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離”卦新釋

作者簡介：邱崇（1980-），男，河南南陽人，山東大學文學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濟南，250100?！吨芤住贰半x”卦新釋邱崇摘要：《周易》的“離”卦是戰爭卦。卦名的“離”通“麗”，意為附麗，對于此卦而言指百姓附麗于君主。爻辭中“離”字本字當為“離”，意指倉庚，用鳥占來預測吉兇?！半x”卦講述了一個部族在入侵之后，在部落首領的帶領下復仇成功的故事，重點要突出復仇成功的原因在于附麗于王，對應于《序卦》所言“離，麗也?！薄墩f卦》中的“離為甲胄，為戈兵?！薄半x”卦傳的解釋合乎經的原意，是可取的。

關鍵詞：離；附麗；倉庚；戰爭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1-0089-04 《周易》“離”卦向來解釋多岐，大體有以下幾種：一種釋“離”為附麗，始于大傳。《彖》曰：“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乎中正故亨?！笨资瑁骸半x，麗也。麗謂附著也，言萬物各得其附著處。”［1］釋“離”為附麗一直沿襲到現代?！吨芤准狻纷麟x［2］，高亨本之，依《說文》釋為山神獸。卦中出現的“黃離”即黃色之神獸，“日昃之離”即為傍晚之獸。釋離為獸的還有現在的劉成春［3］，其根據陜西青澗縣一帶方言，證明“離”即為狼，認為“離”卦為狩獵之卦。后高亨注《傳》，則釋“離”通螭，為云氣似龍形者，虹之類。音轉而謂之霓，黃離即黃霓。［4］李鏡池依傳世本作離，依說文釋為離黃，倉庚鳥。離，《說文》：“離黃，倉庚也。鳴則蠶生。從隹離聲?！?［5］帛書離作羅，有學者據此認為羅為本字，釋羅為狩獵用的羅網，如張啟成，［6］對應于《說卦》中的“離為目”，“目”即為網眼。離卦九四中的“突如”，帛書作“出如”，阜陽漢簡本作“其出如”，又結合《古易音訓》引晁氏：“《說文》作作，云不順忽出也，從倒子。易突如其來如。不孝子突出不容于內也?；驈牡?，京鄭皆作，云不孝子也?！?［7］曾憲通認為此字即“毓”字之省。又結合秦簡《封診式》中的《出子》篇，認定此“出”當釋為“生”，即生孩子。據《爰書》解釋離九四當為流產。［8］李尚信又在此基礎上認為離卦講的是與生殖有關的事情?！包S離”意為胎位正，“日昃之離”意為胎位不正，胎位不正故有流產之事發生。釋“離”卦為生殖之卦，對應于《說卦》中的“離為大腹”。［9］“大腹”即懷孕，懷孕即有生育。

釋“離”為附麗者，“離”當通“麗”?！半x”“麗”來母歌部，雙聲疊韻，“離”可通“麗”。《廣雅疏證》：“離與麗古同聲而通用?！?［10］《序卦》：“坎者，陷也。陷必有所麗，故受之以麗。離者，麗也?！碧幱诶щy之中，當思附麗于別人以求援助而渡過危機，別人可附者又莫過于王。離卦所言本為戰爭，前半部分是受外敵入侵，損傷慘重，附麗于王，后得以復仇，故此卦稱離，卦名本為附麗之“麗”，甚為允當。（詳后）

其釋“離”為獸或鳥者，都本于說文，《說文》：“離，山神獸也?！?［11］“離，離黃，倉庚也?！薄墩f文》所釋當為兩類不同的動物，其所釋當為兩個詞。離的甲骨文為（前六·四五·四）（前六·四五·六）（佚五一九）（河七四四）（甲骨文編）［12］。丁福保認為離離古今字：“尖足布有作石者，古泉匯釋作萬石，非是，為離之古文，象獸之兩角，小篆省作，隸書變為離，離離為古今字，江氏《尚書集注》，歐陽書今文，如豺如離，《史記·周本紀》作如豺如離，又《易》離卦本作離，自后儒以離卦之離為離，而古文亡矣?！?［13］離離為兩個詞非為古今字。離的甲骨文寫法中隹形很明顯，離不是離字隸變的結果。《尚書》“如豺如離”《史記》作“如豺如離者”，為“離”假借為“離”。說《周易》中離本作“離”，現在作“離”者為后儒所改恐證據不足。現在《周易》阮校本、唐石經本、敦煌殘卷本都作“離”，唯《周易集解》本作“離”，但釋為附麗。如卦辭下引虞翻：“坤二五之乾，與坎旁通。于爻，遯初之五，柔麗中正，故利貞，亨?！?［14］釋“離”為“附麗”。《象》曰：六五之吉，離王公也。引《九家易》：“戚嗟順陽，附麗于五，故曰‘離王公也’。陽當居五，陰退還四，五當為王。三則三公也。四處其中，附上下矣。” ［15］釋“離”為“附麗”。故《集解》中“離”皆非本字，通“麗”。不當以《集解》中字作“離”而引《說文》釋為“山神獸”。

帛書本“離”作“羅”。離羅古相通?！斗窖浴罚骸傲_謂之離，離謂之羅?！保?6］《史記·五帝紀》：“旁羅日月星辰?！彼抉R貞《索隱》：“離即羅也?！苯癖尽秾O子兵法·行軍》：“天井、天窖、天羅?！便y雀山漢墓竹簡作“天離”。帛書作“羅”正是“離”之假借。故《周易》此卦本字當為“離”。

此卦中有敬（警）、焚、死、棄、征、折首、獲等，都是典型的戰爭用詞，此卦是典型的戰爭卦?！墩f卦》：“離為甲胄，為戈兵。”此皆為戰爭之物，此卦詳細紀錄了一個部族在外族入侵時依附于王從而得以復仇的故事。

離。利貞。亨。畜牝牛吉。

離為卦名，通麗，意為附麗，指百姓附麗于君主。離承坎卦，處坎之中，當有所附麗，最可附麗者，當為君王。離卦前面幾爻情況都很危險，受到敵人的入侵，死傷很重，是坎卦的延續。

初九：履錯然，敬之，無咎。

敬通警?！墩f文》：“警，戒也。從言從敬，敬亦聲。”［17］《周禮·宰夫》：“正歲，則以法警戒群吏?！本删吹寐暎纯赏ň??！对姟こＮ洹罚骸凹染醇冉?。”鄭《箋》：“敬之言警也。警戒六軍之眾，以惠淮浦之旁國。”［18］敬戒對舉，其義自顯。《詩·敬之》：“敬之敬之?！薄睹姼倒{通釋》：“敬之本義即警也。”［19］需·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辈凰僦蛠?，有害無益，當提高警惕，作好警備，以防不測。敬亦通警。

“無咎”，沒有危害。敵人來侵，見我們戒備森嚴，無從下手，所以沒有咎害。但敵人并沒有善罷甘休，他們在等待機會，一旦有機可乘，就會卷土重來。

六二：黃離，元吉。

離，即離黃，倉庚鳥。李鏡池指出這是鳥占，得之。［20］鳥占是種原始習俗，是“根據鳥的鳴叫、飛行或出沒活動來預測事物吉兇的。這種習俗幾乎不同程度地存在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中?！保?1］舊解多釋黃為黃色，非。黃當為正，由九三“日昃之離”可知此“黃離”當為日中之離，黃有中義，故《象》曰：“黃離元吉，得中道也?！绷幭仑灾胸?，故言“黃離”。黃色為尊貴之色，此爻處中道且尊貴，故吉。這是當時人們在日中時看到了鳥所作的占筮，結果吉祥。結合當時的情況，敵人剛剛退去，因為我們高度警惕，戒備森嚴，不敢倉促來犯，故吉。

九三：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兇。

日昃指傍晚。日昃之離，傍晚時的倉庚。這也是鳥占。此爻重點在昃，昃非中，故《象》曰：“日昃之離，何可久也?！本湃幭仑灾謸?，有兇象。《象》所言“何可久也”意為六二之“吉”不能保持長久，禍不遠矣。

“大耋”泛指老人。對比來看，“不鼓缶而歌”者當為年輕者。年輕者看到日昃之離，知禍亦不遠，災禍要來且不作積極準備，老人們發出了嘆息，即梁寅所言“過剛不中，志荒矣”。

九四：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

突，《說文》：“犬從穴中暫出也。從犬在穴中?！保?2］段注：“引伸為凡猝乍之稱?！保?3］ 突如”指敵人從埋伏處突然出現，我方沒有戒備，感覺很突然。帛書本、阜陽漢簡本作“出”，“出“即自內至外，與入相對，指敵人自隱藏的地方出來，這是我方看到的情況。《書·顧命》：“諸侯出廟門俟?！薄对姟け遍T》：“出自北門。”《詩·出車》：“我出我車?！背錾磱雰簭哪阁w內到母體外，“出”引申為“生”是很自然的。《爾雅》：“男子謂姊妹之子曰出?！保?4］《爾雅正義》：“出嫁于異姓而生之也?！保?5］正以“生”釋“出”。但“出”作出生在文獻中使用較晚。甲骨文中“出”字很多，皆作出入之“出”，沒有出生之意。十三經索引有“出”字200例，無一例用出生義。在西周初期“出”不作出生講是清楚的。《漢語大詞典》出生義項下引第一個用例為《荀子·禮論》：“無先祖，惡出？”已經是戰國后期了。故此爻中的“出”不當如曾憲通釋為“生”，六五、上九爻中“出”字亦不作出生解。曾氏所引用例有：《說卦傳》：“萬物出乎震。”《集解》引虞翻曰：“出，生也?！薄豆茏印に臅r》：“其德喜嬴，而發出節?！薄蹲ⅰ罚骸俺?，生也。言春德喜悅長嬴，為發生之節也。”《后漢書·竇融傳》：“孝景皇帝出自竇氏?！薄蹲ⅰ罚骸俺?，生也?！薄叭f物出乎震”，虞翻以“生”釋“出”。《說文》：“生，進也。象木生出土上。”“出”，《說文》：“進也。象木益滋，上出達也?！眱勺滞枮椤斑M”，故“出”可訓“生”，“生”非指生孩子。《管子》：“其德喜嬴，而發出節。”亦非指生孩子。故此兩例使用不很準確?！逗鬂h書》中“出”為生義，但用例較晚，與《周易》沒可比性。

“出”與“突”比較，“突”更能顯示出敵人來之突然，我方措手不及，以至被燒殺搶掠，損失慘重?！巴弧庇谐隽x，“突”定母物部，“出”昌母物部，兩者音近，故帛書作“出”。

“突”，《周易音訓》：“晁氏曰：說文作作，云不順忽出也，從倒子。易突如其來如，不孝子突出，不容于內也。或從倒字。京、鄭皆作，云不孝子也。”［26］高亨以為逐出不孝子也，即流放之“流”?！傲鳌惫盼淖肿鳎?.1334古陶文字征）［27］意為逐出不孝子，“來如”即被流放之子來家，“焚”、“ 死”、“棄”為施于不孝子之刑。［28］似與卦中其它各爻很難聯系起來。曾憲通釋為毓字，毓即育，《周禮·地官》：“以蕃鳥獸，以毓草木?！薄蹲ⅰ罚骸坝?，生也?！保?9］徑釋“育”字，顯然認為“毓”同“育”?！墩f文》：“育，養子使作善也。”［30］此字似為“育”字。京、鄭作與帛書本、阜陽漢簡本“出”字對應，曾氏也據此證“出”字意為生。蓋“突”有出義，故帛書本寫為“出”，“出”在漢代有生義，“毓”有生義，京、鄭又寫為“毓”。

傳世本“突如，其來如，焚如”，前后都不言“其”，唯中間“來如”前有“其”字，稍顯錯亂。漢簡作“其出如”，和后面的“其來如”對應整齊，似可從?！捌洹边h指代詞，指來襲的敵人。前兩動詞前有“其”字，揭示來者，后面“焚如，死如，棄如”，兩字成句，更能體現現場節奏快速，氣氛緊張，場面慘烈，我方損失之大，文學色彩濃厚。

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吉。

“沱”本指水名，“出涕沱若”意為眼淚很多，如同滔滔江水，形容內心無比傷痛?！般避髯鳌俺亍?，一本作“沲”?！般薄般酢碑愺w字，湖南江華瑤族自治縣南之沱江又名沲水，“池”為“沲”字之省。此爻言受敵人侵略之后，我方人民內心悲痛欲絕，淚如江河，發出聲聲的哀嘆。悲痛之情緒會轉化為復仇的力量，這種復仇的力量使大家凝聚起來，跟隨王出征打仗，得以報仇雪恨，所以“吉”。《象》曰：“六五之吉，離王公也?！薄半x”通麗，意為附麗，人民是陰，王公是陽，陰附于陽，百姓跟隨王出征，正合卦旨。

上九：王用出征，有嘉。折首，獲匪其丑，無咎。

嘉，《爾雅·釋詁》：“嘉，美也。”［31］《說文》：“嘉，美也。”［32］《書·無逸》：“嘉靖殷邦?！薄吨芏Y·大宗伯》：“以嘉視親萬民。”“有嘉”，孔疏：“有嘉美之功，所斷罪人首，獲得匪其丑類乃得無咎也?！保?3］“有嘉”即有功。后面“折首，獲其匪丑”詳述功績。有釋“有嘉”即有嘉國，甲骨文中“嘉”字常見，皆不作國名，十三經中“嘉”字出現35例，亦都不作國名。《前漢·地理志》有獲嘉縣，屬河內郡?！俄崟分杏屑沃?，屬犍為郡?？赡軡h代始有以“嘉”為地名者，此處“嘉”不當為國名。以前“有嘉折首”句，“嘉”后不點斷，還是點斷為是。 “匪”通“彼”。［34］“丑”意為眾。《爾雅》：“丑，眾也。”［35］《詩·出車》：“執訊獲丑，薄言還歸?！编崱豆{》：“丑，眾也?！保?6］《詩·綿》：“迺立冢土，戎丑攸行?！泵秱鳌罚骸俺?，眾也?！保?7］ “獲匪其丑”帛書作“獲不”。于豪亮：“當借為魗?！薄对姟ぷ翊舐贰罚骸盁o為魗兮?！薄妒琛罚骸棒{與丑古今字。所以讀為丑。獲不的不字和獲匪其丑的匪字都應讀為彼字，所以獲不即獲彼丑，獲匪其丑即獲彼其丑，彼其即《詩·羔裘》《侯人》“彼其之子”的“彼其”，王引之云：‘其語助也’。所以獲不和獲匪其丑的意義相同，即《詩·出車》：‘執訊獲丑?！冻Ｎ洹罚骸螆坛筇斨?。’”［38］

“離”卦為戰爭卦，對應《說卦》中“戈兵”、“甲胄”。戰爭之所以獲勝在于附麗于王，卦的前五爻都寫人民處在災禍之中，敵人入侵，燒殺搶劫，人民痛苦不堪，此承“坎”卦之故。但附麗于王，此仇得報。取勝關鍵在“離”。上九“王用出征”，王弼注：“離道已成，則除其非類，以去民害，王用出征之時也。”孔疏：“離道既成，物皆親附，當除去其非類，以去民害，故王用出征?！保?9］所謂“離道”即百姓親附于王，即《彖》所言：“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即《序卦》所言：“陷必有所麗，故受之以離。離者，麗也。”以此觀之，傳之所釋深得經旨，若合符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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