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如良
2008年,當代英美馬克思主義著名學者諾曼·萊文 (Norman Levine)在中國政法大學做“馬克思的國家與市民社會理論”專題演講時談到,在馬克思看來,國家終結以后,是不是無政府狀態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在1873—1874年間馬克思曾經寫過批判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的文章。萊文認為:“沒有國家,而又不是無政府狀態,這是一種怎樣的情形呢?馬克思的設想是,市民社會的機體或組織將成為治理的中心。請注意,國家和治理是不同的。在兩篇重要的文獻即 《論猶太人問題》和 《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明確地表達了這一思想:市民社會將取代國家成為治理的中心。他說,人的自由開始于當市民社會取代國家之時。這里,市民社會是什么意思呢?在當時的德國,家庭、教會、工會、農民組織、大學學生聯合等這樣的組織已經存在,馬克思可以期待它們成為構成和組織社會的中心部分。”[1]萊文的觀點能夠站得住腳嗎?我們跟隨萊文走進馬克思的文本。
一
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闡釋是在繼承傳統市民社會概念并對黑格爾市民社會理論進行批判的基礎上展開的。市民社會的歷史演變在黑格爾和馬克思那里都得到了全面的清算,但在資本主義階段上,馬克思和黑格爾在最主要的觀點上發生了根本的分歧。這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對市民社會解剖的起點。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指出:“我的研究得出這樣一個結果:法的關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黑格爾按照十八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稱之為 ‘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找。”[2](P8)可見,馬克思認為市民社會是現實中人們之間的物質交往,是全部歷史的真正發源地。但在黑格爾那里,市民社會卻變成了理念鏈條中的一個環節。黑格爾在 《法哲學原理》中這樣說:“市民社會是在現代世界中形成的,現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規定各得其所。”[3](P197)也就是說,市民社會在黑格爾那里是理念在現實世界的外化。由此可以看出,馬克思與黑格爾在對市民社會的理解上存在著嚴重的分歧。
二是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因果關系。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指出:“黑格爾想使 ‘自在自為的普遍東西’——政治國家——不由市民社會決定,而是相反,使它決定市民社會。”[4](P113)對于黑格爾 《法哲學原理》第262節的論述,馬克思進一步解釋說:“如果我們把這一段譯成普通的語言,那就是這樣:國家如何同家庭和市民社會發生聯系,決定于 ‘情況、任意和本身使命的親自選擇’。因此,國家理性同國家材料之分配于家庭和市民社會是沒有任何關系的。”[5](P9)馬克思指出,在黑格爾那里,一方面,是由國家決定市民社會;另一方面,由于國家和市民社會的關系是決定于任意性的選擇,因而國家和市民社會可以沒有任何關系。
對于馬克思的分析,萊文認為是馬克思錯誤地解讀了黑格爾。萊文說:“對于這個問題,我不同意馬克思的觀點。黑格爾并沒有把市民社會與國家割裂開來,而是認為國家是從市民社會演化而來的。”[6]黑格爾在 《法哲學原理》中是這樣說的:“市民社會是處在家庭和國家之間的差別的階段,雖然它的形成比國家晚。其實,作為差別的階段,它必須以國家為前提,而為了鞏固地存在,它也必須有一個國家作為獨立的東西在它面前。”[7](P197)顯然,黑格爾在這里明確地表明了國家先于市民社會的存在,并且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換句話說,馬克思對黑格爾的分析是準確的,萊文指責馬克思誤讀黑格爾是沒有依據的。
三是市民社會與政治生活的分合關系。馬克思指出:“我們看到,在黑格爾表述問題時的這種思路中,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一起了。(1)黑格爾以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分離 (現代的狀況)為前提,并把這種狀況闡釋為觀念的必然環節、理性的絕對真理。他表述的是具有現代形式——各種權力分離——的政治國家……總而言之,他到處都在表述市民社會和國家的沖突……另一方面,黑格爾又打算:(1)讓市民社會在把自身構想為立法要素的時候既不表現為簡單的未被分割的整體,也不表現為分裂為許多原子的群體。他的愿望是市民生活和政治生活不分離。”[8](P92-93)馬 克 思 肯 定 了 黑 格 爾 關 于 現 代 社 會是以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相分離為前提的觀點,但他批判了黑格爾企圖讓市民社會與政治生活相同一的設想。黑格爾的這個設想是,在現代社會結構下,不消滅市民社會,通過增加政治生活的元素,來解決市民社會與政治生活相分離的矛盾。
對于黑格爾的那些使市民社會政治化的更具體的籌劃,馬克思給予了更加嚴厲的批判:“黑格爾又彈起他的老調,談到這些等級,即 ‘市民社會的議員’。市民社會 ‘在這樣做時’必須‘以它的本來面目出現’。事情恰恰相反,市民社會在這樣做時必須以它非本來的面目出現,因為它是非政治性的社會,而且它在這里據說要完成一項政治行動,即對它來說是本質的、從它自身產生的行動。”[9](P139)可見,在馬克思看來,市民社會的本質就不是政治的。黑格爾則認為,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分離是一種矛盾,需要賦予市民社會以政治因素和政治聯系,以解決二者間的分離問題。
二
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不僅是馬克思和黑格爾爭論的焦點,也一直是學術界困惑的難點。這一關系涉及兩個方面的爭議,除了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還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之外,還包括它們之間的依存形態。馬克思和恩格斯在 《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說:“市民社會包括各個個人在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的一切物質交往。它包括該階段上的整個商業生活和工業生活,因此它超出了國家和民族的范圍,盡管另一方面它對外仍然需要以民族的姿態出現,對內仍然需要組成國家的形式。”[10](P41)馬克思在這里指出了市民社會就是一定時期的一種物質關系或者說生產關系,同時,它也離不開國家對它的制約。
馬克思和恩格斯還指出:“在過去一切歷史階段上受生產力所制約、同時也制約生產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會。這個社會 (從前面已經可以這樣判定)是以簡單的家庭和復雜的家庭,即所謂部落生活作為自己的前提和基礎的。”[11](P40-41)在馬 克 思 看 來, 市 民 社 會 反 映 了 過去一切有私有財產關系的社會的生產關系,它是全部社會歷史的真正發源地和舞臺,是全部現實關系的基礎,過去那種輕視現實關系而只看到元首和國家的豐功偉績的歷史觀是極其荒謬的。
馬克思還進一步指出:“‘市民社會’這一用語是在18世紀產生的,當時財產關系已經擺脫了古代的和中世紀的共同體。真正的資產階級社會只是隨同資產階級發展起來的;但是這一名稱①“burgerliche Gesellschaft”既有 “資產階級社會”的意思,也有 “市民社會”的意思。——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編者注。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這種社會組織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12](P41)在馬克思這里,市民社會除了指生產關系外,還是一種體現經濟關系的社會組織。
馬克思通過對市民社會的歷史考察發現,在資本主義以前的中世紀,商業、社團和人等每個私人領域都是政治性質的,政治也是私人領域的事情。“在中世紀,政治制度是私有財產的制度,但這只是因為私有財產的制度就是政治制度。在中世紀,人民的生活和國家的生活是同一的。”[13](P42-43)也 就 是 說, 在 中 世 紀, 市 民 社 會 生活包含了政治生活,市民生活和國家政治還沒有分離。國家本身的抽象只是現代才有,因為私人生活的抽象也只是現代才有。
為了使問題更加明晰,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進一步指出:“由此可見,這種歷史觀就在于: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來考察現實的生產過程,并把它與該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然后必須在國家生活的范圍內描述市民社會的活動,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來闡明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意識形態,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并在這個基礎上追 溯 它 們 產 生 的 過 程。”[14](P42-43)這 是 馬 克思對市民社會性質最重要的闡述,強調市民社會就是生產關系,或者說是經濟基礎,國家、意識形態等都是建立在它的基礎之上的。同時,在國家的范圍內描述市民社會則意味著市民社會的運作依賴于國家的存在。這種關系近似于馬克思后來在闡發唯物史觀時所描述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
由此容易理解,馬克思此時為什么會把對資本主義國家和市民社會關系的批判作為對資本主義制度批判的出發點。他在 《論猶太人問題》中指出,當國家宣布出身、等級、文化程度、職業為非政治的差別,國家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是人民主權的平等享有者時,國家根本沒有廢除這些實際差別,相反,正是以這些差別為自己存在的前提,也只有同自己的這些要素處于對立的狀態,它才感到自己是政治國家。“在政治國家真正形成的地方,人不僅在思想中,在意識中,而且在現實中,在生活中,都過著雙重的生活——天國的生活和塵世的生活。前一種是政治共同體中的生活,在這個共同體中,人把自己看作社會存在物;后一種是市民社會中的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人作為私人進行活動,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為工具,并成為異己力量的玩物。國家對市民社會的關系,正像天國對塵世的關系一樣”。[15](P172-173)也就是說,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這種既分裂又依存的關系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特征。在這里,馬克思明確說明了市民社會和國家是對立統一的關系。
由此,可以把馬克思關于市民社會內涵以及和國家的關系的思想簡略概括為:市民社會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物質關系,它是理解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基礎。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市民社會具有脫離共同體的特征,并與政治領域相分離;市民社會決定國家、意識形態等上層建筑并與其相對立,但國家等上層建筑對它有反作用,彼此成為一個相互對立、相互依存的統一體;市民社會也是一個社會組織,但這個組織是發生在經濟關系內部,是經濟生活的體現者并與國家政治生活相對立;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消失,隨著國家的消失,市民社會無論是作為經濟基礎還是作為社會組織都將不復存在。需要注意的是,市民社會不是一種社會形態,但是,市民社會是一個與國家相對應的概念,彼此共存亡。
三
馬克思在考察市民社會的歷史時發現,資產階級革命勝利以后,舊的市民社會所體現的經濟社會關系和國家政治制度都已不復存在。“資產階級得勢以后,也就談不到封建主義的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了。資產階級把它在封建主義統治下發展起來的生產力掌握起來。一切舊的經濟形式、一切與之相適應的市民關系以及作為舊日市民社會的正式表現的政治制度都被粉碎了。”[16](P152)同樣,在馬克思看來,在無產階級革命勝利以后,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市民社會及其政治制度、國家制度和意識形態等也都會被徹底粉碎。新的社會制度產生以后,舊的市民社會的生存土壤已經被徹底鏟除,簡單地說,舊的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已被完全打破,新的社會關系已經形成,而新的社會關系不可能沿用舊的概念和原則去表述和要求。
眾所周知,無產階級取得勝利以后,一定會打破舊的國家機器,消滅一切國家形式,國家會自動消亡,從此,人類進入無階級社會、無國家社會和無政權的社會。舊的社會制度、市民社會將會被新的聯合體所代替。馬克思指出:“勞動階級在發展進程中將創造一個消除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聯合體來代替舊的市民社會;從此再不會有原來意義的政權了。因為政權正是市民社會內部階級對立的正式表現。”[17](P194)
馬克思在這里十分明確地表示,新的聯合體將和舊的市民社會徹底決裂,新的聯合體不是任何形式的市民社會,也不是新市民社會。新社會的建立,就必須使既得的生產力和現存的社會關系不再能夠繼續并存。《德意志意識形態》這樣說道:“因為國家是屬于統治階級的各個個人借以實現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該時代的整個市民社會獲得集中表現的形式,因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一切共同的規章都是以國家為中介的,都帶有政治 形 式。”[18](P70-71)也 就 是 說, 只 要 有 市 民 社會就必然導致國家。
而在萊文看來,馬克思認為國家消亡以后,市民社會將取代國家成為治理的中心,其中家庭、教會、工會、農民組織、大學學生聯合等這樣的組織,會成為構成和組織社會的中心部分。這既不符合馬克思的理論原則,也沒有任何文本依據。未來社會決不會存在像資本主義社會的那種行會、幫會等組織形式,因為這些行會和幫會就是市民社會的顯著特征,它們是和市民社會的生產方式、經濟關系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萊文認為馬克思通過賦予這些行會、幫會的政治性質或民主性質來代替舊的國家對政治的壟斷,這正是馬克思所批評的黑格爾的思想。馬克思說:“黑格爾認為,由于社會通過自己的同業公會等等委派議員,‘它的許多本來就組織起來的協會……就以這種方式獲得政治聯系’。但是,這些協會或者獲得并非自己的意義的意義,或者它們的聯系本身就是政治聯系,而不像黑格爾在上面所闡述的那樣 ‘獲得’政治色彩,倒是 ‘政治’從這種聯系中獲得自己的聯系。”[19](P139-140)
也就是說,黑格爾試圖通過在市民社會中推進政治化和民主化來消除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之間的根本對立,這在馬克思看來是完全沒有理解市民社會的本質,或者說,試圖保留市民社會,把行會組織起來而獲得政治關系,在馬克思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實際上,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主要就在于強調國家產生于市民社會以及它們的相互依存關系。當然,萊文試圖恢復黑格爾的“設想”,但他也沒有理解黑格爾,因為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第二章 “市民社會”的開篇就已經表明,市民社會必須以國家為前提。
那么,新的社會聯合體是否為無政府主義的呢?抑或沒有管理機構呢?可以說,任何形式的政府都不會再出現,因為政府就意味著政權的存在。管理機構會以怎樣的形式存在呢?也肯定不會存在像市民社會所出現的行會、幫會等與國家機構對立的市民組織。可以預想的是,未來的社會管理組織會是沒有任何集團利益關系、等級劃分和權力象征的自發組織,因為它不在任何政治國家的監督之下。尤為顯著的是,未來代替市民社會的聯合體既是私人領域也是公共領域,既是經濟的也是政治的,它是歷史上第一次真正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相統一的社會形態。
萊文強調馬克思關于國家消亡后將會由市民社會來治理的觀點的文本依據是 《論猶太人問題》和 《德意志意識形態》,而且還指出馬克思明確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但是,萊文并沒有給我們提供任何具體的文本引證,倒是馬克思在 《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深刻指出:“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20](P57)也就是說,市民社會不是貫穿人類社會的永恒存在。
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總是希望從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中尋求理論支撐,以求在不進行社會制度變革的前提下,擴大市民社會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即擴大市民社會各種民間團體、民間組織和民間政治力量的自主作用,或者說,擴大社會團體的民主化、政治化內涵而獲得整個社會政治民主化進程的實現。這種構想無論看起來多么理想,但實際上違背了馬克思的根本意圖,也是難以獲得成功的,因為市民社會在馬克思那里是具有特殊社會形態的意指。萊文所認為的馬克思的所謂國家消亡后的市民社會治理,隱含著具有資本主義特征的市民社會的永恒性。沒有國家的市民社會,也就是沒有國家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邏輯上是不可能的。這樣的國家終結只能是概念的變換,國家的現實存在不會終結,資本主義也不會終結。
[1]諾曼·萊文:《馬克思的國家與市民社會理論》,載 《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9(4)。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3][7]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4][5][8][9][13][15][1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2版,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萊文:《馬克思與黑格爾思想的連續性》,載 《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8(5)。
[10][11][12][14][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16][17][2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