者擔任,蘭臺是皇家藏書的地方,典藏十分豐富,很多蘭臺令史就是依靠豐富的藏書完成了自己的著述。著名的史學家班固,就是在任蘭臺令史期間受詔著史,完成了《漢書》巨著。
缺乏指導思想的著述就等于沒有靈魂,因此史籍編纂工作必須要有明確的指導思想。總結漢代的幾部宏大的著述,其編纂指導思想特點如下。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表述自己著述《史記》的目的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終其終始,稽其成敗興衰之理”。從歷史治亂興衰中尋求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他在《史記》中也確實貫穿了這一思想。他在《儒林列傳》中借助轅固生與黃生辯“湯武革命”來表達自己的歷史觀點:黃生持定道家之說,認為破帽子必須戴在頭上,新鞋子一定要穿在腳下,上下之分不可變易,表明昏君暴君是絕不能推翻的。轅固生引孟子語:“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意謂昏君暴君必須推翻。在這里司馬遷以推翻昏君暴君為順天意、合民心,具有合理性,表現(xiàn)出進步的歷史觀。
漢代史籍編纂者的目的是“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秦朝的滅亡,使?jié)h代的統(tǒng)治階級不得不深刻反省,在對歷史的經驗教訓總結中尋求治國方略,為統(tǒng)治者提供決策。司馬遷著《史記》“述往事,思來者”,以“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他在《孝文本紀》中贊揚德政,在《酷吏列傳》中批判酷吏政治的黑暗,揭示出官逼民反的真理。這些都可為當政者提供借鑒。班彪在續(xù)《太史公書》(《史記》)而作《后傳》時,說“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以觀前,圣人之耳目也”。班固編纂《漢書》,力求“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傳”,“論其施行之語著于篇”,以達到皇帝“明借鑒”的目的。《漢紀》的編纂者荀悅提出編纂史書要“綜往昭來”,為統(tǒng)治者昭示“得失之軌”,起到帝王教科書的作用。劉向、劉歆父子編纂《別錄》《七略》本身就是受詔于皇帝,將諸子、經傳等古籍分類編撰成書,以為統(tǒng)治者選擇合適的統(tǒng)治思想提供學術上的支持。
漢代統(tǒng)治者非常注重思想文化的社會教化功能,教化思想滲透于文化的各個領域。受此影響,漢代史籍編纂者的編纂過程無不貫徹了“興孝悌而正風俗”的教化觀念。漢代的學者們懷著教化民眾、宣揚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偉大理想,全身心地發(fā)掘、整理、編纂各類古籍文獻和歷史著述,大批發(fā)揮治國安邦作用的史籍紛紛問世。《史記》盡管是司馬遷欲“成一家之言”而作,也表達了對儒家繁文縟節(jié)的排斥,但是書中對儒家主張德政、主張大一統(tǒng)思想的認同、對儒家的“立德、立言、立功”的進取精神的提倡,無不有強烈的教化和昭示意義。班固編纂《漢書》的目的更是為了“綜其行事,旁貫《五經》,上下洽通”,“緯六經,綴道綱”,“用彰儒學”,“宣揚漢德”,他在《漢書》中竭力維護漢家王朝的正統(tǒng)思想和封建倫理觀念。《漢紀》的作者荀悅主張“達道義”、“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勛”、“表賢能”,將儒家的道義、倫理、君主制的合法性宣揚于世。劉氏父子在編纂《別錄》《七略》時,也是以維護儒家思想本義為宗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以宣揚儒家統(tǒng)治思想的合理性。
漢代史籍的編纂方法主要體現(xiàn)在編纂體例和內容兩個方面。編纂原則是保證史籍編纂能夠秉筆直書,客觀真實地反映歷史面貌和溯沿學術源流。
漢代史籍既吸收前人的編纂經驗,又開創(chuàng)了新的編纂體例,增添新的內容。《史記》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本紀、年表、書、世家、列傳的交錯綜合,打破了以往以線性結構單線敘事的史書體例,確立了紀傳體結構,從而能夠記述錯綜復雜的歷史形態(tài)。《史記》在編纂內容上對先秦的史籍也有吸收和創(chuàng)新。《史記》的大量史料來自于《尚書》《竹書紀年》《春秋》《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世本》等古文獻資料,在此基礎上,司馬遷又補充了新的內容,開創(chuàng)了對學術、經濟、工商、民族等領域的著述。《漢書》是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在吸收司馬遷著史體例的基礎上,彌補了《史記》紀傳體中的一些缺陷,并開創(chuàng)了一些新體例,如:改“本紀”為“紀”;取消“世家”并入“列傳”以適應時代的要求;改“書”為“志”,有利于記述人物、事件、典章制度的源流始末,從而使紀傳體體例整齊劃一,定型了紀傳體編纂模式,便于后世因襲,成為中國古代著史的傳統(tǒng)體例。在內容上增添了《藝文志》《五行志》《刑法志》《地理志》《百官公卿表》《古今人物表》《外戚恩澤侯表》。《漢記》仿效《左傳》體例,但又有所突破,吸收了班固《漢書》的一些體例加以改變而成編年體斷代史,為后世編年體史書編纂提供了凡例。在內容上刪繁就簡,從而容納更多的歷史人物和重要事件。《別錄》《七略》是第一部綜合性圖書分類目錄,編纂者將當時所藏紛繁蕪雜的各類書籍加以系統(tǒng)的分類,開創(chuàng)了系統(tǒng)編寫目錄的先河,體現(xiàn)了父子兩代編輯家對圖書匯編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
1.求真原則
漢代的史籍編撰過程都體現(xiàn)了這一原則。如《史記》從史料的選擇到文字的表述,都力求“信以傳信,疑以傳疑”。司馬遷編纂“史記”取材廣泛,“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史料的廣博繁雜增加了篩選、考辨的難度。司馬遷在對這些史料進行選擇的時候進行了詳細的考證。如他在《三代世表》中說:“自殷以來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頗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說哉。至于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可見司馬遷對待史料選擇非常慎重。為確認史料的真實性,他甚至進行實地考察。如在《淮陰侯列傳》中說韓信在母親死后把其葬到高敞的地方,以便等其發(fā)跡可以在墓旁安置萬戶人家,這一史料就是司馬遷親自到墓地考察所得。班固非常崇尚實錄精神,他在《漢書司馬遷傳》中表達了自己的心愿:“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他著《漢書》盡管為皇帝委派,以歌頌漢德為宗旨,但班固仍然能夠直書其事,不為漢諱。《漢紀》也非常重視秉筆直書,重視史料的選擇。劉向劉歆父子校閱古書、匯輯目錄更是一項艱苦的工作,為了求真求實,他們廣羅異本,仔細勘對、彼此互參、除去重復;校出脫簡,訂正偽文,以達到“真”的緯度。
2.創(chuàng)新原則
從體例上來看,各種新體例的創(chuàng)設與更新,無疑彰顯了漢代史學家對史籍編撰創(chuàng)新原則的深切認識。漢代編輯學家們還重視對史籍內容的創(chuàng)新,如《史記》在內容上涉及了經濟、民族等領域;《漢書》開創(chuàng)了刑法、文學藝術等學術領域的編纂。劉向父子所做的校勘與分類圖書的工作具開創(chuàng)性,對學科分類以及后世的學術研究都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3.公允原則
史書編纂都講求實錄,而要達到實錄,就要做到公允,要公正地評價歷史,包括篩選史料、語言表述、歷史觀念等都要做到公允無偏,不虛美不隱惡,從而客觀地描述歷史。這一點無論是《史記》《漢書》還是《漢紀》等編纂過程都貫穿了這個原則。這與當時史官著史少受政治干涉、治史之人多為治史良材有關。司馬遷在《史記》中敢于同情項羽,并把項羽以帝王身份列入本紀,而且在《高祖本紀》中敢于暴露漢高祖劉邦丑陋的一面,實在是難能可貴。自從唐代以后盛行官修史書,負責修史的往往是不懂歷史的官員,編撰歷史只是為了附庸風雅、阿諛奉上,就難以貫徹這一原則了。值得一提的是,劉向父子在編輯校正圖書的過程纈采眾家,所長所短皆無隱諱,無偏狹之心,學術公允之心卓然可見,這不僅是學術史研究的豐碑,也是編輯學界的楷模。
4.人本原則
古代史籍編纂的目的都是為了資政垂訓、教化褒揚,漢代的史籍編纂同樣離不開這樣一個傾向。無論是司馬遷、班固、荀悅還是劉向父子,他們編纂的目的都是為了供統(tǒng)治者有資可鑒,同時也是為了教化民眾。司馬遷究“天人之際”試圖通過歷史探討天與人的關系;班固在《漢書》中對民生的探討、對禮教教化的探討以及人才的探討,無不突出了歷史對“人”的作用;《漢紀》的君子三鑒強調人鑒的作用,他在“立典有五志”論中對教化的強調、對賢能的選拔以及究天人之際的編纂目的都體現(xiàn)了對“人”的重視。劉向、劉歆也強調人的作用,如批評陰陽家不重視人事而事鬼神,批評法學家嚴酷刑法傷害人與人的感情;贊揚儒家的仁愛、墨家的重賢能,這些都體現(xiàn)了對人的關注。
當今,圖書編纂和出版工作走到了新的歷史時期,而如何編出好書,編出對社會對國家有意義的書籍,漢代的史籍編纂思想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經驗,那就是必須要堅持正確的指導思想,根據時代要求,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和高度的責任感,編纂出既有可讀性、科學性又有社會價值的書籍,為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提供精神動力和智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