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此前那些狂熱的崇拜已然把韓寒從風中拽走。一廂情愿地以加速度對這個少年施以“大多數暴力”,硬生生地把一個貪玩的青年推上了神壇。
韓寒終于不“插科打諢”了,但人們混亂了。
沉寂了一段時間的韓寒近日在博客上連續拋出三篇文章,文風大變,板起面孔“論革命、談民主、要自由”,有人將其要旨歸納為三句話:“革命不可為,民主不能急,自由需跪求。”
2011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關于“革命”的話題并不新鮮,各大報紙雜志各有精彩專題,至于“民主”,俞可平的專著《民主是個好東西》早膾炙人口,而關于“自由”,那更是一個日常詞匯,約翰·密爾的《論自由》更是早由嚴復于百余年前翻譯(嚴復譯本當時名為《群己權界論》)。這三樣東西經由韓寒這一演繹,竟引發全民對“革命、民主、自由”這些宏大概念的大討論,除了韓寒的明星效應,更為深層次的原因是:任何一個國民都關切中國往何處去。
恰如人們還沒有就革命、民主、自由等概念指什么達成共識就開始大談特談要不要的問題,人們也沒有就韓寒的角色、定位究竟是什么,就展開功過是非論,仿佛非要辯出個輸贏,進而表態支持韓寒抑或拋棄韓寒。這是典型的中國式論辯,比縝密的表述更為重要的,恐怕是表達饑渴,因為誰都怕說遲了,“這事兒都過氣了”。
學者們多指出韓寒在談論這些宏大命題方面的知識缺陷,也有同為文化名人的易中天力挺韓寒,贊同韓寒對文人的不屑和不信任。在美國任教的華人學者薛涌則撰文說:“讀到這些文字,先拋開其中的諸多謬誤不說,最讓我吃驚的是,韓寒作為青年偶像,思想卻很老,似乎更接近‘40后’、‘50后’。”
社會是如何塑造韓寒的
人們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出發,側重的要旨顯然很不一樣,簡單地評價誰的觀點更重要恐怕流于簡單。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還原韓寒的角色以及抽離就人論人的語境,回溯一下韓寒究竟是怎么煉成的,這說的其實已經不是韓寒本身,而是社會是如何塑造韓寒的,這種塑造透露了某種集體無意識和微妙的社會心理,幾可視為解剖時代的密碼。而解剖這個時代,顯然比解剖韓寒本人來得重要得多。
如果仔細回顧韓寒的媒體形象,大約可以這么說:早年,他是一個少年寫作天才,七門功課亮紅燈而在高中退學,因小說《三重門》的出版進入公眾視野,此后,如《紐約客》的記者歐逸文所說,“寫博客的韓寒比寫書的韓寒更為成功”,因門戶網站的推薦,因嬉笑怒罵的博客文章引起草根極大的共鳴,他成為博客火熱的時代里,與徐靜蕾并列的博客明星,就像今天微博時代的姚晨那樣。當然,微博時代的明星更難當一些,這種交互式傳播的方式,導致網站雖然可能操縱粉絲的數量,卻無法操縱傳播的規模,博客時代,后臺將文章推薦到網站首頁,獲得點擊量證明了博客依然是個編輯時代,而微博,每一個人自主的轉發和評論使得受眾浮出水面,讀者猶如擁有了投票權,因此,微博和博客時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機制,如果那是一個真實世界的話,差異猶如威權到民主的區隔,盡管微博仍有粉絲買賣等水分,但這就像有買賣票的行為并不能改變民主社會的本質。
但韓寒并沒有跳進微博,還發表博客文章對微博表示不屑。當然,微博的碎片化信息似乎妨害安靜的深度思考,但實時的互動模式,在制度層面,已經將博客這種單線傳播的陳舊模式徹底拋棄了。歐逸文還說:“他是唯一一位批評政府但還能拉到商業贊助的人”,“唯一”恐怕未必,但此言道出了韓寒和這個時代的關系,他是一個有能力消費政治并將其轉化為商業利潤的高手,韓寒曾經說過:“我是說真話的既得利益者”,這說明他清醒地意識到這種走鋼絲般的繁榮其中的要義。
在透明的商業規則之下,說真話而獲得商業效益乃至超額利潤,是無可厚非的。說真話能夠獲得超額利潤,那只能說明,說真話是一種稀缺品質,這符合市場原則,說明當下還是“沉默的大多數”。但誰也不能保證,說真話能夠永遠獲得超額利潤,隨著微博的發展,說真話的稀缺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變得不那么罕見了,這就要求說有技術含量的真話了,恐怕也是在這個意義上,韓寒遭遇到了他的人生里,除考試以外的,再一次有力挑戰。
薛涌建議韓寒要讀書,許知遠對歐逸文說:“韓寒叛逆了,成功了,還賺了不少錢,他有那么多機會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去學習更多的東西,但是他卻拒絕了。”許知遠認為網絡雖然有潛力,但是它過于重名而不重實。他把韓寒比作YouTube上的歌手。他說:“盡管那些歌可能是垃圾,但他的唱片還不是照樣可以大賣。”
韓寒長期以插科打諢的姿態調侃政治,這相當于拆房子,但是,終究還是要建房子的,我們擔心,屆時韓寒以及深受韓氏話語影響的讀者,忘記了房子是如何建的了。
“被現象”了的韓寒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許知遠會如何看待韓寒現象,但很快,許知遠便寫了一篇評價韓寒現象的文章,叫做《庸眾的勝利》,雖也流傳甚廣,但無論如何,不能和今天由韓寒親自引發的這場大爭論的火熱程度相提并論。這篇文章,比之我的短文《插科打諢的時代終將成為過去》、李鐵的《韓寒什么時候會OuT》,更為犀利直接地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民粹傾向的時代:“韓寒說出一些聰明話,時代神經就震顫不已,這是庸眾的勝利或民族的失敗。”
我贊同許知遠敏銳的判斷,人們給予韓寒廉價的贊美,給予韓寒不可承受之重的期待,某種程度上,暴露了我們自己的“小”。人們并不關心真實的韓寒是怎樣的,也不關心韓寒是否可能承受這樣的期待,總之,他就是這樣毫無商量地成為了一個帶有反抗意味但又無比安全,還能寄托一點點文藝青年的小資的時代標簽。人們沒有注意到,插科打諢的游戲姿態表述的政治表情,那是戴著面具、戴著腳鐐的舞蹈,誰也看不見背后真實的面孔。
韓寒終于摘下了面具,人們卻驚呼:他怎么變了,他勇敢了,他墮落了……其實,如果不出意外,韓寒并沒有變,只不過是他戴著面具的時候,你沒有好好識別他。某種程度上,我們應當承認,當韓寒用不嫻熟的甚至在學者眼里蹩腳的話語談論時代的重大命題的時候,是這個時代進步了,那個風中的少年,卻沒有以同樣的速度奔跑而已,甚或,他本來也以同樣的速度在奔跑,但由于此前那些狂熱的崇拜已然把韓寒從風中拽走,一廂情愿地以加速度對這個少年施以“大多數暴力”,硬生生地把一個貪玩的青年推上了神壇。
我不想與之爭論那些宏大議題,諸如他不懂社會運動與革命的區別,他輕視了民間此起彼伏的公民行動的力量,也割裂了利益訴求和價值訴求,恰如他追求的出版權益,難道利潤和他的價值理念之間,沒有內在的統一嗎?為何到了民間社會這里,要錢的訴求就一定是不好的呢?
我甚至覺得,不一定要強迫韓寒去思考和回應這些問題,那樣,我們依然在犯錯誤,在一如既往地把時代的責任推到了一個人身上,你感興趣,你為何不自己去思考呢?為什么一定要韓寒替你想、替你喊?你自己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循著這一路看來,輿論風暴并不能改變韓寒什么,甚至也不需要改變韓寒。一個真正美好的社會,韓寒難道沒有做一個快樂賽車手的自由嗎?韓寒一定要讀書,變成另一個偉大的知識分子或社會活動家嗎?你問過韓寒的意愿沒有?你看見韓寒的自問自答中,表現出來的對這種社會期待的叛逆沒有?韓寒一直在和這個社會的大多數抗爭,這是他的本色。他一點也沒有變,一直站在那里,只是我們不停地變換各種眼鏡在看他,他是真實的中國文壇“壞小子”,我們要做的是摘下各色眼鏡,重新看一眼“被現象”了的韓寒,然后和他一起,既不是交叉,也不是齊步,僅僅只是平行地,學習各自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