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清晨

這里和更多的村莊一樣，進步與落后同在，文明與愚昧共存，貧窮與富裕還有差距，強勢與弱勢還有較量，和諧與矛盾交織在一起。

前面是山，左面是山，后面還是山，右面就是我剛剛走出來的小村莊。村子很靜，大多數人都沒起床，只有一些老人在慢悠悠地清掃著門庭，或者把柴火棒子抱回家，等著燒火做飯煮餃子。穿過兩旁新蓋的房屋，默念著大門上張貼的紅色對聯，沿路北上，我就站在了這條“村村通”的最高點。

晨曦中的山硬朗、沉寂，松樹不多，如一條黛色屏障，只在山脊處隨山勢高低起伏。說是山但沒有山的挺拔，沒有山的偉岸，更沒有山的靈氣。山脊以下都被陸陸續續地開墾，像長過癩瘡的腦袋。這里叫做石曲，名副其實的山區，滿眼滿眼的盡是石頭，一塊一塊的紅土反而成了點綴。這些土地是山下的村民披星戴月，荷鋤持鐮一點點抖落出來的。大大小小的石塊堆積成一段段石墻，石墻圍著的就是松散淺薄的土壤，最深處也不過尺厚。這樣的土地只適合種地瓜和花生，能得到一塊水澆田，則像寶貝似的侍弄著，種點小麥玉米等細糧。改革開放不幾年，平原地區早已吃上了香噴噴的麥子煎餅白面饅頭，這里依然吃著撒渣的地瓜煎餅。現在，這里的生產方式依然很落后，要用獨輪車從山上往下運糧食，從山下往上運水，用獨犁翻地，人工播種人工收割，最多也就用個手扶三輪，沒法實行大規模的機械作業。原生態代表淳樸與天然，也意味著原始與封閉。

想在這里看到梯田的壯觀嗎？也不能，因為這里的土地太碎了，一小塊一小塊，如果是外來的，一時半會你還真弄不清那一塊地是他家的還是他家的。石墻圍著的土地順著山坡向下延伸，一直聚攏到我的腳下，“村村通”成為東西的分界點。

腳下的公路是近幾年才修的，很窄，兩邊是深深的石坑，據說這里是多年以前的采石點。那時方圓幾里蓋房子，都是用的這不花錢的石頭。轟開之后，再一塊塊地背上來，衣衫襤褸，汗流浹背，炎炎烈日下喊著號子勞動的場景依稀還在眼前。盡管現在基本不用石塊壘房了，但這些石窩依然存在，成為那個年代貧瘠與落后的歷史見證。石崖上但凡有點土的地方，依然殘留著干枯的秋草、沒有拔掉的棉花柴，它們已在這片干裂的土地上守候了一個嚴冬。

“撲棱”，一只野雞從路西的草叢飛落路東的凹地，展著孔雀綠的漂亮尾羽，是我這個不速之客驚擾了它的美夢吧。沒想到在這個窮山坳坳里還有這么美麗的生靈。印象中這個地方太寂寞、太單調了。幾年前，東山和北山上還有幾片蘋果林和山楂林，雖然不成氣候，可上山的時候總有點盼頭，至少也算是山果。但這東西不高產，也缺乏技術，最終還是退林還田。那個看蘋果園的營長據說也和他的事業一起逝去了。如今只有酸棗子可以聊算野味，但誰稀罕這籽大肉薄的東西呢，任憑它們自生自滅，爛在土里還能做肥料。山里人除了善良、儉樸，最能吃的就是苦，最不懂的就是情趣。當我把相機舉到他們眼前，第一次看見他們破天荒地對腳下的土地產生這么大的錯愕和驚奇。他們不敢相信，每天踩在腳下的地瓜秧，相機里竟會是生機勃勃的綠色海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松樹，在夕陽的余暉里也能展現如此耀眼的光華。至于漫山遍野的婆婆丁、蝴蝶棵、蛇楮苗他們也從來沒放在眼里。我興致勃勃地去挖這些野菜的時候，他們恨不得我全帶走。放在這里有什么用呢，長在莊稼地里還得費勁去拔。他們關心的只有莊稼的長勢、產量。難怪，民以食為天嘛。過日子，不是作詩描畫。

只因為和一個男人的關系，我便與這塊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我不在這里生活卻在這里扎根，兒子身上已經遺傳了他山里人的氣質和祖祖輩輩不會改變的信念：這里是他們的老家。他們要回家過年，我自然要跟了來。當年我初次來到這個地方，著實讓我這個酸文的女學生爛漫了一把。第一次走出平原，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山、這么多的景，我把這里描繪得山清水秀，風光無限。第一次坐在單車后面經過那一條深深的溝崖，既興奮又害怕——像七十年代電影的回放，穿著粗布花衣，梳著麻花小辮，自由戀愛，唱著山歌，群山環繞，如在畫中。

山就是眼前的山，水則是“村村通”和西山之間的一條河，河從北面的水庫流下，從村子的西南角環繞而過又蜿蜒南行。夏天，水很清很淺，河底的水草石礫清晰可見，撩起短裙提著涼鞋我們就可以趟過流水去那邊的菜園里拔蔥。水，不僅是生產生活的源泉，更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光著屁股在里面釣魚摸蝦摳螃蟹，每年放水的時候，還能用抬網抬到各種各樣的大魚，說起來饞死人。現在水量不及以前，水庫被人承包了，更沒有什么魚蝦可逮。就在年前，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掉進水庫的冰窟窿里淹死了，人們對于水的樂趣也在逐漸淡去。

自從通了公路，人們的視野逐漸被打開，外出打工的也越來越多，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大山已經阻止不了年輕人奔向城市的腳步，對大千世界的向往遠遠超過他們對腳下這片熱土的期待。在他們來回顛簸的行囊里，光景也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許多舊房改建了新房，二層三層的小樓拔地而起，小轎車、有線電、互聯網已經走進了村里。這里和更多的村莊一樣，進步與落后同在，文明與愚昧共存，貧窮與富裕還有差距，強勢與弱勢還有較量，和諧與矛盾交織在一起。這里不是世外桃源，山不清水不秀土不肥地不沃，可村里人依然在這里繁衍生息，建設家園。

太陽從山后露出笑臉，遠處的山近處的土，連同坡下村莊的灰色上空，頓時涂上了一層明媚的暖色。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人們用最傳統的方式開始了新年的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