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憲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教授 犯罪與矯正研究所所長 北京 100875) ■文
論對剝權犯實行社區矯正的必要性
The Necessity of Applying Community Correction upon the Criminals Deprived of Rights
吳宗憲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教授 犯罪與矯正研究所所長 北京 100875) ■文
本文所講的“剝權犯”,是指被人民法院判處剝奪政治權利刑并在社會上服刑的罪犯①本文所講的“剝權犯”,特別是指被獨立適用剝奪政治權利刑和從監獄刑滿釋放后開始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罪犯;那些被判處管制附加剝奪政治權利的罪犯、被宣告緩刑的剝權犯和被假釋的剝權犯,應當首先按照管制犯、緩刑犯和假釋犯執行社區矯正。。自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2003年7月10日聯合發布《關于開展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通知》 (以下簡稱“兩院兩部《通知》”)以來,剝權犯一直是社區矯正的5種對象之一,各地在社區矯正實踐中不斷探索對剝權犯實行社區矯正的做法,對剝權犯的社區矯正工作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遺憾的是,2011年2月通過的《刑法修正案 (八)》沒有將剝權犯作為社區矯正的對象,《刑事訴訟法修正案 (草案)》也沒有將剝權犯作為社區矯正的對象。筆者認為,無論是從社區矯正的內容來看,還是從多方面的需要以及未來的立法修改等來看,對剝權犯實行社區矯正都是很有必要的。
自2003年開始的社區矯正工作,賦予“社區矯正”概念以特定的含義,我國的社區矯正工作有特定的內容,對“社區矯正”這個概念不能望文生義地做片面理解。在兩院兩部《通知》中,將社區矯正的任務表述為管理、教育和幫助三個方面。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2005年1月20日聯合發布《關于擴大社區矯正試點范圍的通知》中,繼續對社區矯正的任務或者內容做這樣的理解。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2009年9月2日聯合發布《關于在全國試行社區矯正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兩院兩部《意見》”)中,進一步將社區矯正的主要任務概括為“監督管理”、“教育矯正”和“幫困扶助”三個方面。因此,對我國社區矯正內容的完整理解,應當包括這三個方面。那種認為對剝權犯不需要矯正因而沒有必要對剝權犯實行社區矯正的看法,實際上是對“社區矯正”的一種片面理解,是把包含多方面內容的社區矯正僅僅理解為狹義的“矯正”或者“改造”的結果。對于剝權犯,可能不一定需要進行旨在促進其改造的“矯正”工作,但是,針對他們的監督管理和幫困扶助工作是絕對需要的。
自2003年開始社區矯正試點工作以來,在對剝權犯開展社區矯正工作的實踐中,社區矯正工作者不斷探索和辛勤努力,在如何對剝權犯開展社區矯正工作方面,創造了很多經驗達成了許多共識。
人們已經逐步認識到,剝權犯是一類非典型的社區服刑人員。在社區矯正工作中,并不需要完全像對待其他社區服刑人員那樣對待剝權犯;對于剝權犯,可以根據法律規定和法院判決,開展與其他社區服刑人員有所不同的社區矯正工作:對于剝權犯,并不一定要進行全面的教育矯正工作;可以根據法律規定和法院判決開展有針對性的監督管理工作;對于很多剝權犯而言,進行幫困扶助工作是絕對有必要的。
例如,在對剝權犯的教育矯正中,很多地方在組織剝權犯進行公益勞動方面,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很多剝權犯認為,自己僅僅是被剝奪了政治權利,法律并沒有規定要自己參加公益勞動,因而拒絕參加公益勞動。對于這種現象,社區矯正工作者通過不斷探索,逐步認識到,剝權犯的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因而逐步改變了強制剝權犯參加公益勞動的做法,把公益勞動看成是一種改造表現,鼓勵包括剝權犯在內的社區服刑人員參加公益勞動,而不再強迫剝權犯參加公益勞動。
又如,在對剝權犯的監督管理中,不再像對待其他社區服刑人員那樣,監督他們的日常生活行為,而是著重監督他們是否行使了依法被剝奪的政治權利,從而更加準確地執行我國法律的規定和人民法院的判決。
再如,對于遇到生產、生活等方面困難的剝權犯,通過各種方式給予大力幫助,切實幫助剝權犯解決所遇到的重大問題和嚴重困難,使他們能夠過上有保障的日常生活,為他們在社區服刑過程中遵紀守法,提供了必要的條件,有效地預防了他們有可能進行的重新犯罪行為。
通過社區矯正機構的不斷探索和不懈努力,對于剝權犯的社區矯正工作逐步走向正規化和科學化,對他們的社區矯正工作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根據司法部的統計,從2003年7月至2011年8月底,累計接收社區服刑人員771131人,社區服刑人員在矯正期間僅有1690人再次犯罪,再犯罪率為0.22%;在所有5種社區服刑人員中,剝權犯占總數的10%左右,他們的再犯罪率沒有超過平均水平。這應當是一個巨大的成就,這種成就的取得得益于社區矯正制度的科學性,得益于社區矯正工作的有效性。
從剝奪政治權利刑的執行內容來看,需要對剝權犯開展社區矯正。根據我國刑法第54條的規定,剝奪政治權利是指要剝奪犯罪分子參加國家管理和政治活動的權利。對于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而言,他們在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過程中,具有很大的行動自由,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是否會利用所享有的行動自由去行使被剝奪的政治權利,需要由專門的機關進行監督和管理。在開展社區矯正試點工作以前,對于被剝奪政治權利并在社會上服刑的罪犯,由公安機關負責監督管理。但是,長期的實踐表明,我國的公安機關所擔負的工作任務極其繁重,很難有效地對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進行監督管理工作。不僅對剝權犯在社會上的刑罰執行是這樣,對于其他一些非監禁刑的執行也是這樣。這是我國開展社區矯正工作、在社區矯正中改變對某些非監禁刑的執行主體,將原來由公安機關承擔的非監禁刑執行工作轉由司法行政機關的重要原因。自開展社區矯正試點工作以來,公安機關在執行非監禁刑方面的工作并沒有什么顯著的改善或者變化,它們并沒有獲得更多的在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有利條件。而且,在社會經濟轉型加劇、社會制度變革深化的情況下,社會不穩定因素增加,公安機關在一般社會管理方面的任務不斷加重,他們更難有精力對在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剝權犯開展有效的監督管理工作。因此,繼續讓公安機關承擔起對在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剝權犯的監督管理工作,顯得勉為其難,不可能收到良好的效果。
與公安機關監督管理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的不利情況形成對照的是,我國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實踐表明,將包括剝奪政治權利在內的一些非監禁刑的執行工作從公安機關轉移到司法行政機關的做法,是科學合理的。自開展社區矯正試點工作以來,在司法行政機關的努力下,通過制度創新和細致工作,使納入社區矯正的這些非監禁刑的執行工作,取得了良好的成效。這表明,司法行政機關對于包括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在內的所有社區服刑人員的監督管理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司法行政機關能夠很好地擔負起對社區服刑人員的監督管理工作。而且,隨著社區矯正工作的深入發展,社區矯正的工作制度會不斷完善,社區矯正的人員隊伍會不斷發展,司法行政機關在執行非監禁刑、開展社區矯正方面的能力會進一步得到加強,它們對于包括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在內的社區服刑人員的監督管理工作,會進一步得到改善。由此可見,從在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內容來看,將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納入社區矯正的范圍,對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適用社區矯正,是很有必要的。
從一些剝權犯重新適應社會生活的個人需要來看,對他們開展社區矯正是很有必要的。根據我國刑事立法的規定,剝權犯大體上可以分為兩類,對于這兩類剝權犯而言,都在重新適應社會生活方面有獲得幫助的客觀需要——求助需要。
1、不脫離社會型剝權犯的求助需要。
不脫離社會型剝權犯是指判決生效后立即直接在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罪犯。根據刑法的規定,被單獨適用剝奪政治權利刑的罪犯,被判處管制并附加適用剝奪政治權利刑的罪犯,以及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和拘役并附加適用剝奪政治權利刑后宣告緩刑的罪犯,都屬于這類罪犯。對于這類罪犯而言,判處剝奪政治權利刑并不會使他們離開生活的社會環境,他們在既有的社會環境中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執行刑罰的活動一般不會中斷他們在社會上的生活過程。
對于不脫離社會型剝權犯而言,盡管他們重新適應社會生活的問題不如從監獄釋放型剝權犯那樣突出,但是,仍然存在著這方面的問題,需要在社區矯正工作者的幫助下,重新適應社會生活。對于這類剝權犯而言,由于他們未脫離自己生活的社會環境,他們在物質生活方面重新適應社會生活的問題可能并不突出,但是,他們可能存在著重新適應社會生活的思想、心理、行為等方面的問題。法律之所以對一部分犯罪規定了剝奪政治權利刑,法官之所以對一部分犯罪分子判處剝奪政治權利刑,是因為實施這部分犯罪行為的犯罪分子在思想觀念上對于他們所享有的政治權利存在錯誤的認識和觀念,在心理上對于他們所享有的政治權利懷有不恰當的態度和情緒,以致他們進行了濫用他們享有的政治權利的行為,因此,需要在社區矯正中對他們進行教育,幫助他們樹立恰當的政治權利觀和法制觀,切實解決避免他們濫用政治權利的心理、行為等方面的問題,從而幫助他們順利地在社會上過守法生活和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
2、從監獄釋放型剝權犯的求助需要。
從監獄釋放型剝權犯是指在監獄執行主刑后到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罪犯。對于這類罪犯而言,他們首先會被送入監獄中,在監獄中執行主刑 (死刑緩期執行、無期徒刑、有期徒刑、拘役),在主刑執行完畢出獄或者被假釋出獄后,再在社會上開始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實際上,對于很多在主刑執行完畢出獄后在社會上開始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剝權犯而言,他們在重新適應社會生活的很多方面,與一般的假釋犯極其類似:一般假釋犯可能遇到的困難,他們往往也會遇到;一般假釋犯可能存在的問題,他們往往也存在。
對于這類剝權犯而言,他們不僅存在思想、心理、行為等方面的問題,更有可能存在物質生活等方面的困難,需要得到社區矯正機構的幫助。如果他們不能在社區矯正工作者的幫助下解決這些方面的問題,克服這些方面的困難,那么,這類剝權犯就不可能順利過上守法生活,更不可能順利地在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在一些情況下甚至可能再次進行違法犯罪行為,從而對社會造成新的危害。
將剝權犯納入社區矯正的范圍,不僅有助于幫助剝權犯重新適應社會生活,而且也有利于滿足預防重新犯罪的社會需要。對于犯罪分子執行刑罰,不僅是為了懲罰他們,實現社會正義,也是為了預防他們再次犯罪,防止他們在以后的生活中對社會造成新的危害。因此,預防服刑罪犯重新犯罪,是社會對執行刑罰的基本要求之一;換言之,社會自身存在著預防服刑罪犯再次犯罪的迫切需要。將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納入社區矯正的范圍,有利于滿足預防重新犯罪的社會需要。
1、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很有可能利用其行動自由而再次犯罪。
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是否會進行新的危害社會行為,與他們被監督管理的情況及他們的心態有重要聯系。與被監禁的罪犯不同,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享有很大的行動自由,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對他們進行有效的監督管理,他們很有可能利用其行動自由再次進行犯罪行為,對社會造成新的危害。以往由公安機關在社會上執行剝奪政治權利刑的實踐表明,由于公安機關任務繁重,警力緊張,加上他們與犯罪人之間存在明顯的情緒對立 (正是通過公安機關的偵查等行為,才使犯罪分子受到法律懲罰,犯罪分子自然而然地對公安機關懷有不同程度的敵意和對立情緒),因此,他們對于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監督管理不力,這些犯罪分子很有可能利用監督管理的漏洞,進行新的違法犯罪行為。而且,即使公安機關對他們進行的監督管理工作很有效,在他們對公安機關懷有消極情緒的情況下,他們也有可能進行報復性的違法犯罪行為。
然而,在社區矯正工作中,一方面,司法行政機關的工作隊伍、工作制度等逐步得到發展,他們更有可能做好對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的監督管理;另一方面,在司法行政機關與剝權犯之間不存在由于履行工作職能而產生的對立情緒。對于剝權犯而言,司法行政機關是一個與他們受到法律懲罰無直接利害關系的第三方機構,他們并不會對司法行政機關懷有敵意和對立情緒,他們不可能出于報復司法行政機關的動機而進行報復性的違法犯罪行為。
因此,如果將那些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納入社區矯正的范圍,由司法行政機關對他們進行監督管理,就可以有效預防和大大減少由于工作不力或者報復性動機而產生的違法犯罪行為,從而更好地保護社會免受新的違法犯罪行為的侵害。
2、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很有可能在陷入困境時再次進行犯罪。
有關重新犯罪原因的犯罪學調查研究普遍發現,犯罪分子在執行刑罰過程中遇到自己難以克服的嚴重問題和巨大困難而陷入絕境時,如果得不到有效幫助,他們很有可能再次進行違法犯罪行為,對社會造成新的危害。對于在監獄中服刑的罪犯而言是如此,對于在社會上服刑的罪犯而言,更是如此。在過去的刑事立法規定和刑事司法實踐中,既缺乏幫助服刑罪犯的理念,也缺乏幫助服刑罪犯的制度,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都具有高度的懲罰取向。在這種大背景下,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和其他罪犯,在生活上遇到自己難以克服的嚴重問題和巨大困難,往往得不到有效的幫助。在刑罰執行過程中,對這類犯罪分子是否給予幫助,既沒有工作理念上的指導,更沒有相關制度上的安排;犯罪分子能否得到幫助,往往取決于具體工作人員是否具有較強的社會責任感和同情心。對于很多犯罪分子而言,他們的謀生能力是很差的,他們在遇到問題和困難時自己能夠利用的資源是極其有限的,如果得不到來自政府有關部門和社會有關方面的有效幫助,他們只能通過自己可以使用的謀生方式或者行為方式去解決問題,其結果很可能就是進行違法犯罪行為。
開展社區矯正工作,使行刑理念、行刑制度和工作作風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在社區矯正工作中,一開始就確立了對有問題和困難的社區服刑人員給予有效幫助的行刑理念。在2003年的兩院兩部《通知》中明確規定,我國社區矯正的任務之一,就是“幫助社區服刑人員解決在就業、生活、法律、心理等方面遇到的困難和問題,以利于他們順利適應社會生活”。2009年的兩院兩部《意見》進一步把“幫困扶助”作為社區矯正的基本內容之一。在這種行刑理念的指引下,確立了多方面的幫助社區服刑人員的工作制度,使很多社區服刑人員在遇到問題和困難時,能夠得到切實有效的幫助。而且,社區矯正工作者在最初開始進行社區矯正工作的時候,就注意對遇到問題和困難的社區服刑人員進行幫助,在社區矯正工作開始的時候就養成了對社區服刑人員進行有效幫助的工作作風。
隨著我國社區矯正工作的進一步發展,對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等社區服刑人員的幫助理念進一步完善,相關的幫助制度進一步細化,使那些出獄后遇到困難和問題的剝權犯得到更加全面的幫助,從而更好地預防他們進行新的違法犯罪行為。對于遇到巨大困難和嚴重問題的剝權犯,需要社區矯正工作者以高度負責、耐心細致的敬業精神,堅持不懈地付出超出常規的、難以想象的努力,才有可能幫助剝權犯獲得基本的生活條件,促使他們順利回歸生活,過上守法生活。如果沒有這樣的幫困扶助工作,剝權犯究竟會進行什么樣的行為、究竟會發生什么樣的后果,是難以想象的。因此,對于很多剝權犯而言,特別是對于很多從監獄釋放型剝權犯而言,如果沒有行之有效的的幫困扶助工作,預防他們再次犯罪的目標將難以實現,而這些幫困扶助的工作理念和艱辛努力,也是其他刑事司法部門無法切實貫徹和付諸實施的。
應當指出的是,在開展社區矯正工作的過程中,社區矯正工作者從一開始就重視對社區服刑人員的幫助,實際上也有一定的必然性。因為在社區矯正的情況下,一方面,社區服刑人員幾乎享有完全的行動自由,如果他們有自己難以解決的問題和無法克服的困難,或者他們內心有消極情緒等,他們隨時都有可能進行違法犯罪行為。另一方面,社區矯正工作者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對社區服刑人員實行控制、強制的手段,社區矯正工作者對于他們行動的控制能力極其有限。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社區矯正工作者只有努力做好自己的各項工作,切實幫助社區服刑人員解決問題和困難,消除可能導致他們再次進行違法犯罪行為的犯因性因素,才能保證社區服刑人員在社會上遵紀守法,避免在社區矯正期間進行新的違法犯罪行為。
由此可見,將那些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納入社區矯正的范圍,讓其中有問題和困難的剝權犯得到社區矯正工作者的切實幫助,是預防他們在社會上服刑期間重新違法犯罪的需要,這對于幫助服刑罪犯過守法生活、對于有效保護社會安全,都是很有必要的。可以說,把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納入社區矯正的范圍,符合在社會上預防重新犯罪的需要。
將在社會上服刑的剝權犯納入社區矯正的范圍,也是完善我國刑事立法所必需的。
從我國社區矯正的立法過程來看,遵循先有社區矯正實踐、然后再予立法確認的路徑。根據這種路徑進行的立法活動,首先應當認真總結自2003年以來的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情況,然后將其中合理的、科學的內容加以系統化、規范化,在法律中加以確認。如前所述,自2003年以來進行的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情況表明,在社區矯正工作中,對于包括剝權犯在內的社區服刑人員的監管改造工作成績十分顯著,社區服刑人員在社區矯正期間再次犯罪的比率很低,僅為0.22%。這足以表明,社區矯正試點工作是極其成功的,立法者所要做的就是對在社區矯正試點工作中采用的成功做法加以確認。但是,在有關立法修正案的制定中所看到的,卻是對社區矯正成功做法的割裂和部分否定——將在社區矯正試點工作中執行得很好的剝權犯從社區服刑人員中割裂出去,否定社區矯正試點工作在對剝權犯開展工作方面取得的成績。這種否定良好的刑事司法實踐的立法,其合理性值得認真探討。
總結已有經驗和科學預見未來相結合,是立法工作的基本原則之一②孫笑俠、夏立安主編:《法理學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83頁。,在刑法修改過程中沒有將剝權犯納入社區矯正范圍,顯然是在這方面的立法中沒有貫徹這一原則。這是因為,目前我國刑法中對于剝奪政治權利刑的規定存在著一些問題,在未來的修法過程中,應當解決這方面的問題。
研究表明,我國刑法中對于剝奪政治權利刑的規定,存在下列突出問題:
1、名稱問題
“剝奪政治權利”是新中國刑法中使用的刑罰名稱,這個名稱本身是值得探討的。
首先,這個名稱的政治色彩過于濃厚。法律與政治既有聯系又有區別。法律受政治的制約,又對政治發生影響并為政治提供服務;但是,法律與政治畢竟有區別,不能把兩者等同、混同起來③張文顯主編:《法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44頁。。在和平年代和法治國家中,應當樹立依法治國、法律至上的理念,可以通過制定和實施法律實現政治訴求,但是,沒有必要在法律中直接出現“政治”概念,而應當把政治方面的主張、理念等轉換為法律術語,否則,就不能反映法治時代的特點和依法治國的理念。因此,我國刑法在規定資格刑時,直接在刑罰名稱中出現“政治”這樣的概念,是不恰當的。同時,從國際社會刑法立法的情況來看,在刑法立法中直接使用“剝奪政治權利”這樣的名稱的立法,尚不多見。因此,應當考慮在未來的刑法修改中,用其它更合適的概念取代目前的“剝奪政治權利”概念。例如,“剝奪一定權利”、“剝奪資格刑”、“剝奪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與“禁止擔任公職”、“褫奪公權”等④吳宗憲、陳志海等:《非監禁刑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13~614頁;高銘暄、趙秉志主編:《刑罰總論比較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86~387頁。。
其次,這個名稱的內涵外延并不明確,不能涵蓋需要剝奪的內容。 “政治權利”似乎是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社會用語,人們似乎都明白“政治權利”的內容,但是,又難于給它下一個確切的定義,也難于明確它究竟包括哪些具體的權利。在應當論述這類基本問題的法理學書籍中,幾乎看不到“政治權利”的概念和相關論述⑤公丕祥主編:《法理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06~207頁;張文顯主編:《法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3~116頁;孫笑俠、夏立安主編:《法理學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12~115頁;孫國華、朱景文主編:《法理學》(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22~323頁。;在一些憲法學書籍中,提到了這樣的概念,但是,似乎并未形成共識⑥許崇德、胡錦光、李元起、任進、韓大元編:《憲法》(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193頁。。用這樣一個內涵和外延都不明確的概念命名需要嚴謹準確的刑罰種類,是很成問題的。有的作者已經較為深入地探討了剝奪政治權利刑的不確定性⑦段孝剛:《論剝奪政治權利刑的不確定性》,載《福建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3期,第66~70頁。。
再次,這個名稱的所指對象過于狹窄,不能包括需要剝奪的方面。在有的書籍中,談到了“政治權利”這個概念所指的對象,如果以此來衡量,那么,我國刑法對于剝奪政治權利刑的規定存在著名實不符的問題。例如,有的著作認為,“在我國,政治權利首先是指《憲法》規定的六大自由,即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自由,還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有宗教信仰自由、通訊自由等,但刑法規定的剝奪政治權利不包括后兩者。⑧葛洪義主編:《法理學》(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頁。”這種對于同一概念在不同學科中進行不同解釋的做法,違反了概念應當有確定性的基本科學精神。而且,有的作者明確指出,憲法第35條規定的公民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并不是政治權利⑨劉松山:《憲法文本中的公民“政治權利”——兼論刑法中的“剝奪政治權利”》,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第10頁。。如果是這樣,那么,“政治權利”就只剩下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如果對“政治權利”做這樣的理解,那么,這個概念所指的對象就更為狹窄,就更難以涵蓋《刑法》第54條的內容了。“歷次憲法文本中公民的政治權利僅限于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依據刑法被剝奪的公民政治權利已經遠遠超過了憲法的范圍。⑩劉松山:《憲法文本中的公民“政治權利”——兼論刑法中的“剝奪政治權利”》,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第11頁。”還有的作者也指出,“現行剝奪政治權利條款的內容本身已超過政治權利的概念,本身就有名不符實之嫌。?陳貴榮:《關于剝奪政治權利刑罰的適用和執行的法律思考》,載《犯罪研究》2003年第3期,第69頁。”
由此可見,“剝奪政治權利”這個刑罰名稱,是不嚴謹、不科學的,需要在未來的立法中加以修改。
2、內容問題?吳宗憲主編:《中國刑罰改革論》(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08~509頁。
(1)剝奪過度
剝奪過度意味著剝奪了“不該剝奪的”權利。剝奪政治權利刑的立法本意是防止犯罪人利用所享有的相關權利繼續進行危害社會的活動,給國家、社會和他人造成新的損害。但是,現行刑法的規定并沒有準確體現這種精神,一些剝奪的內容屬于“剝奪過度”。下面試舉幾例。
言論方面的權利的行使,有可能產生危害社會的結果,但是,也有可能產生有益于社會的結果,建言獻策一類的言論,就屬于對社會有益的言論,不應當加以剝奪。從犯罪學研究的角度來看,一些犯罪人根據自己的犯罪經歷提出的很多預防犯罪、改進工作、完善制度等方面的言論,可能具有獨特的有益于社會的價值,這些言論應當加以推廣和落實,而不應當不加區別地予以禁止和剝奪。
出版方面的權利也具有類似的情況。需要禁止的是犯罪人可能再次危害社會的出版物,而不是所有出版物。犯罪人在服刑期間創作的有益于社會的作品,應當提供幫助促其出版,使其發揮有益于社會的積極作用,而不是加以禁止。實際上,罪犯在服刑期間創作有益于社會的作品,不僅有益于社會,也有利于罪犯自身的改造和轉變,這應當是加以鼓勵的事情。
因此,在審判中對于這些“剝奪過度”的規定的使用,必然造成剝奪政治權利刑在執行方面的不合理現象。
(2)剝奪缺失
剝奪缺失或者“剝奪不足”意味著沒有剝奪“應該剝奪的”權利。從犯罪學研究的情況來看,很多人犯罪的重要原因,就是沒有恰當地限制他們對于某些權利的行使或者沒有剝奪他們的某些資格。如果在他們實施犯罪之后,仍然沒有從法律上限制這些權利或者剝奪這些資格,他們仍然有可能用來進行新的違法和犯罪行為,仍然有可能對社會造成新的損害。研究表明,一些犯罪行為發生的重要途徑,就是犯罪人具有某些特定的從業資格,例如,機動車駕駛員發生交通違章的重要條件,就是他們具有駕駛資格 (駕駛執照);醫務人員從事醫療方面的犯罪活動的重要條件,就是他們具有行醫資格;金融機構的人員從事金融犯罪的重要條件,就是他們具有從事金融活動的資格;一些單位在職業活動中進行犯罪活動的重要條件,就是它們具有合法的法人身份……因此,在犯罪人利用特定資格或者權利實施了犯罪行為之后,如果不依法限制或者剝奪這些資格、權利,就有可能使犯罪人再次進行新的犯罪活動,就有可能對社會造成新的危害。但是,在這方面,我國刑法缺乏應有的合理規定,從而導致剝奪不足的現象:沒有規定應當剝奪一些可能會被犯罪人用來進行新的違法犯罪行為的資格或者權利。
在剝奪缺失中,還有一些顯而易見的立法缺陷:對于一些極有可能利用所享有的政治權利進行犯罪活動的犯罪人,沒有規定剝奪政治權利。例如,進行了貪污犯罪、受賄犯罪和瀆職罪的犯罪人。貪污犯罪、受賄犯罪和瀆職犯罪是典型的利用犯罪人所享有的政治權利 (特別體現為所擔任的特定職務)進行的犯罪,但是,現行刑法的規定中,卻沒有對這類犯罪人規定剝奪政治權利刑罰:刑法分則第八章有關貪污賄賂罪、第九章有關瀆職罪的條文中,見不到“剝奪政治權利”的規定。這是立法的重大缺陷。這是因為,雖然刑法總則第57條第1款中規定,“對于判處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應當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這一規定可以導致對那些罪行極其嚴重、會被判處無期徒刑的貪污犯、受賄犯和瀆職犯附加適用剝奪政治權利,但是,并不能導致對其他罪行較輕從而被判處有期徒刑甚至更加輕微的刑罰的這三類犯罪分子附加適用剝奪政治權利。然而,從貪污犯、受賄犯和瀆職犯的犯罪行為與他們所享有的政治權利的密切關系來看,對于他們中被判處了有期徒刑和拘役等刑罰的犯罪分子,也應當附加適用剝奪政治權利。
隨著我國經濟、政治體制改革的不斷深化,社會、經濟組織呈現多樣化的客觀趨勢,應對《刑法》54條的內容作補充:被剝奪政治權利人不得擔任各類經濟組織的法人代表、理事、監事或經理、廠長等職務及國有公司、企業、事業法人業務的財產管理人;不得擔任社會團體、社會中介機構、學術藝術團體負責人;不得擔任行政執法機關的協助管理人員等職務?陳貴榮:《關于剝奪政治權利刑罰的適用和執行的法律思考》,《犯罪研究》2003年第3期,第68頁。。
對于現行刑法中有關剝奪政治權利的規定,一些作者提出了很尖銳的批評。例如,有人認為,這一規定不僅存在概念問題,也存在內容問題。“附加剝奪公民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自由的規定是刑事立法的缺陷。第一,這一規定混淆了公民的‘政治權利’和公民‘與政治有關的權利’的區別。……第二,這一規定違背了憲法第35條的規定。憲法第35條規定……公民的這些自由是絕對的,不可以剝奪的。……第三,這一規定實際是在刑法之外加重了對犯罪分子的刑罰,也容易扼殺公民利用這些自由和權利發揮積極作用。……第四,公民的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是不可以被剝奪,也無法剝奪的。因為這些自由直接或者間接地涉及人的精神和認知領域,涉及人之成其為人的基本條件,無端地剝奪這些自由會堵塞人類通往真理的道路,構成對人類的傷害。……上述情況表明,在修改刑法時刪去有關剝奪公民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自由的規定,已十分必要。?劉松山:《憲法文本中的公民“政治權利”——兼論刑法中的“剝奪政治權利”》,《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第11~14頁。”
對刑法中有關剝奪政治權利刑存在的這些問題的改革,必然會引起剝奪政治權利刑執行方法方面的重大變化,需要對剝奪政治權利刑的執行工作進行相應調整,特別是對剝奪資格刑內容的擴展,必將帶來刑罰執行任務的增加,進行這樣的改革后,公安機關更難以“兼顧”的方式執行這種刑罰,而需要有專門的社區矯正機構執行這種刑罰。但是,《刑法修正案 (八)》沒有預見到剝奪政治權利刑執行改革的情況,沒有切實考慮剝奪政治權利刑未來完善的重要問題,沒有為剝奪政治權利刑改革后的執行作出前瞻性規定。
為了我國刑事法律制度的合理完善,為了社區矯正工作的順利進行,希望在刑事訴訟法修正案中能夠切實關注對剝權犯實行社區矯正的必要性,在這方面作出合理的規定。
(責任編輯 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