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會經常念叨那些深埋于內心的事情。即便是處在神志不太清醒的時候,也會有殘存的記憶碎片。那些碎片鑲嵌著時代氣息,有童蒙的單純、青春的沖動,也有五味雜陳的人生烙印。
九十多歲的父親住院時,老年性癡呆日趨嚴重。一次去醫院探視時,醫生告之,老人最近常常表示要吃“百合”。即便是處于半昏迷狀、口齒不清時,“百合”兩字也吐露得很清楚。家人為此很詫異,因為在我們與老爸相處的幾十年,無論是平日的膳食還是日常的保健,“百合”從來就沒有進入過日常生活的視野,父親為什么突然要吃“百合”呢?
多虧有個從外地趕來探視的姑姑解開了這個“謎”:父親當年在京城上學,因家道中衰,交了學費之后,就剩不下幾個銅板了。每到中午放學吃飯,窮學生們買個燒餅,便到那些扛活的腳力、拉洋車的車夫常去的小飯鋪里盛一碗熱乎乎的“高湯”,也算是饑餓中的“水飽”吧。所謂的“高湯”其實就是把燒開的水倒在一只大鍋里,遇上心眼好的大師傅還會往里面撒把鹽、加上點醬油醋蔥花。這漂著些許油星的“高湯”不要錢。于是人們便順口給它起了很貼切的名字——“白喝”。原來,這就是此時神志不清的父親反復念叨的“百合”呀!這的確是個“謎”,一個苦難歲月留下的謎!
父親住院期間,我的女兒、他的孫女正在澳洲維多利亞大學讀研究生。當我扶床貼耳把女兒拿到學位的消息以及孫女的問候,一并告訴父親時,平日只是微張著嘴、雙目總是默默凝視天花板的他,此時的眼光卻忽然靈動地一閃,久不講話的嘴里竟十分清楚地吐出一個英文單詞——“Cangretulation!”英文的“祝賀”?!我當時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直到他又重復了一遍,方才釋然。我此時好像才理解,為什么父親曾經告訴我,外語對于他是一座走上新生活的橋梁。上世紀30年代初,正是因為在基督教青年會業余學習外語期間,才使他第一次接觸并且認識了“CP(共產黨)”和“CY(共青團)”,也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靠著這語言的橋梁,他曾作為中共解放區的代表參加了二戰后聯合國救濟總署的工作;也是靠著這“橋梁”,他才能在獨立后的黑非洲,代表新中國參與了坦贊鐵路的籌建。我可以想象,當這條見證了中非友誼的宏偉鐵路建成時,他和非洲朋友曾經說過多少遍“Canqretulation”啊!
父親的一位老戰友老朋友踽踽而來,看著已到生命最后旅程的他,老戰友干澀的眼角溢出了淚。兩個人握著手,嘴角顫動著卻無言。微睜著眼睛的父親還記得這位戎行千里生死相伴的戰友嗎?我想告訴他,又怕唐突的提醒會打擾老人間獨有的相慰寄托與交流。突然,父親好像一下子清醒,身子在病床上抖動起來,他氣喘吁吁地使勁搖著對方的手,很急切也很清晰地從嘴里蹦出幾個字:“鬼、子、來、了,打呀!”那位老伯也連連說:“打、打……”一會兒,父親又無力地癱軟下來。看到這一幕,我們幾個在場的晚輩都悄然退到門外。此后不久,父親就去世了。那年,正是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
所有的老人都像時光隧道,與他們在一起,我們會經歷“穿越”的悲喜與沉思。
(責編:田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