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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

2012-01-01 00:00:00陸軍
飛天 2012年5期

回來六歲那年秋天得了一場怪病,高燒發到39度。回來在炕上把被子揭揭蓋蓋,反反復復地折騰,累得滿身是汗,像剛從河里撈上來似的,全身的衣衫濕透了,還是沒有消停的意思。奶奶用滿是老繭的手在回來身上摸了摸,嚇了一跳,說這娃咋燒得像個燒著的驢糞蛋,燙手哩!問回來是不是很熱,回來說他覺得一陣熱一陣冷,渾身在嘩啦啦地打顫。

奶奶忙喊來爺爺,爺爺是這個有三十戶人家村子的驢先生(獸醫),平時大多給驢豬狗貓看病。因為1970年的時候,除了公社衛生院,不要說偏僻的小山村,就是百十戶人家的大村子,也不一定有專職醫生。因為看病困難,大家似乎都懂一點醫術,小病都自己治,不請醫生。爺爺既是全村的獸醫也是家里十來口人的醫生。爺爺用兩根手指摸了摸回來的脖子,說,回來得的可能是“流感”。奶奶坐在回來身邊嘴里不停地念叨,這牲口得的病,怎么到我孫兒身上了,真是怪!

爺爺站在地上,聽女人這么嘮叨,心里來了氣。他說這“流感”是走著的感冒,今天到這家,明天到那家,今天在人身上,明天在驢身上,誰也說不準。你們不懂別瞎嚷嚷,吃幾片安乃近就好了!

說完話,爺爺氣呼呼地走出房門忙他的去了。

安乃近吃到第二天的時候,回來在炕上像要被殺的豬一樣嚎叫,喊頭痛。爺爺用手在回來的前額貼了貼,又在后頸上捏了捏、摸了摸,說,回來得了“重流感”,藥量得大,還要加青霉素,不然怕是過不去。他根據給牲口治療的經驗,如果用了藥,病情沒有好轉,得從劑量上做文章。

三天后,回來的“重流感”發燒癥狀痊愈,只是腦袋和一只耳朵好像有點毛病,木木的,不像是自己身上的東西。有很長一段時間,回來聽人說話總是側著腦袋面帶笑容,顯得有些嬉皮笑臉。別人和他說話像在干仗。

爺爺后來回憶說,回來這毛病怕是用藥過量的后遺癥,和娃二舅家的那頭用藥過量的驢一個癥狀。

此后,爺爺不再給人看病了。

回來八歲上村辦學校。全校十個學生由本村的一個社聘教師教著,她既是校長又是員工,既教語文又教數學、音樂、美術……學校里三個年級的所有課程由她一人教。

學校里,最讓老師頭痛的學生是回來。并不是回來腦袋笨,學不進東西,而是他在十個學生的嘈雜聲音里聽不清老師說什么。那時,三個年級的十個學生坐在一個教室里,上一年級課的時候,二年級和三年級的學生做作業,或到操場上畫字。剛入學,回來上的是一年級的課。老師讓同學們大聲朗讀“人、口、手”,他聽成“扔、狗、肉”;同學們停了,他還在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地高聲喊著“扔、狗、肉”,教室里一片嘩然,老師也禁不住笑了,笑得無可奈何,笑得內心里有點酸楚。回來看到同學們笑得東倒西歪,不知道出了什么樂事,他也跟著響亮地笑了。老師止住大家的笑聲,走到回來跟前,給他重新校讀一遍。

上新課,每次都是這樣。

三年后,他到大隊里的小學上四年級,從那一刻開始,回來的大腦一直緊著弦,不敢有絲毫松懈。為了準確和及時地獲得別人向他傳達的信息,他的頭側得越來越嚴重,幾乎搭在右肩膀上。長年累月,成了習慣,再也沒有直過。

一次上體育課,老師講到“立正”的要領時說,要挺胸抬頭,目視前方。回來聽得很認真,他怕那位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家伙,他說話的聲音像村口打麥場上那口破鑄鐘一樣沉悶,令人發抖。越認真,他的腦袋偏得越厲害,從老師那個角度看,像是回來在蔑視他。老師停下了講課,沉著臉,直奔回來,他毫不客氣地在回來側直的脖子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說,沒長幾歲,壞毛病學了不少!那時,回來只有一米左右的個頭,脖子還沒有老師的胳膊粗,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老師還沒轉過身,看見他躺在地上,又在肚子上踢了一腳。回來太瘦,瘦得他沒地方下腳,只好找一塊軟一點的地方來。說,他媽的還裝死!隨后轉身上課了。

體育老師和同學們看到回來滿嘴巴的血,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后來,回來站了起來,大家才松了口氣。那一聲集體的長吁讓操場上的塵土四處飛揚。回來摸了摸嘴角的血,站起來拍自己補丁重重的褲子上的塵土時,發現褲襠是濕的,他自己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便急著做立正姿勢。體育老師緩過神來走到回來跟前,輕輕地扳直他的脖子說,你腦袋有問題,人沒事吧?他點了點頭,耳朵里一片混亂,響得車水馬龍,聽不清老師的話。老師又說,你尿褲子了?回來又點了點頭。同學們才哄然笑出了聲。

立正結束就是練習跑步,體育老師喊著口令“一二一”,同學們繞著操場跑得很起勁。回來什么也聽不見,他只好看自己前面同學的動作來跑步。他前面是個瘦小的女生,他排第二。

快下課了,老師喊“立定”,前面的女生猛然停下,回來沒停,他照例跑得很起勁,一腳踢開女生繼續往前跑,跑著跑著他覺得像是自己一個人,便停了下來,喘著氣忽忽悠悠像一袋沙子倒在了操場上。

回來被腦袋劇烈的疼痛扯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大隊院里一間獸醫室里的土炕上,旁邊坐著體育老師和一個戴著老花鏡、說話丟三落四的老中醫。老中醫說,這孩子是腦震蕩,右耳朵聾了……后來說的話回來沒有聽見。

體育老師看見他醒了過來,笑容可掬地從身后的桌子上提過來一瓶水和一把藥,讓回來吃,說,吃了就沒事了。回來說他不想吃安乃近。老花鏡說,這是增加體能的“葡萄糖”,不是治感冒的安乃近。回來聽說是什么糖,便接過體育老師手中的藥片和水,按照老花鏡的提示,喝了下去,不一會他覺得舒坦和輕松自如了。此時,一股驢糞尿騷味從窗外向他圍來,他跳下土炕,感到渾身的冰涼,像剛從冰窖里出來。他打了一個噴嚏后,被老師和老花鏡拉著一起走到門外的陽光里。

老師領著回來在合作社的小賣鋪里給他買了一角錢的糖,讓他把今天發生的事忘掉,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不然,他上課的時候還會在他的脖子上抽巴掌,還要比這次狠。回來一聽這話,含著淚偏著頭結結巴巴地說:

“老,老師,糖我不要了,上課別再,啊再打我脖子,打其他什么地方都行!”

老師收了糖,點頭說行,伸手把回來短得不能再短的衣服上的塵土拍去,最后摸了摸回來的頭,把一顆糖喂到回來嘴里,說,那就好。

這一天,回來感到無比幸福,在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體育老師在他身邊,他還吃到了夢寐以求的水果糖。后來當他回憶起吃糖的那個情景時,一半是甜蜜,一半是苦澀。

從那以后,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讓他到操場的樹陰里自己蹦跳去。他不明白為什么老師讓他一個人蹦跳去,不和同學們一起蹦跳。他遠遠地站在操場邊上,心情十分沉重,像看著自己的土地被別人耕種的農民,心里酸酸的。

像一股瘟疫,體育老師的做法很快被其他課的老師仿效,他們也不理回來,讓回來坐在最后一排,任他將錯就錯。父親知道這件事后,找了班主任,把回來又調到第一排。被體育老師打了那一巴掌后,他的耳朵響得更加厲害,原先好一點的左耳朵也跟著像過電流一樣地響,老師在上面講什么,他聽得深一句淺一句的,與班上同學總是保持不了一致,常常鬧得哄堂大笑,影響了老師的上課情緒。后來,老師干脆又把他放到最后一排任他自由發展了。這一次父親沒再找班主任。

小學四年級第一學期中期考試的結果出來了,除了體育和美術成績是“優”外,其他課程都很差。回來的試卷答得五花八門、答非所問。校長把父親叫來,說,你家回來同學神經和大腦都有問題,退學吧。

父親領著回來準備回家的時候,上課鈴響了,回來說,大(爹),還沒放學呢,我還要上課,你先走吧!說著轉過身向教室方向跑去。看樣子,回來不知道校長讓他退學的事。父親看著回來三長兩短的破衣服和搖搖晃晃的身子,心里一酸,兩行眼淚流了出來。他在心里說,回來娃,是大把你害成這樣了!低了頭默默地走了。父親回家的時候,挑小路走,他怕遇見熟人。

晚上,父親在院子里轉了好多圈,他不知道怎么給孩子說輟學的事,覺得不好張口。他去問了女人,讓她去說,女人沒給他好臉色,說,你把娃害成這樣了,你自己說去,說著,窸窸窣窣地哭了起來。他只好硬著頭皮推門走進回來睡覺的屋里。回來正在做作業。他說:“回來,明天就不要上學了,在家里務莊稼吧!”

回來知道是自己成績不好,讓父親傷心了,但他還是很想上學的,他多么希望老師能多一點耐心讓自己聽見他說的話。但輟學的事他早就想過了,這是遲早的事。回來望著父親,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父親心里一酸眼睛也模糊了,好在油燈點著的夜晚并不明亮,回來沒有看見。回來點著頭說,行,明天不去了,但期終要去學校考試。父親聽了這話,就放心了,知道回來在說氣話,不上學能考什么試?

時光流走得很快,一轉眼期終到了。在家務農的這段日子里,回來說話很少,耳朵不好的人像是說話都少,他除了干活就是躺在自己的屋里看書,或者找村學的那位女老師問這問那。在回來心里,村學的女老師才是真正的老師,她像媽媽一樣溫暖可親。

回來的出現讓班主任老師感到很驚訝,說,你不是輟學了么,怎么來了?回來說,他為考試來的。老師說:“輟學了,哪里還有試可考?再說了,考了又有什么用呢?”

回來說:“我只是想考一下,試一下我學得怎么樣。”

老師不以為然地說:“在學校上學都考不出個像樣的成績,在地里種莊稼能考出好成績?怕會烤出胡麻油來!”

“我只是想考一下,試一下我學得怎么樣。”

“你腦袋有病?”

“老師!我耳朵有病,腦袋沒有。”

老師看著偏頭回來,哭笑不得,只好說:“好吧,我得給校長說一下你的情況。”

成績出來的時候,校長和班主任都有點意外,有點尷尬,有點不明不白。回來的成績從全班五十五個學生的倒數第三名升到前八名。全校師生聽到這個消息像發現了什么奇跡,奔走相告。

父親聽到這個信息,說:“回來,要不,你上學去吧!”他說這話時,有點憂慮,有點虛。他只是想試探一下回來的口氣,讓兒子感到父親的溫暖,給了他再次上學的機會,“如果你想去,我找校長說說去,怎么樣?”回來坐在門檻上手里翻著從同學處借來的小人書,對父親的問話沒有反應。父親這才恍然大悟似地明白過來,自家的孩子耳朵不好使。平時和回來說話,粗聲大氣,今天不知怎地變得小聲小氣的,好像求人辦事似的,一點沒底氣。

“回來,如果你想上學,我給校長說去!”父親提高了嗓門站到回來正前方說。

回來什么也沒說,_只是搖了搖頭。父親這才滿意地離開了。

當父親走到院子中央的時候,西落的太陽將他的影子投在了回來身上,擋住了太陽的光亮。回來像知道父親在等他說這句話一樣,說:“我不去學校,但我要去考試!”父親回過頭來,迫不及待地應了。

那時候,如果你不去學校注冊,學校是不會給你建學生檔案的,也就沒有學生身份,沒有學籍。如果沒有學籍你就沒辦法考中學。所以,回來只好在每學年開學時和同學們一起去學校交書費學費什么的,然后領上新書回來,在家里自己學。到了期中或期末的時候,他和同學們一起去學校考一次試。每次考試成績都是優。那時,國家實行五年制義務教育,上初中要通過考試,就像現在上高中一樣。考試將農村小學畢業生的三分之二留在了農村的土地上,成了農民。只有三分之一或更少一部分人才能進入中學繼續學習。小學的升學考試對學生、家長和老師都顯得格外重要,它將讓一個人的命運從此顯得與眾不同。

回來的報名和考試誰都沒有說什么。成績是全校第一,全公社第十。張榜公布的那天,回來在紅榜前拉直了頭,卻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怕遺漏,用指頭指著每一個人的名字,上上下下讀了無數遍,幾乎能背下所有榜上的人名,但就是沒有自己。回來的心有點涼,腦子里有些亂,眼睛一陣陣泛暈。他得問個為什么,自己成績那么好,為什么不錄取?真是豈有此理!

回來偏著頭不停地在學校和鎮上的學區之間十公里之遙的地帶來回奔走。他想問個為什么。他先找了班主任,后找了校長。校長說,去問學區領導,錄取的事學區管;回來找到學區,學區說,去問學校,你的檔案有問題……在那個盛夏里,他像一個皮球被學校和學區這樣踢來踢去,好幾次頭痛病犯了暈倒在地,被過路人抬到陰涼處才緩過來。醒來,他接著走,他只想知道為什么。

父母知道這事,也幫著跑,沒用。只好勸回來,別再折騰了,怕是沒希望的。

回來一如既往,早出晚歸。

最后,還是校長被回來的執著感動了,他說:“回來,你是被人告下來的,人家說你沒到學校念書,哪來的學籍?你根本就沒有考試資格!我給你報名讓你考,連我都挨了批評。考試成績有多好也沒用。我勸你還是趕緊回家吧,別再折騰了。你這事據說縣上已經知道了,再折騰也沒好果子!”

秋天已經逼近,回來的努力沒有結果,父母親除了一聲聲的嘆息,也沒別的能耐。回來在家里干農活總是沒有心思,他不明白,他的成績那么好,學區為什么不讓他上中學?這個問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越想越氣,他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他不想再讓父母親唉聲嘆氣了,他想自己找校長解決問題。

一天,回來蹲在學區校長辦公室的窗口下休息,他想親眼見見這個外面普普通通的房子里是什么在叮鈴鈴地叫,竟然比一條“騎士”牌香煙的力量還大,還厲害。因為爺爺、父親和他們所托的人都來過這個辦公室,都被一個據說是從縣教育局打來的什么電話記錄灰溜溜地打發出來,至于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他們進去的時候胳膊下面加著一條用報紙包好的“騎士”牌香煙,昂首挺胸的;出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低著頭卻看不清腳下的路,走得坎坎坷坷。

他突然聽到房子里有人在說話,像是一個人在給他自己說。他透過開著的門縫,看到一個老頭子。這個人他認識,就是學區校長,正對著話筒畢恭畢敬地在說話,仿佛對面就是他的頂頭上司。……校長……得增加,是局長說的…“后來,他才知道這是縣教育局招辦主任打來的電話,要照顧一個學生,進入中學。后來,那個學生如愿以償了。

現在,他知道不是電話厲害,是電話那頭的人厲害。是個什么樣的人這么管用?回來想著猜測著,在正午的太陽里昏昏沉沉睡著了……

回來從夢中驚醒,是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腳之后。他聽到有人罵他,說,這個傻子蹲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快滾!他想站起來,可腿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頭有點暈,他只想這么靠著墻睡著,頭腦空空蕩蕩地睡著。他來時打定的主意,此時躲藏得無影無蹤。他幾乎是被校長像一條椅子樣提起來放到院子里的杏樹陰涼里的。

趕集的鄰莊人來順把回來從鎮上的學區背回家的時候,累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回,回來,啊娃娃聰明,啊學習好,我,我看著可憐,便,啊便背來了。”

來順說,那時,他正在鎮上走著,眼前突然飛來一只補丁重重的書包,他覺得很熟悉,只有鄉下山里的孩子才背這種書包,鎮上的孩子背的是嶄新的軍用書包。這群孩子把它當足球踢來踢去,不小心踢到來順面前。他撿起書包,問這群孩子書包是誰的,他們說是學區里一個傻瓜的。他拍去上面的泥土,抓住了一個小孩讓他帶路去學校。學校不遠,左右轉幾個彎就到了。

一進校門,來順一眼就看到回來躺在樹陰里。他認出了來順,對著來順說話打招呼,就是動不了腿。來順才明白那群小孩子是怎么能從他身上奪走書包的。他給回來自己隨身帶的吃喝,回來說他不餓,不想吃,吃不下去。來順扶著回來到衛生院,讓醫生看看。醫生陰陽怪氣地說,得住院治療,否則怕成軟骨病。來順說,這么大的事,自己做不了主,得回去與他家大人商量。

來順把醫生的話帶給回來的父母親,他們一聲也沒吭,只是一個勁地留來順吃過晚飯再走。來順說,出來一天了,家里人還在等他,得趕緊回去。執意不吃飯,從回來父親手里掙脫,跑回家了。

父親蹲在地上不停地搓揉本來就稀稀拉拉的幾棍頭發,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母親跪在炕上,一只胳膊將回來的上半身抬起,一只手端著半碗苞米糊糊往回來嘴里灌,她像沒聽見男人沉悶的問話似的,淚水一滴一滴往碗里掉。

“要不把二胡子賣了,給回來治治?”父親的聲音很大很堅決,像是決定就這么做似的。

父親說的“二胡子”是回來喂得肥滾滾的山羊。回來輟學那年,為了安慰他,爺爺親自為他挑選買來了這只山羊。回來聽到父親要賣掉“二胡子”,他提高了嗓門望著母親的臉說,我沒什么病,在家里休息幾天就好了,真的就好了。他怕父親不信,掙扎著從母親胳膊里直起腰,準備從炕上站起來。母親忙把他拉住,說,好了,把這些湯喝了睡一覺再說,你大只是說說么,看把你嚇得!

回來一覺醒來,伸了伸腿腳,感覺又是自己的了,和原來一模一樣,行動自如。

天沒亮,回來起來就去看他的“二胡子”在不在。

父親看著回來和先前走路時一樣了,壓在心頭的石頭慢慢放了下來,去醫院的事也隨之丟在了腦后。

秋季開學了,回來沒有被錄取,自然沒有領到新書。但他卻執拗地要看看那個把許多人拒之門外的中學里的課本是什么樣子的。爺爺只好利用自己給牲畜看病的那點人緣,四處去借別人用過的舊書。

鄉下有句俗語,說傻人有傻福。回來說這句話說的就是他。

那天晌午,陽光溫熱,涼風習習,天氣還算好。回來照例在農活的空隙里牽了他的“二胡子”,找了一塊水草豐茂的地方讓它飽餐一頓。平時,農活忙,“二胡子”不是拴在圈里,就是拴在村莊周圍某個地方,吃不到鮮嫩的草。回來干農活的時候,特別留意青草豐茂的地方,干完活便把“二胡子”牽來。

田埂上的一棵大白楊樹陰影把回來罩在里面,他正興趣盎然地讀著一首古詩,讀得忘乎所以,沉浸在詩歌的情境里。突然,“二胡子”停了吃草的噌噌聲,鼻子里喘著粗氣,望著遠處,還咩咩叫了兩聲。回來抬頭順著“二胡子”張望的方向,看到有三個人朝他這邊走來,一個時不時揚揚手,指指點點,像在喊他的名字。他認出來了,那是他的小學校長。

看到校長,回來一時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什么了,是不是上次到學區偷窺的事有人來找茬了……他有點害怕。兩個穿著時尚干凈的男人,和一位華麗漂亮的姑娘,走到他近前。他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低了頭,下意識地往自己身上瞧了瞧。他看到自己的褲子又短又破,上面爬著各種草屑和泥污;腳上穿的布鞋前面大拇指長長地頂了出來,露在外面。他不好意思地用雙手捂住了那兩個大拇指,偏著頭看著他們,心里一陣陣發顫。

校長走到回來近前,說:“你們找的就是他,他叫回來,小學成績很優秀,但因故沒能上中學。”

來人中的大胡子點點頭,用普通話說:“回來,請你站起來,讓我看看!”回來沒聽清楚,他將腦袋斜了斜,將左耳朵放到聽覺的最佳位置。

“快站起來,回來!他是大導演!”校長見回來沒反應,一步奔到耳朵邊,大聲說。

回來忙放下手中的書,倏一下站起來,立正向前看。他把導演聽成了搗蛋什么的,心里比見體育老師還怕。他不敢看他們,偏著脖子看遠山。遠山如兄弟般親近,他不怕。他使勁把兩個大拇指往鞋里縮,但還是露著,像烏龜的頭,躲在龜殼里觀察外面的世界。大胡子從上到下看了看,說:“很像,就他。”

華麗姑娘走到回來近前,笑著說:“真的就是他,我的偏頭哥嗨!”一雙多情的眼睛盯著回來看。一股檸檬的清香撲鼻而來,在回來面前像蜜蜂一樣旋著。回來不敢直看她,只用眼角瞟了瞟。沒想到把她逗樂了,拍著手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說著,把回來滿是汗漬的手拉過去,在手心里放下了三顆大白兔奶糖。回來臉上的血管噼里啪啦暴動起來,大姑娘般的羞澀和恐懼“刷”一下全部涌現在臉皮上。

大胡子沒再說什么,在校長和華麗姑娘的陪同下轉身走了,說是找回來的家長去,把具體情況給說說。

回來后來說,那三顆大白兔奶糖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是他今生今世吃到的最甜的糖。

臨行時,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還有村莊的老老少少都來送他。他記得那天他總共吃了十個雞蛋,比他以往三年里吃的總數還多。他對拍電影、當演員不是很懂,但總覺得是件好事,是件和考上大學一樣讓村莊人興奮的事。

鄉親們像送一去不返的親人一樣隆重地送回來,一直把他送到公社汽車站。那天,小學校長、大隊書記、公社書記都來了。父親拿著一盒“騎士”牌香煙,在人群里發來發去,他臉上的笑容似一汪清泉,蕩漾著盈盈碧波。他們說,回來現在成了演員,要到縣里什么地方去拍電影,等電影一放映,回來就是大明星了,就是名人了!回來成了名,全公社跟著也會出名。拍電影不但出名還有不薄的片酬,不僅管吃管住,還發工資耍人……

回來按照導演留下的地址,穿著父親走丈人的新衣服去找什么“劇組”。回來出了車站,身背寫有毛體“紅軍不怕遠征難”的綠色書包,走在寬闊的柏油路上時,感覺和自己穿上父親的衣服一樣空洞和渺小。走在這樣的路上,他連方向感都沒有了,走一段,得停下來根據太陽的方位仔細辨別,才能分出東西南北來。他走走停停,東張西望,成了大街上的一道風景。城里人早已不穿這種樣式的衣服了,他感覺自己很另類。他發現人們都在看他,像回憶一段往事一樣地看他。回來覺得自己很陳舊,像他站在那個華麗的姑娘跟前一樣陳舊。

臨行前的那個晚上,母親再三叮囑他,要挺胸抬頭,要把向右偏的頭向左偏,這樣看起來就正了。走在路上,他腦海里一直波浪般翻動著母親的叮囑。

快中午的時候,回來找到了劇組駐地。劇組外面用篷布擋著,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到些零碎的聲音,從外面看起來像個巨大的莊園。大門前有兩個身強力壯、全副武裝的軍人站崗,回來一看見這兩個人,嚇得不敢再往前邊走了,他站在門外東張西望。那兩個軍人問他是干什么的,過來。回來聽得在叫自己,心在胸腔里敲鼓,他只好斗著膽走了過去。其中站在左面的一個問,同志,你有事嗎?回來搖了搖頭。既然沒事,就走遠點,這是電影拍攝重地,閑人免進。那人說的是寫在大門上方的幾個大字,回來在老遠就看到了。回來急了,忙說,我不是閑人,我是演員,我要找導演。證件!那人向回來伸出了手。回來從軍用書包里取出導演寫下的紙條給了。那人看看紙條又看看回來,重復了好多次,最后做了個讓進去的手勢。

劇組不像他想象的那樣,住樓房,穿著時尚干凈的衣服。整個劇組的場面像一個建筑工地亂哄哄的,到處是搭起來的帳篷。正是中午,演員們一個個排隊打飯吃,像村莊里吃食堂時的樣子。回來的到來一點也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只有兩三個人抬頭看了一眼。按照紙條上說的,先得到導演室去找導演。他拿著紙條穿過布滿音樂的帳篷,在一個門牌上寫著“導演室”的活動水泥板房前停了下來。他聽到房子里聲音很雜,有男有女。他不敢敲門,便在那里站著。突然有人把門從里面拉開,是個女的,回來和她同時嚇了一跳,女的驚叫了一聲。定睛看了,才知是上次來過的那個華麗姑娘。她讓回來先進去,自己去打飯,一會就來。

房子不是很大,里面氣氛熱烈。回來的到來讓各種聲音戛然而止。房子正后方擺著一排桌子,后面坐著三個人,中間的那位是先前找過回來的大胡子。大胡子見回來進來,怔了一下,恍然想起了什么,讓回來和其他四個人站在一起,然后讓旁邊的工作人員給了他一張紙,上面寫著幾句臺詞和注。解。

在這樣的氛圍里,回來一時忘了母親的叮囑,任其自然地站著,按照導演的吩咐開始朗讀起臺詞。讀完之后,桌子后面掌聲像流水一樣嘩啦啦一片。

“怎么樣,各位?男二號有主了吧?”大胡子得意地說,其他幾個也點頭稱是。

后來,回來才知道,那是在選演員,和他站一起的四位在生理上都是偏頭。唯有他個子高,像成年人,再加背著的書包,很像劇本中的二號男角。電影里的男二號身殘志堅、通過刻苦自學成了農村致富帶頭人。

回來給導演們的第一印象擊敗了那四位對手。他有好幾次想直起脖子,讓腦袋挺直起來,但都被導演罵了回去。導演說:“用的就是你的耳朵聾和偏頭,正常人滿地都是,用得著我四處奔找?”

回來一直覺得自己和正常人一樣,被導演批評了幾次后,他才發覺劇組的同事看待自己的目光有點異常。不過,他又想想,自己是男二號,有戲演,他們算什么?不過是只說幾句話的配角。每每想到這里,他的自信像一棵鉆天楊般挺拔,讓他的脖子也跟著直了。此時,導演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臭罵一通。導演的話像一柄鐵錘不停地擊打著回來的麻木和自尊,讓他越來越敏感。用導演的話說便是越會演戲了。

電影拍完的時候已經是大雪紛至沓來的冬天。整個劇組都放假了。

回來的表演讓導演很滿意。因為有劇中人物的生活經歷和感受,容易進戲,演得很投入。在電影里,他被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大學生窮追不舍,終成眷屬。兩人相親相愛,生有一女,生活幸福,其樂融融。電影里的女大學生就是那位給他糖吃的華麗姑娘。

拍完電影的時候,回來真心地愛上她了,深陷在愛河里不能自拔。不是她明確地表示:“回來,我們是絕對不可能的,你死了那條心吧!”他還以為一切都可以在現實中再現。這是在她臨回省城的前天晚上說的話。那個晚上,她深深地看著他,把他的少年激情幾乎點燃。身體的缺陷讓回來在生理和心理上過早地成熟了,要不是有人敲門進來,說不定那天晚上他倆的深吻將不斷升級,可能到達床上……就是那個該死的敲門聲粉碎了回來美好的一切。

后來,回來想起當時的情景,他才明白那是人家姑娘在同情他,他們不可能在一起生活的。那時,他太天真,像一根嫩嫩的黃瓜。

她走了之后,導演把回來叫到辦公室,說:“回來,你是劇組找來的臨時群眾演員,按照劇組規定,工作完成后從哪里來還到哪里去。以后如有戲再找你。當然,劇組負責給你路費和這幾月的酬薪。”

聽了這話,回來才如夢初醒,不然,他以為自己就是常年有戲拍的職業演員了。他的心情如鉛塊般沉重。他做夢都在羨慕著城市生活,他本想,能有機會拍電影就有機會留在城里,有機會離開那塊土地。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他還得回老家,還得遭別人的冷眼……

更讓回來不能割舍的是在電影里扮演妻子的她,有幾次他們幾乎脫得精光地睡在一起。他不能把睡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弄丟了。后來,他嘲笑自己那時真是個愣頭青,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人家讓他演一個男二號的角色,還是個殘疾人,自己就以為是名人大腕了。

回來走下公共汽車時,鎮上的人幾乎都不認識他,以為是外鄉人,都用別扭的普通話和他打招呼。他身揣三千元人民幣,走在鎮上的街道中時,有點財大氣粗的感覺,街道兩旁羨慕的目光如夏天的冰草一樣長得十分旺盛。

那時,他不再自卑,他和學區校長、公社書記一樣趾高氣揚。從街道上走過去時,他目不斜視,他還知道“斜”在這里讀“xie”,在古詩詞里讀“xia”。現在,街道上擺來擺去的女人,他一個也沒看上眼,都在六十分以下。他在心里說:“你們知道個啥?和我回來睡覺的可是有品味的美女演員啦,你們算幺還是算六?一點沒有女人味!”

第二天,公社里為他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歡迎儀式。書記致了歡迎辭,說,希望回來也像他演的角色一樣成為全公社的致富帶頭人。書記講完讓回來講幾句,回來也不推辭,用普通話學著導演的腔調說了幾句,人群里一片掌聲和騷動。回來定睛看了,掌聲最響的是站在前排的學區校長,笑得滿臉開花。回來對這些場面已經見得多了,他知道,這只是一種例行公事而已。讓他驚詫的卻是書記怎么知道他演的角色呢?既然書記知道,別人也會知道。想到這些,他高昂的腦袋又慢慢放了下來,因為自己演了一個殘疾人。內心里,他瞧不起殘疾人,盡管自己本身也不健全。

1984年的三千元,可是一筆巨款。回來經常拿十元的大鈔來唬那些賣油餅油條之類的小攤主,因為他們的整個家當加起來還不足五十元。他們面對十元大鈔時,一個勁地搖頭,說是找不開。

回來從公社的街道上走過時,身后跟著一幫無業少年,有男有女,學著回來的樣子走著,就像現在的“粉絲”。他們爭著要回來講拍電影的事。

回來說,他講故事有個條件,就是必須得有個場所,就像老師講課一樣得有教室,講完一段還得有人湊了份子買來吃食侍候,這叫報酬,這是對他付出勞動的肯定。這些少年聽了電影明星這點條件,很快答應了。他們聯合起來給回來找了一個臨街的空鋪而。

剛開始,回來的故事會場面很火,粉絲們從家中偷一個雞蛋可以聽半天,還能得到回來的簽名書簽,就像現在影迷得到影星的簽名靚照。一天下來,回來盡收半籃子雞蛋,真是大發了!

看著一籃子一籃子的雞蛋,回來有些后怕,他怕那些孩子的家長們來找麻煩。后來,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把那個門面租下來。回來用三顆雞蛋換來一瓶墨汁,從家里背了一塊木板,用墨汁染了,用從學校里要來的粉筆寫上了“電影見聞”,然后掛在門外。沒想到一場雨過后,牌子變得面目全非,上面什么也沒了,倒是地上一攤黑。回來干脆什么也不寫,只掛著一個大牌子。大家知道,什么字也沒的牌子就是回來說書講古經的地方。前來聽他講故事的人按時間長短收費,沒錢的可以用東西頂著聽。剛開始人很多,沒幾日,便沒人聽了。那些第一批、第二批的聽眾,已經當起了老師,四處講開了,再沒人來聽他的。沒辦法,回來便在店里賣起了小人書、時興畫報、畫片什么的,生意倒挺紅火。

有時候,大家會冷不防地問一句:“回來,你拍的電影什么時候我們能看到?”

回來若有所思地哼哼上半天,做一個掐算的動作,然后說:“得耐心地等待才是。人家肯定先從大城市開始放映,等那里的居民不想看了,沒人看了,才能到市里縣里,市里縣里的人不想看了,才能到咱這窮鄉僻壤之地……”

多年過去了,他們一直沒有等到那部電影的到來。

拍了幾日電影,回來說話一串串的,比公社書記講得還流利,還好聽。電影演員的名聲和錢財為他贏來了一位不算漂亮但也過得去的媳婦,卸掉了父母一生中最重的負擔。

小日子一晃就是二十年。那位曾經和他“同床共枕”的姑娘現在已經徐娘半老,是省城腰纏萬貫的富婆,聽說能呼風喚雨。回來在暗中一直尋找著她的信息,但沒有聯系過,他不敢,他怕人家瞧不起他,會大傷自尊的。但在有事需求人幫忙的時候,他會想到她,想到的不是求她幫忙而是和她一塊兒拍電影的那些日日夜夜。一想到那些日子,他又似回到了少年,信心和勇氣倍增,一切困難便迎刃而解了。

二十年前,回來沒能上成初中,二十年后,他的兒子卻沒考上高中。他找到校長,粗聲大氣地說,分數差一點,按政策應該得到照顧,加上那十分,兒子就可以上高中了。校長說,什么照顧政策,加上哪十分,我是不清楚的,何況縣里下的高中招生名額有限,不好照顧。回來當著校長的面就給縣里當保安的遠房舅舅打電話,說:“舅舅,我是回來。我兒子今年考高中分數差了幾分,我聽說對殘疾人有照顧政策,我們這里的學校不讓上,麻煩你給下面的人說說。我正在校長辦公室,我等著。”

校長在旁邊聽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看著這個四十多歲、頭發花白的偏頭聾子,他相信他說的話是真的。按道理應該有這政策,但他怎么不知道,萬一上面查下來……校長客氣地問回來:“你舅舅在什么單位,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市教育局什么人事科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是管教師的,讓他問問縣上的領導就知道了。”回來說得漫不經心,一臉的嚴肅。

“這樣吧,先給你兒子辦了,政策的事以后再說!”校長看著回來猶豫了一下,笑著說。

聽到校長這么說,他不緊不慢,說:“不急,等會兒有人會打電話過來的!”

校長忙擺手說:“不打了,不打了,我給你錄取通知書,去報名吧,這么點小事,犯得著往市里打電話?”

“那好吧!”回來拿起手機,說,“舅舅,校長已經辦了,你就不要再問縣上領導了!”說著掛斷電話,拿了錄取通知書,偏著頭走出校長室。

責任編輯 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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