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詠廬山詩人的山水情結(jié)

[摘 要]廬山是中國山水文化的歷史縮影。自東晉以來，歷代文人騷客創(chuàng)作出了浩如煙海的吟詠廬山自然生態(tài)的作品。這些詩歌，其內(nèi)容之豐富、形式之多樣，令人嘆為觀止。然而，每個詩人在欣賞廬山的自然生態(tài)之時，均從自身的社會地位、政治得失、仕途沉浮或個人嗜好等因素出發(fā)，或寄寓懷抱，或抒發(fā)情感，或褒貶時弊，其作品思想深處與自然生態(tài)天然地產(chǎn)生了某種深厚的個人情結(jié)。

[關(guān)鍵詞]廬山；詩人；山水情結(jié)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3-0089-07

魏晉之際，政治黑暗，社會動蕩，人們?yōu)榱吮Ｈ悦⑻颖軞⒙荆娂娮呦蛏剿秩瑥]山也便成了他們的“精神樂園”。此后，歷朝歷代登山者，大致可歸為以下幾類：一是官運亨通者登高詠懷，感恩謝德；二是仕途遭貶者隱居待命，慰藉心靈；三是政治遇險者遁跡塵世，棲息山中；四是信奉佛道者深居寺觀，修仙慕道；五是憤世嫉俗者義憤填膺，心事浩茫；……當然，也還有其他許多閑適人物。這些人在和廬山的山水親和中，豐富了體驗，提高了對大自然的審美能力，心靈得到了汲養(yǎng)與補償，他們以情帶景、托物寄意詠吟自然生態(tài)，創(chuàng)作了許多具有山水情結(jié)的優(yōu)秀作品。

一、寄托理想的仰山情結(jié)

廬山，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廬山草堂記》中有“匡廬奇秀甲天下山”之美稱。這里，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山青水秀，宜人居住；這里，春山如滴，夏山如翠，秋山如醉，冬山如玉。如此自然生態(tài)優(yōu)美、山色風光如畫之地，怎不令人神往、愛慕與景仰呢？因此，許多詩人特別是陶淵明、鮑照、李白、來鵠等都把廬山當做寄托理想的一座名山。

（一）陶淵明歸田躬耕的愛山情結(jié)

陶淵明是我國中古時期首位將廬山自然生態(tài)融入田園詩創(chuàng)作的著名詩人。他的家鄉(xiāng)位于自然生態(tài)良好的廬山西南的農(nóng)村，他生于斯、長于斯，故有“性本愛丘山”的秉性。他29歲踏入仕途，因不滿門閥士族集團的統(tǒng)治，42歲便毅然辭去彭澤縣令，歸田躬耕。

晉安帝義熙三年（公元406年），即歸田居家第二年，他寫了《歸園田居五首》，其三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①“南山”，即廬山。他在山下的旱地里種上豆子，由于不諳農(nóng)作技術(shù)，結(jié)果豆苗長得稀疏，而雜草卻很茂盛。他只好每天剛亮就下地鋤草，直到月亮出來才扛著鋤頭回家。山間小道旁長滿了雜亂的草木，露水沾濕了他的衣裳，他不感到惋惜，因為躬耕是他自發(fā)的選擇，田園是他生存的家園，也是他“返自然”的精神棲息地。這符合他的心愿，所以他才會發(fā)出“但使愿無違”的感慨。在這里，自然生態(tài)中的“豆苗”、“夕露”、“月亮”、“鋤頭”等，構(gòu)成了具有生態(tài)效應(yīng)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成為詩人生命依托的物質(zhì)源泉。他在種豆的勞動過程中，又提高了與自然生態(tài)的內(nèi)在溝通，達到物境與心境高度統(tǒng)一。這種交往，不僅使“帶月荷鋤歸”具有詩情畫意，而且使自然生態(tài)也詩意蠱然，成為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泉。這些自然生態(tài)景物與詩人的生活需求已達到了渾然物我的境界，構(gòu)成了人與物相親和、相吸引的生態(tài)關(guān)系。詩人的這種愛山情結(jié)，使他的田園生活及生命依存具有了巨大的誘惑力。

陶淵明的“愛丘山”情結(jié)，還表現(xiàn)在他吟詠廬山生態(tài)時，寄托了自已的理想情懷。他在《飲酒》其五云：“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②這首詩的宗旨是回歸自然、熱愛自然，強調(diào)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一體性。他告訴人們，自己雖然住在人來人往的環(huán)境里，但卻聽不到車馬的喧鬧。這“車馬喧”不僅是實實在在的生態(tài)之物，而且也是象征整個為權(quán)位、名利翻騰不休的官僚社會。他沒有感到“車馬喧”，是因為“心遠”使致。只有思想遠離了塵世，才會對那爭名奪利的世界采取隔離與冷寞的態(tài)度。而今，環(huán)境雖然寂寞，但生活卻能自由自在。那庭院邊東籬下盛開的金菊，可以隨意采摘，偶爾抬頭，不經(jīng)意地看到南山，心中自然感到欣喜。這“悠然”二字，形象地描繪出詩人與自然生態(tài)相融洽的一幅圖景。此時，詩人的主觀世界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已達到了“意與境會”、物我相融的藝術(shù)化境。而“山氣”二句亦有妙諦：日暮的嵐氣，若有若無，浮繞于峰際；成群的鳥兒，結(jié)伴而飛，歸回山林。這一切，雖無關(guān)人意，純是自然生態(tài)之景，但山氣宜人、飛鳥歸林，則應(yīng)是詩人閑適心境的寫照。最后二句，詩人領(lǐng)悟到生命真諦：凡是生命的活潑潑的感受，邏輯的語言則不足以體現(xiàn)它的微妙與整體性。也就是說，詩人的整個精神已融入到金菊、夕陽、山氣、飛鳥等自然生態(tài)之中，感悟生命的意義。

陶淵明愛廬山自然生態(tài)的情結(jié)，也就是他歸田躬耕的情結(jié)。面對廬山飛峙挺撥之姿，他立志躬耕，堅守生活自由的家園，構(gòu)建精神自由的樂園，保持自己純潔而高尚的人格，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幻想境界——“桃花源世界”。

（二）鮑照仕途難卜的憂慮情結(jié)

南朝宋元嘉十六年至十七年（公元439一440年）期間，著名詩人鮑照任江州刺史臨川王劉義慶之佐吏（國侍郎）時曾登臨廬山游覽。其時，正是他仕途難卜、心力疲憊之際，他希望通過登臨廬山，親近自然，獲得心靈的慰藉和精神的解脫。因此，他寫了這首著名詩篇《登廬山》。其詩云：“懸裝亂水區(qū)，薄旅次山楹。千巖盛阻積，萬壑勢回縈。巃嵸高昔貌，紛亂襲前名。洞澗窺地脈，聳樹隱天經(jīng)。松磴上迷密，云竇下縱橫。陰冰實夏結(jié)，炎樹信冬榮。嘈囋晨鹍思，叫嘯夜猿清。深巖伏化跡，穹岫閟長靈。乘此樂山性，重以遠游情。方躋羽人途，永與煙霞并。”①

在我們分析、理解鮑照詩與廬山自然生態(tài)情結(jié)之前，須先大致了解一些他的人品和行為：他是一個性格和人生欲望極強之人，從不諱言追求榮華富貴、及時行樂和建功立業(yè)。他出身貧寒，在士族壟斷政治權(quán)力的南朝，很難取得社會成功。但他毫不退卻，一味只想憑借自己的才華，去實現(xiàn)個人的價值。然而，當他的努力遇到社會的壓制、世俗的偏見阻礙時，內(nèi)心就會激起沖騰不息的波瀾。因而，他的詩總是緊張而富有力度，并且?guī)в心撤N刺激性。他非常喜歡寫飛動的、奇峭的、不平衡的事物，這也反映了他易激動的心理狀態(tài)。

這首《登廬山》便是生動的例證：他先寫輕裝簡行上山、住房，接著寫登山時所見、所聞，生動描繪廬山那種包蘊盛大、氣象萬千的自然壯觀：昔日山峰高聳，而今崔巍如舊；往山澗俯視，其深不可測；往峰巔仰望，綠樹入云霄，似與日月星辰相接。描寫廬山高聳險峻之貌，便是詩人積極進取、不畏艱險的心情體現(xiàn)，也是他將自己的思想情操，借助廬山自然生態(tài)景物大膽宣泄。之后，便寫動、植物與人物：石徑小道，曲曲折折地遠上山間，然又消失在迷茫稠密的松林之中；層層云彩，縱橫繚繞于山澗之下；陰巖下的冰，至夏天猶未融化；陽坡上的樹，冬天還會開花；山鳥鳴唱似有情意，猿猴夜嘯而感意清，仿佛山中的自然萬物都情化了；而那些修仙者、慕道者、隱逸者，其事跡精神，亦深藏于此山之中。如果從“松磴上迷密”、“炎樹信冬榮”、“嘈囋晨鹍思”等句來看，無疑是表現(xiàn)他對仕途理想的積極進取；若從“云竇下縱橫”、“陰冰實夏結(jié)”、“深巖伏化跡”等句考慮，似乎又表現(xiàn)了詩人對自身命運的憂慮，甚至隱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恐懼，表現(xiàn)得膽顫心驚。究其原因，可能主要在于他出身寒微，政治上無依托，害怕仕途遭遇風險，故其詩作中，總是有意無意地與自然生態(tài)之物產(chǎn)生難分難解的憂思情結(jié)。但在詩的結(jié)尾處，詩人又抒發(fā)了登廬山、返自然的情思：本性愛好自然，故特來重游，表現(xiàn)他對廬山自然山水的向往情結(jié)。

（三）李白求仙訪道的拜山情結(jié)

李白終生不得志，長期在祖國各地漫游，寫下了許多歌頌山河壯麗與自然生態(tài)優(yōu)美的著名詩篇。他與廬山結(jié)緣深厚，曾先后多次來此游覽，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其中有《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節(jié)選），其詩云：“……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云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②這些詩句，既生動地描寫了廬山自然生態(tài)的壯觀景色，又形象地反映了他求仙訪道的思想情感。

須知，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他當時所處的社會生態(tài)密切相關(guān)：據(jù)《資治通鑒》載，安史亂軍攻陷長安后不久，唐玄宗在逃奔西蜀途中，任命永王為四道節(jié)度都使。永王在國家形勢處于十分危急之時受命赴鎮(zhèn)，而李白不知內(nèi)情，參加了永王幕府。他曾寫過《永王東巡歌》十一首組詩，歌頌永王。很快，肅宗與永王之間的王位爭奪戰(zhàn)開始了，在肅宗的圍剿下，永王迅速歸失敗，最后被殺。李白在混戰(zhàn)之中逃離丹陽，四處躲避。當他逃到彭澤的時候，就以從璘“附逆”的罪名被捕，投入潯陽（今江西九江）獄中、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經(jīng)過15個月轉(zhuǎn)輾躑躅的流放道路，于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春行抵巫山之陽時，朝廷因關(guān)中大旱，實行大赦，李白亦被赦免。萬里流徙，一旦獲自由，便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快樂。第二年，李白從江夏（今湖北武昌）往潯陽（今江西九江）游廬山，于是寫下了這首名詩。

詩人喜愛長江，崇拜廬山，故以濃墨重彩描繪廬山與長江雄奇的生態(tài)風光：廬山秀麗挺撥、高聳入云；樹木青翠，山花爛漫，九疊云屏像錦繡云霞般展開；湖光山影，相互映照，烘托得分外明媚綺麗。接著，詩人又從仰視的角度進行描寫：金闕巖前矗立兩座高峰，三石梁瀑布有如銀河幔掛，飛瀉而下，和香爐峰瀑布遙遙相對，那里峻崖環(huán)繞，峰巒重疊，上凌蒼天。看那旭日東升，滿天紅霞與蒼翠山色相輝映，山勢高峻，連鳥也飛不到；站在峰頂，東望吳地天空，真是遼闊無際啊！詩人把廬山絕景“金闕”、“三石梁”、“香爐”等一一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這里出現(xiàn)的峰巒、怪石、明湖、瀑布，都有奇幻的色彩。寫高山，則是“秀出南斗傍”那高不可及的雄姿；寫瀑布，用天上的銀河倒流來形容，其氣魄之大，實屬罕見。

緊接著，詩人站在峰頂東望吳地天空，則眼前是遼闊無際；縱目遠眺，只見長江浩浩蕩蕩，直瀉東海，一去不返；萬里黃云飄浮，天色瞬間變幻；茫茫九派，白浪洶涌奔流、浪高如雪山。詩人豪情滿懷，筆墨酣暢，將廬山與長江的自然生態(tài)之景，寫得如此境界高遠、氣象萬千，像仙境般華美，原來是為了“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去實現(xiàn)得道成仙的理想。這是詩人劫后重獲自由，借詠廬山自然生態(tài)，迸發(fā)內(nèi)心的真實思想情感和理想信念。李白此次登廬山，為求仙訪道產(chǎn)生了拜山情結(jié)。

（四）來鵠“熔劍鑄犁”的民本情結(jié)

廬山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吸引著千千萬萬的詩人為之折腰、為之歌吟，不僅有大詩人的名篇，亦有普通詩人的佳作，《雙劍峰》詩便是其中之一。

詩人來鵠，唐僖宗時人，生卒年不詳。他是“豫章人。詩思清麗。咸通中舉進士，不第，歸以詩詞自娛。”①又據(jù)載：“來鵠，江州（九江市）人，沒有考中進士，長期隱居山澤，自稱‘鄉(xiāng)校小臣’。他的作品遺留下來僅二十九首，大部分是七律，多是寫羈旅愁懷、窮愁潦倒的生活，也有一些接觸到民間疾苦。”②其《雙劍峰》詩就間接反映了民間的疾苦。詩云：“倚天雙劍古今閑，三尺高于四面山。若使火云燒得動，殆應(yīng)農(nóng)器滿人間。”③

這首絕句，主要描寫廬山雙劍峰的雄偉氣勢。雙劍峰是廬山著名山峰，因其雙峰并峙，峰尖觸天，像兩把長劍，故名。據(jù)《徐霞客游記》說：“雙峰嶄嶄眾峰間，有芙蓉插天之態(tài)。”廬山有兩座雙劍峰，一是漢陽峰東南，叫南雙劍峰；另一在小天池山東北，叫北雙劍峰，而以南雙劍峰為雄偉峻峭，此詩是詠南雙劍峰。首二句，寫雙劍峰的生態(tài)形勢：它高聳入云，似乎要靠著天，自古至今，總是這樣悠閑自得；它像“三尺寶劍”那樣鋒利亮光，高過四周山峰。它象征著威武與力量，可用它去刺破那濃云密布的蒼天。不僅如此，詩人還突發(fā)奇想：希望借助太陽照耀下那火焰般的紅云，把這雙劍燒紅熔化，用它去鑄造更多的農(nóng)器，讓天下的耕者有充足的生產(chǎn)工具，發(fā)展生產(chǎn)，過上太平盛世的好日子。這種“熔劍鑄犁”的理想，寄托著他對當時社會不平的憤懣心情。他深居社會底層，了解百姓疾苦，急民所急，幫民所需。所以，他從雙劍峰自然生態(tài)觀出發(fā)，希望看到社會生態(tài)發(fā)生一個根本變化。這個美好夙愿，就是他的民本情結(jié)。

來鵠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情結(jié)，有其社會原因：他處在晚唐后期，社會生態(tài)惡劣。唐代僖宗統(tǒng)治集團，奢侈腐化達到極點。唐代對南詔的戰(zhàn)爭愈演愈烈，人民的賦斂和征發(fā)日益加重。加之，關(guān)東一帶連年水旱，民不聊生。各地農(nóng)民紛紛起義，最后以王仙芝、黃巢領(lǐng)導的農(nóng)民起義軍聲勢浩大，使唐代統(tǒng)治集團地位而搖搖欲墜了。

面對如此動亂的社會形勢，當詩人目睹雙劍峰時，便會即景會心，聯(lián)想到廣大平民百姓，他們飽受戰(zhàn)亂之苦，希望天下太平。詩人將自然生態(tài)與大眾生命的情結(jié)關(guān)聯(lián)，通過藝術(shù)形象，使之生動有力地表現(xiàn)出來。這表明，在詩人與自然的息息交往中，自然不僅僅詩化，而且也人格化、人道化了。

二、抒發(fā)壯志的樂水情結(jié)

東晉高僧慧遠在《廬山記》中寫道：“……其北嶺兩巖之間，常懸流遙霑，激勢相趣，百余仞中，云氣映天，望之若山，有云霧焉。”①從這段描寫中，可見瀑布水勢之盛狀、水流之湍急。廬山北面水多，而南面水急，故有許多著名的瀑布。歷代樂水之人均來此觀瀑、詠瀑。其中，李白、張九齡、沈彬、范仲淹等人的詩作，可謂豪情萬丈、壯志凌云。

（一）李白初游廬山的壯懷情結(jié)

歷代詩人游廬山，他們從不同視角觀察瀑布，從不同情思吟詠瀑布，使廬山這一自然生態(tài)，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面貌。如李白《望廬山瀑布》詩云：“日照香爐生紫煙，遙望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②

這首詩，從表面看，它是一首婦孺皆知的山水詩；若從生態(tài)視角觀察，它又與詩人的生態(tài)觀而深深結(jié)緣。李白自唐玄宗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起，第一次離蜀外出漫游。他懷著對祖國秀麗雄偉山川的喜愛，探奇尋勝，開拓胸襟，增廣視野；更有甚者，他出于強烈的建功立業(yè)的愿望，想通過漫游，廣事結(jié)交，以樹立聲譽，為自己的政治前途開辟道路。因此，他途經(jīng)湖北、湖南進入江西，初上廬山。

廬山有許多瀑布，其南麓有秀峰、有香爐峰、雙劍諸峰，有兩道瀑布流出：一名曰馬尾瀑，另一曰名廬山瀑布，高數(shù)十丈，兩瀑匯合流出峽谷，成為山南奇觀。

李白面對此瀑，見巍巍香爐峰藏在云煙霧靄之中，在紅日照射下化成一片紫色的云霞，那瀑布氣勢磅礴，氣象萬千，像是一條巨大的“白練”掛在山峰之間，飄飄裊裊，奔瀉而下；又像是一條銀河從天而降。詩人面對此景，心中頓時生發(fā)出無限激動與快感，從而使他的生態(tài)本位，作出積極的感發(fā)和順應(yīng)，產(chǎn)生深刻的心靈共鳴和交流，那才華橫溢的豪情壯志，也像這瀑布般奔瀉出來。他用夸張而又自然、新奇而又真切的自然生態(tài)形象，表達出對祖國大自然的神奇?zhèn)チΦ馁濏灐Ｋ麅?nèi)心熾熱，飽含著向往進入仕途的激情，使飛動的情思與奔騰的瀑布匯為一體。這就是詩人與廬山瀑布的壯懷情結(jié)。

（二）張九齡仕途通達的感恩情結(jié)

中唐前期，著名詩人張九齡在出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市）都督時，曾寫下《湖口望廬山瀑布水》一詩。其詩云：“萬丈紅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雜樹，灑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風雨聞。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③從詩題看，寫遠望廬山瀑布情景，而從內(nèi)容分析，仿佛又感到詩人身臨其境。他從不同角度，著力烘托渲染，運用寫貌求神的手法，描繪出了一幅雄奇絢麗的廬山瀑布遠景圖畫：

在詩人眼中，瀑布從高聳的廬山落下，遠遠望去，仿佛來自半天之上。這是詩人突出贊美它的非凡氣勢。那青翠的廬山，雜樹叢生，云氣繚繞，好像瀑布就從樹上奔騰流瀉，瀟灑豪放，十分壯觀。在陽光照耀下，若彩虹當空，神采斐然；天氣晴朗，又似聞其響，若風雨聲遠播。對此，詩人贊美廬山屬仙境，其秀麗景色，瀑布最佳。它與天空連成一片，是天地和諧化成的精醇，境界何等恢宏闊大。詩人寫廬山瀑布來自高遠，穿過阻礙，擺脫迷霧，得到光照，更聞其聲，積天地之化功，不愧為廬山自然生態(tài)的秀中之杰。然而，仔細回味，詩中的瀑布美景，正是其政治情懷的象征，也是詩人感恩情結(jié)的體現(xiàn)。

那么，人們必定會問：張九齡何以與廬山瀑布有感恩情結(jié)？其原因乃是，唐玄宗開元十一年（公元723年），張說為宰相，張九齡很受器重，擢任中書舍人。三年后，張說被劾罷相，張九齡也貶為太常少卿。不久，出為冀州刺史。他上疏朝廷，請求改授江南一州，以便照顧家鄉(xiāng)年邁的母親。唐玄宗“優(yōu)制許之，改為洪州都督，俄轉(zhuǎn)桂州都督，仍充嶺南道按察使。”（《舊唐書·張九齡傳》）他雖然驟失宰相依靠，但卻獲得了皇帝的恩遇，這使他對朝廷深為感戴。因此，當他遠望廬山瀑布之時，難免心潮起伏，浮想蹁躚。仕途奔波、政治風云，使他深感勞頓，那“萬丈紅泉落，迢迢半紫氛”的瀑布魅力，又令他神往，他的疲憊之心，在親和自然生態(tài)的過程中，得到了撫慰。而“奔流下雜樹，灑落出重云”，則是表現(xiàn)他的困惑和挫折得到解脫，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滿足感與驕傲感。這些生態(tài)形象，是他仕途經(jīng)歷的真實寫照。而“日照紅霓似，天清風雨聞。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的青天紅日，是他對皇帝“優(yōu)制許之”的感恩頌歌。在詩人眼里，廬山瀑布不是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客體，而是一個與自己心靈息息相通的主體。可以說，廬山瀑布就是張九齡人格的形象特征，也是他感恩情結(jié)的具體象征。

（三）南唐沈彬弘揚公德的正義情結(jié)

沈彬系筠州高安（今江西高安）人，生卒年不詳，約于853—957年在世。少孤，苦學，應(yīng)舉不第，隱居云陽山。后游歷還吳中，初仕吳，授校書郎。南唐時不仕，徙居宜春（今江西宜春市）。曾游廬山，作詩數(shù)首，其中《瀑布》別有情趣，耐人尋味。詩云：“瀉出岳中源化水，噴成瀑布世還希。雖有仙女偷來織，不見山公采得歸。萬古色嫌明月薄，千尋勇學白云飛。若言真?zhèn)€堪裁剪，預(yù)被豪家買作衣。”①

這首詠瀑布詩與同類詩比較，既具相同屬性，但卻更具思辯色彩與哲理性。一邊對自然生態(tài)瀑布作形象化描寫，一邊又對當時社會風氣提出警示。從山岳的源泉中曲折地流出來的水，匯聚起來噴成瀑布壯觀，世屬罕見。接著，詩人張開想象的翅膀：難道它是仙女偷偷地在這里織造而成的？但是，又沒有見過哪位采藥或砍樵的老者采得回家。自古以來，它就閃閃發(fā)光，那明亮的月色與它相比也顯得淡薄。它在幾千尺高巖上噴涌，好像是一片白云在翻騰飛轉(zhuǎn)。面對這絢麗的自然美景，詩人發(fā)出深沉的感慨：如果人們能夠把這種仙女偷織的“布”裁剪下來的話，那恐怕早就被富豪之家買去做衣服穿了。

很顯然，詩人對廬山瀑布的美好景色充滿了愛惜之情。他怕好景遭人踐踏，又怕被富豪獨占。這種熱愛自然生態(tài)的情感，與詩人一生喜愛隱居生活密切相關(guān)。詩人的這種情感，對我們今天也很有啟迪意義：保護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shè)生態(tài)城鄉(xiāng)，是社會公民應(yīng)盡的職責與義務(wù)！

眾所周知，詩人所處五代·南唐時期，社會矛盾尖銳，土地兼并激烈，官府暴斂，豪紳勒索，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因此，詩人面對社會現(xiàn)實，借詠廬山瀑布，以“預(yù)被豪家買作衣”的警語告示世人。這是詩人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控告，也是對富豪的有力撻伐。他呼喚社會樹立公德，愛護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沈彬詠瀑布的理念，充分表現(xiàn)出了他與廬山生態(tài)的正義情結(jié)。

（四）范仲淹銳意革新的廉政情結(jié)

北宋詩人范仲淹在廬山觀瀑時，借景寓情，抒發(fā)自己的政治抱負。其《觀瀑布》詩云：“靈源何太高，北斗想可挹。凌日三光直，逗遛千仞急。白虹下澗飲，寒劍倚天立。閃電不可瞬，長雷無敢蟄。萬丈巖崖折，一道林巒濕。險迫飛鳥墜，冷灑山鬼泣。須當截海去，濁水不能入。”①研究此詩，需先了解詩人當時所處的社會地位及政治環(huán)境：

范仲淹出身貧寒，自小“依戚家，苦讀不輟”。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中進士，時年26歲。仁宗時曾任秘閣校理，極言敢諫，“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氣節(jié)，自仲淹倡之。”②因此，他被貶河中府通判。仁宗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任右司諫，景祐年間知開封府，上《百官圖》，譏刺宰相呂夷簡不能選賢任能，又被貶饒州。本詩可能寫于此時期。

從本詩描寫廬山自然生態(tài)風光來看，詩人心中充滿著一腔激憤之情：他將廬山瀑布說成是仙水的源頭，它高得可用北斗星（其形似一只湯匙）把它的水舀出來；它直迫日、月、星三光。由于山崖所阻，瀑布沖奪而出，急流直下。這是詩人“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的形象寫照。在詩人眼中，瀑布像天空中的彩虹伸入深澗飲水（因為虹霓多發(fā)生在水邊蒸氣多的地方，過去人們不理解這種自然現(xiàn)象，以為虹會下澗飲水，稱為“飲澗虹”）。那陡峭的山峰，像寒劍直插天空。而它的聲音，宛如雷霆轟響，連動物也驚得不敢動彈；其聲勢，仿佛萬丈懸崖頓時崩裂，泉水把這一帶的叢林山巒全都噴濕了。飛鳥到這里也要被迫墜落，山鬼遇水灑驚得哭哭啼啼。詩人用各種比喻和奇特的想象，描繪瀑布險絕雄奇的姿態(tài)，目的是借用這些自然生態(tài)的力量，來渲泄自己立志革故除弊的意志。詩結(jié)尾處說，瀑布最終要投入到大海去，那它就可以不受濁水污染，永遠保持它的澄清秀美了。這言外之意是，堅持革故鼎新，主持社會正義，這個力量是不可阻擋的。也即是說，范仲淹自己決不會與呂夷簡之類同流合污。

從范仲淹《觀瀑布》可以看出，詩人將瀑布視為自己的人格形象，將瀑布的巨大威力視為自己革新主張的精神力量。所以，廬山自然生態(tài)的景物，給詩人的情思開拓了豐富而綺麗的廣闊天空。他因景生情，寓情于景，字字皆景而聲聲言情，胸中波濤洶涌，在情感的前浪中，又卷起議論的后浪，詩人將觀瀑布時的情思，形跡全無地化入自然生態(tài)之中，使自身行為與自然生態(tài)達成情感的融通、交流，與瀑布產(chǎn)生深厚的情結(jié)。

總之，上述詩人詠廬山詩，既是他們對廬山自然生態(tài)的一首首贊歌，也是他們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一首首樂歌。它們不僅使我們欣賞到了廬山的“真面目”，而且使我們洞察到了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探測到了他們與廬山山水的物我情結(jié)。

責任編輯：王 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