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書3月,永遠屬于年度之月。在各家書店、媒體強力推薦“年度好書”之后,在熱氣騰騰的臺北書展之后,書市猝然安靜下來的3月天,《九歌100年小說選》、《九歌100年散文選》上市,就像每年固定3月轟然滿開的櫻花、杜鵑、苦楝,或者季節限定的西瓜、橙子、蜜棗。書、花、水果,無論哪一樣都讓人熱切期待。
一場告別典禮
《九歌100年小說選》今年由侯文詠主編。從成千上百篇的華文短篇小說中選出“年度代表”,再從其中選出一篇“年度代表的代表”,這本來就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困難之最是,它沒有標準答案,閱書(小說)豐富的主編被賦予獨斷的權柄,因此必須提出一個足以說服自己也向讀者說明的依據。侯文詠以“為了展現小說不同的樂趣和可能,我盡量地選入了各種不同樣貌的小說”作為他的個人標準,選出“像是顛覆”的駱以軍《小三》、黃正宇《土匪》;“像是隱喻”的袁瓊瓊《太陽》、任曉雯《槍聲如雨》;“像是觀點”的蔣曉云《百年好合》、李桐豪《非殺人小說》;“像是敘述”的吳鈞堯《神的聲音》、謝文賢《鏡子》等十四篇小說,并把“年度小說”頒給《神的聲音》,一個以作者成長的金門人和金門眾神為背景的故事,寫出命運與土地的神秘聯系,人和神的共融境界。
附帶一提,短篇小說將有新的土壤了。今年6月,一本只刊登短篇小說別無其它的文學雙月刊《短篇小說》將要發行,發行人詹偉雄,主編傅月庵。《短篇小說》每期發表10篇華人作家最新短篇創作,邀稿之外也開放投稿,“喧囂的時代,我們做單純的事,讀簡單的刊物,一如喝純度百分之百的伏特加。”傅月庵說明。
《九歌100年散文選》由鐘怡雯主編。比起小說的散兵游勇,散文的產量有如千軍萬馬,要從這千軍萬馬中篩出“年度代表”,到底需要一張怎樣的密網?“散文原來是這樣一種麻煩的文類,濫情不行,沒感情也不行;質木無文不行,過度修飾也不行。”另一方面,“散文以文類之母的方式出現,它是新思想的傳播文體,同時肩負著建立現代文學美學范式的責任”,這顯示了主編的選擇標準以及難處。
按照常理,文學獎得獎之作當然算是“種子球員”了,但為評選而遍讀地方文學獎散文得獎作品之后,鐘怡雯訝然發現,臺灣的文學獎實在太多了,差不多有一百多個吧,從這許多獎中脫穎而出的作品,“我應該挖得到寶,”她合理地假設,結果恰好相反,“文學獎只是假象”,那種為得獎而命題作文的文章只有少數能通過她的篩子,最后篩出的53篇“年度散文”,勉強可歸為親情散文、飲食散文、懷舊散文幾大類別,“但也都有了混雜跨界的風貌”,季季《“不要臉的人”之告白》是很特別的一篇,她寫“我只看書,不上臉書”,似與時代主流對抗,實則點出了“沒有臉書則沒有快樂”的現代人類生存困境。“年度散文”頒給了周芬伶《美女與怪物》,“她的散文狂熱而勇敢,節奏快,善于自剖也剖析他人”,“她擅長寫人生的黑暗,或者心靈的陰暗,然而也幽世間一默,或者嘲諷自己”。
年度小說與年度散文,一場正式向2011年告別的儀典。
關于“重要的東西”
一代散文大師陳之藩的散文陪伴多少人走過青春懵懂的歲月?
2012年 2月25日陳之藩逝世于香港,享年87歲。他的散文,堪稱科學家跨界文學的典范,收錄在中學生教科書中里《謝天》、《失根的蘭花》、《哲學家皇帝》在臺灣華人世界有著跨世代的影響;他的著作《劍河倒影》、《在春風里》則是臺灣四、五年級生的必讀經典,天下文化為紀念這位一代散文家,特別推出三冊《陳之藩文集套書》,紀念他的同時也感慨,讀陳之藩散文的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的人,都已經逐漸老去,飄零于主流之外。
這月最新鮮的是什么?當然是《林書豪旋風》寫真書、《豪小子:林書豪不可思議的崛起》,“林書豪書”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本接一本上市,這是陳之藩時代——即使他是科學家,無法想象的事,有一段時間,尼克斯隊七連勝的時候,整個臺灣除了林書豪沒有別的新聞,沒有其它話題,林書豪一人吞噬了“歐債危機”,讓重新“組隊”的公部門無聲無息,“瘦肉精”也被遺忘了。這個故事峰回路轉之后還在繼續,而人們終究得回到現實,現實是災難和毒物的無所不在。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大地震,海嘯讓近三萬名人類喪生,三天后福島第一核電廠核芯溶解,人類緊急撤離,留下動物。3月30日,攝影師太田康介帶著食物、水與相機進入警戒區,然后和動物救援義工將動物一一送出災區,但更多動物的命運則是被撲殺,《被遺忘的動物們》正是太田康介的文字與影像紀錄。面對災難人類必須堅強,不能落淚,但共同承受災難的動物們,其無辜眼神與孤單身影,總是最能觸動人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無論如何,日本動物的命運都不會比臺灣悲慘,從這個角度,就不能把朱天衣《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看作一本“我和我的動物同伴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生活書寫,就因為有太多被棄養的貓狗,以及被土地開發商破壞的自然,朱天衣一家才必須到山上買一塊荒地自墾,除草搬石頭蓋房子,在能力范圍之內收留被遺棄的四十只貓狗,以及不請自來的動物們。
也是核廠災變后,村上春樹在西班牙接受加泰隆尼亞國際獎時,以“非現實的夢想家”為題明確表達他的反核立場,嚴厲批判日本人過度依賴核能,但這篇演講稿來不及收進《村上春樹雜文集》。
《村上春樹雜文集》收錄了1979到2010年村上春樹未曾收錄進別書的作品和未曾發表過的文章,其中不少關于談寫小說之作,以下這話村上春樹迷都應該背下來。對于“我的小說想說的事是什么?”他這樣回答:“所有人一輩子之間都在尋找一種重要的東西,但能找到的人并不多。而且如果幸運地能找到,實際上被找到的東西,往往已經致命性地被損壞了。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繼續尋找。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活著本身也會失去意義。”
村上春樹在尋找,他小說里的角色也都在尋找,那個重要的什么東西。
各人有各人“重要的東西”。同樣和德國人結婚,同樣書寫德國,陳玉慧追尋的“重要的東西”就和鄭華娟多么的不一樣啊。陳玉慧是小說家、劇場導演,也是聯合報駐歐特派員,這個身份讓她有機會訪問國際領袖與精英,讓她在寫她的德意志生活時,寫的從來不是買菜煮飯逛街丈夫或公婆趣事,而多半是文化論述、知識傳播,在她的雜文集《依然德意志》里你讀不到一點柴米油鹽。
對誠品董事長來說,“重要的東西”是一個人,史懷哲。
沒有史懷哲恐怕就沒有誠品。上世紀80年代吳清友經營進口貿易、投資證券公司和不動產,迅速累積了財富,有一天他讀到鄭泰安翻譯的史懷哲《文明的哲學》,深受感動,覺得人類最偉大的創作是書本,因此決定創立書店,22年后,誠品書店以重新翻譯/出版史懷哲《生命的思索》、《文明的哲學》,召喚失去的史懷哲精神,簡而言之,就是“尊重生命”。
因為尊重生命,九十歲,罹患肺腺癌五年的樞機主教單國璽把“賺來的生命”“捐出去”,《劃向生命深處》就是他的生命心得。
因為尊重生命,一百多年前的1871年,馬偕牧師踏上臺灣土地,宣揚基督教義,并帶來現代醫學和教育,他留下的私人日記,在一百多年后的2012年,首度以完整版的《馬偕日記》三大冊問世,對研究臺灣失落的人文歷史、自然生態大有裨益。
對年輕新世代來說,王品創辦人戴勝益的影響力恐怕更大勝于百年前的史懷哲或馬偕,戴勝益傳的是餐飲集團的教,是成功學的教,是“人人都可以成為王品”的理念,他是有意識的保持庶民風格的餐飲教父。《WOW!多品牌成就王品》出自王品集團品牌副總經理高端訓(戴勝益規定每一位王品高層都要寫一本書,以及日行萬步),一本“多品牌操盤手”的教戰手冊,好好研讀,就助于進入王品工作——社會新鮮人以為的夢幻工作。
科技與人性激烈角力,彼此滲透,時代于是天翻地覆地改變,我們的食物被改造,人生故事也換了新的版本。是什么改變了我們的人生故事,甚至心靈?《欺騙的種子》和《我愛偷窺》這兩本翻譯書解釋了一部分。
臺灣,從開放含瘦肉精美國牛肉進口到檢測出雞鴨魚豬疏菜水果無所不毒,沒有人不憂心食品安全卻又束手無策(不吃會餓死,吃有機食物會窮死)。我們已經不知道吃下的是什么,可能是以食物面貌上桌的化學藥品或藥品(也因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才有科學家認為基因改造(轉基因)作物有助于解決糧荒,“喂飽世界上的人”,便有《欺騙的種子》揭露“基因改造滅種黑幕”,質疑被隱匿的基改食品安全——比較喂食非基因改造馬鈴薯,食用基因改造的馬鈴薯的老鼠,出現更多的健康問題,譬如免疫力降低。為什么越來越多注意力不集中、胡鬧愛動的孩子?這也可能和喝了過多添加色素與防腐劑的果汁有關。
至少我們知道一件事,公部門與企業,都不能信任。
《我愛偷窺》寫的是透過部落格(blog)、臉書(facebook)、推特(twitter)、手機、真人秀、“自我曝露”談話節目等等媒介“過度分享”(overshare)看起來一去不復返的年代,這成了全民娛樂,我們愛看別人,知道別人,也希望別人看到我們,知道我們。這是一種成為“名人”的渴望,一種對信息饑渴的強迫癥。
確實,我們有時候會想離開計算機,關掉手機,背對電視,但要不了多久,沒錯,一切都又回到“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