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生
當今中國社會的市場化轉型,已經初步超越了以市場經濟體制的建構為目標的早期階段,進入到綜合性的社會轉型時期。這意味著,過去以經濟學、社會學等為主要工具分別描述社會生活的學術狀況和理論局面,已經越來越難以刻畫社會生活的真實面貌,越來越難以把握社會轉型所呈現的復雜問題;這同時意味著,從政治哲學、社會哲學、文化哲學等角度所進行的批判性反思,將會對轉型中的中國社會生活以及描述這一社會生活的學術活動產生越來越重要的影響。在這一背景下,作為規范理論的正義理論的建構顯示出雙重意義:一方面,為正在形成和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立規范性的根基;另一方面,為描述和刻畫現實生活的學術活動本身建立規范性的目標。
隨著市場經濟體制在中國的確立和它所帶來的物質財富的巨大增長,在當今中國學術界,市場經濟到底是 “姓資”還是 “姓社”的爭論已經基本上銷聲匿跡,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經濟的增長自動取消了曾經導致激烈思想沖突的規范性問題,而是意味著新的社會體制下新的規范性問題正在發酵和醞釀。改革之初,關于市場經濟到底是 “姓資”還是 “姓社”的討論,實際上涉及的是 “市場制度是否正義”的規范性問題;當今,這一問題已經轉化為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應當怎樣建立自己的正義根基”的規范性問題。在這一新的問題下,各種思想取向借助于不同的理論資源紛紛登場,形成了同樣激烈的理論爭論。
當今中國的社會轉型始于經濟的市場化轉型。由于市場經濟的原發形態與近代西方自由主義之間親密的歷史聯系,以個人權利的優先性為基礎的自由主義的規范性主張就非常自然地成為切入中國問題的思想資源,極大地影響了中國社會轉型的走向。在最近三十年里,從中國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變化中,都可以看到自由主義價值觀產生的影響。然而,任何一種政治哲學的規范性主張都緊連著某種制度安排,自由主義的規范性主張更是如此。在制度層面,自由主義試圖以自由化、私有化和市場化的西方模式改造中國社會,解決中國舊體制遺留下來的問題。與其規范性主張所產生的持續性影響不同,這種制度安排從一開始就遭到來自民族的、政治的、文化的等各方面的抵制。當代中國正義理論建構所面對的主要是新自由主義。與傳統自由主義相比,當代新自由主義的價值主張與國家壟斷資本向國際壟斷資本的轉變有著內在聯系,因此,往往直接或間接地承載著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的 “全球一體化”戰略,其具體體現就是所謂的 “華盛頓共識”。在國家間競爭異常激烈和文化多元化訴求日益增長的當代國際背景下,這種負載西方戰略的西方價值一旦與制度安排的要求聯系起來,自然就會遭到抵制。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后發市場經濟國家來說,自由主義的規范性主張與自由主義的制度設計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雙面神獸,發揮著相互矛盾的作用。西方社會不斷高漲的反全球化運動,在自由主義制度設計下走向經濟崩潰和社會動蕩的拉美的負向示范,當前西方發達國家中由金融危機引發的全面經濟危機,以及由此引發的遍及西方國家的抗議浪潮等,都為后發市場經濟國家在被動消化自由主義規范性主張的同時積極抵制其制度安排提供了現實的根據。
在這種背景下,自由主義對當代中國正義理論建構所產生的影響必然包含兩個不同的方面,而且這兩個方面是相互掣肘的:一方面,自由主義的規范性主張密切應和日益增長的個人權利訴求,為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市民社會及其文化的形成提供了推動力;另一方面,自由主義的制度設計夾帶著全球化背景下國際壟斷資本的利益要求,與社會主義的平等理念和我國的國家利益形成沖突。這種矛盾勢必使自由主義對當代中國正義理論建構的影響呈現出復雜的局面。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內,如何理性對待自由主義的影響仍將是一個突出的問題。現代社會以市場經濟為基礎,而市場經濟的動力源于資本繁衍所產生的能量,因此,在現代社會生活的根基上必然附生著市場和資本的邏輯。自由主義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它所持守的規范性主張是與現代社會生活相適應的,它的道德理想所提供的規范性力量是為現代社會的生活樣式辯護的。對于市場化轉型日益向縱深發展的當今中國社會而言,排除自由主義的影響是不現實甚至是無益的,或許最好的選擇是:直面自由主義的規范性主張與制度設計之間的張力,在清醒認識到自由主義制度設計所附帶的西方意識形態的同時,汲取其規范性主張中的合理因素,將其作為建構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正義理論的思想資源善加利用。
以儒家理想為基礎的中國傳統文化所提供的規范性主張與中國民眾的內在意識具有天然的親和性,與中國社會生活的特有品質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在當今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這種規范性主張已經成為一種制約資本的邏輯無序擴張的“回拽”力量,必將在當代中國正義理論建構中發揮特殊的作用。然而,這種作用的進一步發揮需要立足于當代現實生活的文化創新。無論是規范層面的 “仁愛”之 “善”,還是制度層面的“仁政”之 “治”,中國傳統文化完全不同于以個人權利至上為規范性主張和以民主法治為制度設計的自由主義。正如人們已經廣泛討論過的那樣,在這里存在著一個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時空差距。在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現代社會,如果沒有某種現代性轉換,這種規范性要求很難落實為制約現代人行為之準則,成為規范現代社會生活之制度。如果缺少了現代性轉換,中國傳統文化的規范性內涵所提供的 “回拽”性力量將僅僅是“回拽”性的,而非規范性的。對于將自然經濟條件下的社會生活作為理想生活的儒家倫理精神而言,不難設想它會為深陷現代性迷途的人們提供一種回望式的精神寄托,但卻很難設想它能夠成為對無序擴張的資本邏輯的內在批判力量。對于當代中國正義理論的建構而言,中國傳統文化理當擔負重要的責任,但停留在傳統上的傳統文化是無法承擔這種責任的。為了承擔這種責任,它既要面對規范性內涵的現代性創新,也要面對與這種規范性內涵相適應的制度上的現代性轉換。
任何一個社會的正義理論都不可能脫離其主流意識形態而對社會生活發揮作用,正義理論之實踐理性性質決定了它本身就應當成為國家意識形態的核心內容。作為國家意識形態的基礎,馬克思主義在當代中國正義理論建構中無疑應當發揮主導性的作用。然而,必須注意到,當代中國社會的市場化轉型實踐已經將馬克思主義理論置于必須被重新闡釋才能獲得其意識形態合法性地位的理論境況之下,因此,在它成為當代中國正義理論的核心內容之前,對它的重新闡釋就成為一個前提性要求。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一樣是西方現代性的產物,但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政治理論卻是在反抗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和資本邏輯的過程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也就是說,對于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社會而言,馬克思主義原本扮演著 “革命者”和 “批判者”的角色,在其社會政治理論中并不包含為市場經濟制度之正義性進行辯護的正義理論。在中國進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制度性改革實驗之前,人們正是這樣闡釋馬克思主義的。在理論解釋與現實生活發生沖突時,需要做出改變的不是現實生活,而是理論解釋本身。當代中國正義理論的建構不能建立在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解釋體系之上,它要求從現實生活出發對馬克思主義的一些重要原理進行重新的理解和闡釋。
總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相結合的創造性的制度實驗。這一正在形成的全新社會形式需要一種全新的正義理論,而這一正義理論的基礎和核心既不可能是自由主義正義論,也不可能是傳統的儒學道義論,只能是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這個作為當代中國正義理論建構之基礎的馬克思主義并不只是市場經濟制度的批判者,而是兼具對資本邏輯進行批判和為市場經濟制度提供規范的雙重功能。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雙重功能,將突出地體現在它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服務的實踐上。
與一種社會生活相匹配的正義理論是對這種社會生活所進行的規范,同時也是對與這種社會生活相適應的社會政治制度的合理性進行的辯護。因此,對于這種社會生活及其制度而言,與其相匹配的正義理論在根本上是建構性的而非批判性的。儒學所代表的正義理論是對與其相匹配的中國傳統社會生活及其制度的規范和辯護;自由主義所代表的正義理論是對與其相匹配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及其制度的規范和辯護。當然,這并不是說正義理論不對現實的社會生活及其社會政治制度進行批判,而是說它的批判是以改善而非否定與其相匹配的現實生活及其制度為目的。“規范”本身就包含著批判。儒學以 “義”為準則,要求個人的行為符合 “仁”的德性,要求政治制度以 “王道”為根據,這是以 “仁”和 “王道”的理想性價值規范人的行為和社會政治制度,也是對不符合這種準則的現實行為和制度的批判。但是,這種批判并不以毀壞天命王權為基礎,而是以維護其存在為前提。自由主義的正義原則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批判性也是如此,它的正義原則的批判性質僅止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次級制度,而不觸及 “私有制”和 “立憲民主制”這一基礎。羅爾斯在正式討論正義問題之前就規定,他的正義理論是相對于被他稱之為 “組織良好的社會”的 “立憲民主社會”而言的,但是,在對組織良好的社會進行了描述之后,他很快就指出:“現存的各種社會形態當然很少是在這個意義上組織良好的。”[1](P3)就是說,他的理論目標只是要使 “立憲民主社會”更加符合 “組織良好的社會”的正義要求,絕不會觸及超越于這種社會制度之外的更高層面的正義問題。
全然不同的是,對于以市場經濟制度為基礎的現代社會而言,經典馬克思主義是一種 “革命理論”,是一種致力于消滅市場經濟制度的批判性理論。也就是說,它所謂的批判性不是立足于改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而是立足于將其摧毀。在這樣一種前提下,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不僅從來沒有考慮過如何為任何形式的市場經濟制度的正義性進行倫理的辯護,而且把自己關于正義的理解建立在完全不同的理論基石之上。因此,對于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建構來說,首先必須回答的問題是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何以可能。具體地說,這個問題是: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從其產生之初就以否定市場經濟制度和批判資本的邏輯為目標的理論,是否可能包含一種關于市場經濟制度之正義性的正義理論?
20世紀晚期,在英美興起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曾圍繞著 “馬克思主義是否主張正義”的問題展開過激烈的爭論。以艾倫·伍德為代表的觀點認為,馬克思將正義一類的規范性概念看做是一種意識形態建構,他從來不用這類概念評價一種社會制度。伍德由此推論,試圖建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努力是徒勞的。以G.A.科恩為代表的另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并不是不討論正義問題,而是在一種特殊意義上譴責資本主義的不正義,因此,在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中理應包含一種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的正義理論。這里暫且不去分辨他們之間的是非,首先需要搞清楚的是,他們所說的馬克思的正義理論究竟是怎樣意義上的正義理論?它與我們通常在羅爾斯等人那里見到的正義理論屬于同一類型嗎?凱·尼爾森在總結這一爭論時指出:這一爭論所涉及的問題是,“在我們的時代,整個資本主義體系是否是不正義的,而不是它的一些具體制度是否是不正義的;同時根據這一對比,確證在社會主義乃至共產主義條件下人們是否可以合理地期待正義的實現,以及它是否會隨著人類的普遍發展而發展。”[2](P212-234)顯然,這里所討論的正義問題與政治哲學中通常討論的正義問題是不同的。
在通常情況下,正義這一概念是指一個法律共同體內部的個人之間以及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利益關系得到公正的對待。當一個法律體系體現了這種公正對待時,它便被看做是正義的,反之則是不正義的。從詞源學上看,希臘文dikaion一詞由dike而來,含義就是訴訟法律;正義就是指應由權威強制的、規定做的事情的方式。[3]也就是說,正義與否的問題是一個法律共同體內部的事情,它是以一個秩序良好的社會的存在為前提的。近來頗為流行的 “全球正義”概念并未脫離正義概念的這一語境,只不過它所要求的主權者不再是 “主權國家”而是 “全球主權者”罷了。這種 “全球主權者”仍然是一個法律體系的實施者,它協調個人與個人以及個人與社會間關系所依據的仍然是一套法律體系。也就是說,全球正義所訴諸的正義概念仍然適用于一個法律共同體,只不過是它將原本為主權國家的法律共同體放大為 “全球國家”而已。羅爾斯突出地強調了正義問題討論的這一語境,他說:“社會正義原則的主要問題是社會的基本結構,是一種合作體系中的主要的社會制度安排。”[4](P50)托馬斯·內格爾在討論羅爾斯關于國內正義與國際正義關系的問題時更清晰地澄清了 “全球正義”概念所帶來的疑問:“羅爾斯的反一元論對于理解他的國內正義社會理論以及他在 《萬民法》中表達的關于國內原則和國際原則之間關系的觀點都是必要的。他所設計的正義兩原則所規約的不是生活在正義社會中的個體的私人行為,也不是用來規約民間協會組織,也不是規約諸獨立社會之間的國際關系,而只是用于規約各獨立的民族國家的基本結構。他認為,正是主權國家的本質,尤其是主權國家對公民生活結構的綜合治理,產生了對構成正義要求的目的與手段進行辯護的特殊要求以及對這些目的與手段進行的特殊限制。”[5]也就是說,在羅爾斯那里,正義原則關心的只是調節法律共同體內部個人之間以及個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制度的正義性的問題,而不涉及是否應當以更高類型的正義來替代這一類型正義的問題。在政治哲學中,人們通常是在這個限定的意義上討論正義問題的,如果超出了這一限定,“正義”概念的含義也就發生了轉變。馬克思的正義概念恰恰超出了這一限定。
如果說以否定和批判現代市場經濟制度為目標的經典馬克思主義也有其正義理論的話,那么,這種正義理論所追求的正義只能是一種 “超正義”或 “理想性正義”。這種 “超正義”或“理想性正義”是針對法律共同體與非法律共同體之間的比較而言的,即針對以政治國家的存在為基礎的社會與國家消失后的社會之間的比較而言的。它要探尋在這兩者之間何者是正義的,何者是非正義的。這種含義的正義概念已經超出了一般正義理論為自己設定的問題域,進入到一個更為寬泛的理論問題之中。羅爾斯說:“正義與否的問題只涉及現實的并且被公平有效的管理著的制度。至于作為一個抽象目標的制度的正義與否,則是指它的實現將是正義的或不正義的而言。”[6](P51)與羅爾斯意義上的正義概念相比,這種正義理論是對作為一個目標的制度的正義與否的追問,而非對現實生活的制度正義性進行規范和辯護的正義理論,即并非羅爾斯意義上的 “社會的基本結構”和 “一種合作體系內部的主要的社會制度安排”所涉及的正義性問題。正如金里卡所說:正義是相對于法律共同體而存在的,“可是,馬克思主義者的批判所針對的卻是法律共同體的觀念。許多馬克思主義者相信,正義遠非社會制度的首要品質,相反,真正優良的共同體根 本 就 不 需 要 正 義 ”。[7](P311)在 一 般 政 治 哲 學中,正義之所以必要,是由于資源匱乏而導致人們之間的利益沖突和競爭,因而需要正義的制度進行調節。在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共產主義是建立在 “社會財富極大涌流”的基礎之上的,不僅消滅了匱乏,而且消滅了競爭,因而也就消滅了正義存在的必要條件。這就意味著,經典馬克思主義中關于正義的理論并不是羅爾斯等人所談的那種正義理論。金里卡說:“馬克思消解正義的方法是某種更寬泛的理論形式的一部分。馬克思相信,共產主義不再需要自由主義思想中的大多數基本概念和范疇:權利、寬容、代議制民主、反對派政黨、法制以及市場。”[8](P318)在馬克思更為寬泛的理論形式中,正義理論只能做廣義的理解。
廣義理解的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是分層級的,其一是理想性正義理論,其二是現實性正義理論。理想性正義理論解決的是我們應當追求怎樣的最終社會目標的問題;現實性正義理論解決的是,在當今歷史條件下我們應當接受怎樣的社會規范、現實的制度應當建立在怎樣的正義根基之上的問題。理想性正義理論是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原本具有的,現實性正義理論則需要當代的建構。自由主義通常將 “什么是好的生活”的問題放置于私人領域之中,將正義看做是法律共同體范圍內的問題,因此也就將超越性正義的問題懸置了起來,致力于建構的是一種現實性正義理論;相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目標是超越法律共同體的理想社會,因此并沒有建構類似自由主義那樣的現實性正義理論,而是立足于 “更為寬泛的理論形式”,注目于未來社會的 “超正義”或“理想性正義”。在當今歷史條件下,建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并不是要重新回到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超越性理想,而是要立足于當下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現實,從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出發,建構一種現實性的正義理論。與自由主義等其他正義理論相同的是,這種正義理論是對現實生活及其制度正義性的規范和辯護;與自由主義等正義理論不同的是,這種正義理論在為現實的市場經濟制度進行規范和辯護的同時,仍需立足于超越性的平等理想,對其合理性進行歷史主義的批判。
現實性正義理論必須立足于現實生活,必須為現實生活及其制度提供一種正義規范,同時也要為這種正義規范進行合法性辯護。作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建構所面對的現實,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無疑是建立在一般市場經濟制度之上的,具有市場經濟的一般特征。那么,對于從其產生之初就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作為批判對象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而言,建構一種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正義性進行辯護的正義理論是否可能?何以可能?如果不合理地回答這些問題,關于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建構的討論就將是一種理論僭越。
馬克思確實從未想過為市場經濟制度提供規范和正義性辯護,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從馬克思所主張的基本理論原則出發建構這樣一種正義理論。
如果要為馬克思的理論尋找一些基本原則的話,歷史主義肯定是其中重要的一個,馬克思關于社會歷史問題的一切理論都是建立在這個原則之上的。根據馬克思的歷史主義原則,不存在任何超越歷史的抽象道義規范,一切正義原則都是歷史性的,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正義原則只具有歷史的合理性。也就是說,正義原則的合理性是關聯于它的歷史條件的,當與某種正義原則相適應的歷史條件尚未根本改變之前,這種正義原則便依然是合理的,便只有這種正義原則才能調節社會生活。馬克思雖然以 “需要原則”為依據構想了共產主義的理想社會,并且以此為根據批判資本主義的不正義,但他并沒有將這一理想性原則看做是一種超歷史的普遍原則,而是將其存在與特定物質財富的生產狀況以及由其決定的社會狀況聯系在一起。當這種社會狀況尚未到來之時以這一原則衡量現實,這種做法本身就是違背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原則的。所謂對正義原則的抽象理解,就是將正義原則從它所屬的社會歷史條件中抽離出來,使其成為抽象的概念;相反,對馬克思主義來說,正義原則的歷史性就是指它不能脫離現實的社會歷史條件而獲得單獨的理解,就像不存在抽象的權利和自由一樣,共產主義的道義理想也不是抽象的和超歷史的。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適應當今中國經濟發展水平的社會制度,與此相適應的社會政治制度無疑具有歷史的正當性,建構為這種社會生活及其制度進行規范的正義原則和為這種正義原則進行辯護的正義理論,正是馬克思的歷史主義所要求的。以理想性正義原則為依據,否定當下市場經濟制度的正義性,恰恰是馬克思的歷史主義原則所堅決反對的。
關于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還關涉如何理解唯物史觀的問題。由于唯物史觀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特殊重要性,這一問題不僅涉及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而且涉及怎樣全面準確理解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即唯物史觀,或者說,唯物史觀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內容。基于這種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建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努力必須面對的另一個問題是:作為一種以科學認知的方式揭示社會歷史的本質和規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否可能包含一種作為規范理論的正義理論?這一問題的合理解釋,仍然依賴于對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的正確理解。
在關于唯物史觀的非歷史主義解釋中,正義理論與唯物史觀是不相容的。這種解釋認為,唯物史觀的全部內容就是通過科學認知的方式對社會歷史的本質及其規律性的揭示,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使它區別于一切非科學的歷史觀。這種解釋所強調的是,唯物史觀的價值就在于它以科學認知的理論方式克服了舊歷史觀非科學的理論方式,而訴諸正義原則解釋社會歷史的規范性理論恰恰就是非科學的理論方式的典型代表。能夠證明這一點的是馬克思思想轉變的過程,馬克思就是在克服了費爾巴哈人本主義解釋社會歷史方式的過程中創立唯物史觀的,在發生了這個轉變之后馬克思主義理論才成為科學。這種解釋的合理結論是:唯物史觀只能是一種認知理論,不能是一種規范理論;唯物史觀否定從道義應當的角度說明社會歷史的理論方式的合理性。在這種關于唯物史觀的解釋中,作為規范理論的正義理論理所當然地被排除在外,不能成為其合法內容;“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這一提法本身就是與作為唯物史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相沖突的。這種關于唯物史觀的理解一直左右著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研究。這也正是為什么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解釋體系一再試圖將 “人道主義”、“人性論”、“異化”等問題從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剔除出去的基本原因。伍德等人也正是依據于此得出結論: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不應當包含以正義或非正義的方式討論社會歷史問題的理論內容。將唯物史觀僅僅看做是一種認知理論,并由此出發將正義理論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排除出去,或者將其與唯物史觀割裂開來,無疑是一種認識誤區。長期以來,這種關于馬克思主義的 “正統”理解,阻礙了價值論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發展,也為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建構設置了內在的障礙。
在馬克思的歷史主義原則下,關于人類社會及其歷史的全部哲學考察始終是在規范性的道義尺度和認知性的真理尺度的相互結合中進行的。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這兩個尺度不能相互取代,而是相互關聯、相互交叉,統一于同一理論之中。馬克思主義關于共產主義的論證就是如此。在一定意義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全部目標,就是要闡明作為人類理想生活的未來共產主義之現實必然性的問題。在這里,共產主義既是一種應當的道義原則,又是一種在歷史的發展中必然要實現的社會狀態。這二者的統一是歷史主義原則下認知與規范的統一,是歷史原則與道義原則的統一。在馬克思主義看來,共產主義的道義理想之所以是現實的,不是通過道義原則本身的抽象推論來說明的,而是通過對現實歷史條件的變化所決定的歷史運動的認知而得到說明的。在這里,就包含著一個哲學史上長期爭論不休的“是”與 “應當”的關系問題,包含著一個如何說明應當的道義規范在現實的歷史運動中實現自己的問題,包含著一個怎樣通過認知把握現實的歷史條件從而達到對道義規范的把握的問題。在馬克思的歷史主義原則下,規范性的道義尺度和認知性的真理尺度的統一不僅沒有構成理論的障礙,而且恰恰是解釋社會歷史問題的一種獨特方式。這說明,馬克思主義在解釋社會歷史時所依據的歷史主義是一種特殊的歷史主義,是一種將社會生活 (包括其道德等因素)的歷史相對性落實于歷史條件的客觀性和確定性的歷史主義。這種特殊的歷史主義,既不同于將社會生活虛無化的相對主義的歷史主義,也并非波普等人所批評的 “獨斷論的歷史主義”。離開了這種歷史主義,關于 “正義”一類道義規范的相對性和確定性的統一就無法理解。而對于正義理論的建構而言,如果無法合理解釋道義規范的相對性和確定性的統一,就會或者陷于道義論上的相對主義,或者陷于道義論上的獨斷論。在哲學史上,馬克思對社會生活的歷史主義解釋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一種特別的方式,它使我們可以理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正義原則雖然還需要容忍資本的邏輯,但在當今歷史條件下卻是值得追求的;共產主義的正義原則雖然是可欲的,但在當今的歷史條件下卻只能是一種約制資本邏輯無限擴張的批判性理想。
在關于唯物史觀和正義理論的關系問題上,將唯物史觀僅僅歸結為一種倫理立場或僅僅歸結為一種沒有倫理立場的科學認知理論,都是各執一端的片面理解。唯物史觀并不排斥正義理論的建構,而是在規范性的價值引導之下的科學認知理論;以唯物史觀為基礎的正義理論也不僅僅是關于正義原則的抽象推論,而是建立在科學認知基礎之上的規范性理論。這正是在方法論上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區別于其他理論的地方;也只有在此方法論的基礎上,一種有別于自由主義以及其他任何別的正義理論的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理論特殊性才能夠被揭示出來,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建構才有可能。
當然,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建構是一個時代的任務,需要一個時代的人共同的理論和實踐努力才能完成。在這里,除了對完成這一任務的基本原則的一孔之見外,我們所能表明的也僅僅是對它的吁求和期待。
[1][4][6]約翰·羅爾斯:《正義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2]Kai Nielsen.“Arguing about Justice:Marxist Immoralism and Marxist Moralism”.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88,17 (3):212-234.
[3]尼古拉斯·布寧、余紀元主編:《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詞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5]托馬斯·內格爾:《全球正義問題》,載 《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6)。
[7][8]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上卷),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