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武：要優先發展消費者金融

雷順莉

2012年接近尾聲，中美這兩個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政局都發生了一些變化，中國的新一屆領導核心已經產生，美國那邊奧巴馬則成功連任總統。對中國的新領導層而言，如果要改變經濟連續兩年增速放緩的現狀，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房市、股市走勢又如何？奧巴馬連任后，美國對中國的出口政策是否會有所調整？針對這些熱點問題，《南都周刊》近日專訪了經濟學家、美國耶魯大學管理學院金融學終身教授陳志武先生。

經濟須轉型

南都周刊：中國經濟連續放緩，政府該如何保障老百姓收入增長的穩定性？

陳志武：從中國目前面臨的問題來看，老百姓的收入在勞動收入部分想有所增加已經很難了。未來中國經濟如果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轉型，也即從現在過度依賴投資和出口轉型轉為依賴民間消費的經濟結構，老百姓的收入倍增就很難實現。道理很簡單，現在中國第二產業產能已經嚴重過剩，基礎設施也是越來越供過于求，所以必須大力發展第三產業，才能實現老百姓收入倍增。經濟增長方式能不能轉型成功，是中國老百姓收入能不能實現倍增的一個大前提。

南都周刊：具體而言，中國的經濟結構轉型應該從哪些方面入手？

陳志武：可以首先考慮金融業改革。中國最需要發展的金融是消費者金融，而不是企業金融或者投資者金融。舉例來說，現在全國住房按揭貸款大概是2.2萬億元，按照40多萬億元的GDP總量來算的話，只約占GDP的5%；如果按照銀行業的113萬億元的金融資產來算的話，住房按揭貸款消費者金融供給只占整個銀行金融體系的不到2%；再看其他的消費金融產品，諸如學生貸款、汽車貸款等，所有加在一起才幾千億的規模，占GDP的比重更是微不足道的。

任何一個經濟體都包含兩個群體，一個是消費者群體，一個是生產者群體。如果所有的金融項目都是圍繞生產者而設立，消費者的消費融資需求卻從根本上被忽略，那么在生產者的潛能充分挖掘以后，必然會造成供大于求的局面。所以，中國的經濟轉型，一個是要重點發展消費金融，第二是要重點發展虛擬經濟，如果這兩塊跟不上，尤其是消費者金融，那實體經濟也不可能再往前走太遠。

中國的實體經濟發展太快，到2009年的時候，在上一輪經濟刺激政策以前，當時在實體經濟中，就已經有21個行業產能過剩，現在如果我們再繼續忽略實體經濟的飽和，將進一步加劇產能過剩的情況。去年固定資產投資占GDP的比重為70%，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曾出現過的嚴重依賴固定資產投資的經濟結構。

房價有泡沫

南都周刊：中國的房價水平目前合理嗎？

陳志武：舉個簡單的例子吧，現在紐約曼哈頓中心地段的房價和上海中心地段的房價差不多，但紐約人均收入卻比北京、上海高很多倍，這顯然是違反經濟規律的。

南都周刊：所以，中國的房地產有泡沫？中國房價為何會出現“越調越漲”的現象？

陳志武：中國的一線房地產市場肯定是有泡沫的，尤其是北京、上海這樣的市場。產生泡沫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民眾投資品種太少，二是政府是土地的唯一供應商，泡沫和這樣的壟斷體制有很大的關系。例如在北京，所謂的小產權房和大產權房的價格差別可以這么大，如果北京郊區的農民有權力把手中的土地拿來做房地產開發的話，把小產權房合法化，肯定可以讓北京的房價回歸到一個相對合理的水平。

房地產調控供需最關鍵，但他們不抓，反而去限制銀行對房地產貸款的投放，在需求還在上升的階段，必然使房地產的供應量下降，這樣就導致了房價越調控越上漲。而且限購也不可能起到真正降低需求的效果。

南都周刊：你個人研判，明年的房地產調控政策是否會有所變化？

陳志武：新的領導班子都到位以后，明年會有更大的帶動經濟增長的需要，根據最近十幾年的習慣，要刺激經濟的增長，除了基礎設施項目投資以外，房地產市場是必不可少的一大塊，所以明年放松房地產調控的幾率是蠻高的。

南都周刊：目前中國股市的低迷情況，你又怎么看？

陳志武：如果把A股市場和房地產做一個比較的話，A股的投資價值會更高一些，因為新的領導班子上任以后，資本市場預期明年兩會以后政府會有更多的救市舉措，社會層面對接下來的經濟前景的信心可能會有一輪上漲，這很快就會體現為股票價格的上漲。

南都周刊：中國GDP的增速已連續兩年放緩，股市也一直處于低迷狀態，這兩者之間如何相互影響？

陳志武：事實上，即便放緩，中國的經濟增速還是保持在7%之上，但為何大家還是覺得太低了？這本身就說明了中國經濟增長的內涵和質量有嚴重問題，也說明中國的經濟制度以及經濟結構存在問題。

美國主要靠財產性收入的增長來帶動GDP的增長，我做過統計，如果美國GDP增長4%的話，股市可能會增長10%左右，但這是以土地、房產、企業股權都是私有為前提的。中國則相反，生產性財產三分之二都在政府手里，這就導致中國GDP可以增長8%，但資產的升值、土地的升值、企業股權的升值三分之二都進入了政府的腰包。所以，在把中國的GDP增速與美國的相比之前，應該先要把中國的GDP增速除以2。

做空中概股是好事

南都周刊：奧巴馬連任后，美國對中國的出口貿易政策是否也會有一些調整？

陳志武：奧巴馬連任，民主黨獲勝，這就可能使得民主黨的議員想要通過給中國施加貿易壓力獲得選票的必要性大大下跌，所以接下來的一兩年，美國給中國外貿出口方面帶來的壓力應該會少很多，中國對美出口會繼續擴大一些，還有一定的增長空間。但為了長久的可持續發展，中國經濟必須轉向更多依賴老百姓內需增長的經濟結構，這才是根本。

南都周刊：未來美元走勢如何？

陳志武：奧巴馬連任，不會改變美元未來持續走強的趨勢。相對而言，美國的經濟實力是非常強的，美國企業的競爭力比歐洲和中國的企業都強，因為美國企業的稅賦負擔跟歐洲和中國相比是最輕的。金融危機之后這四五年，經過大規模的裁員和重組，美國企業比原來更健康，也更有競爭優勢，這就造成了美元在未來走強的趨勢會增加。另一方面，盡管美國現在有財政赤字壓力，還有國債負擔很重的挑戰，但應該看到，美國政府之所以會有財政赤字，一個原因是它的稅收很少。未來，如果美國政府在可行的空間內適當增加賦稅，也會是美元升值的一個前提。因此，未來全球資本流向美國的幾率是很高的，反過來，如果資本大量出逃，會對中國經濟造成很大的傷害。

南都周刊：現在國內有個熱點，就是精英階層的移民潮問題。如果這種趨勢進一步加劇，會給中國社會帶來什么影響？

陳志武：應該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中國有很多中產階級已在國外投資，他們移民海外，未來若干年內對中國是有好處的。另一方面，我們更要看到，很多成功人士移民，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沒有安全感，國內還存在著政府公權力隨意侵犯私人財產的個別現象。所以，移民潮的出現，也可以逼迫中國進行某些改革，為了保住這些資本，中國就必須作出一些調整。

南都周刊：這一年來，很多在美國上市的中概股都被集體訴訟，而且中國公司被起訴的幾率遠遠高于美國公司。有評論就認為這是美國做空機構的惡意所為，你怎么看待這種現象？

陳志武：這一兩年，中概股在美國全面受挫，遭遇做空基金的攻擊，也遭遇了集團訴訟的障礙和阻力，這是事實，但我跟國內很多業界的朋友看法不太一樣，我覺得這是美國資本市場在給中國經濟做的一件好事。

中國幾乎任何行業都存在造假，中國的執法機構及資本市場也沒有發揮他們應該發揮的作用，比如施加壓力和懲罰的這種作用。這時，美國的資本市場，美國的集團訴訟，可以給美國的投資者通過做空手段和做空機制給中國公司帶來真正的壓力。當然，這也有可能帶來不便，比如讓中國公司在美上市圈錢、成為億萬富翁的目標破滅，也會讓一些真正好的中國公司被誤打，但這也沒辦法，誰讓你更多的公司都在造假呢？但從長遠來看，我認為中概股的這種短期遭遇對中國經濟和中國公司的長期良性發展是有積極效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