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戰時聯合學府在完成其歷史使命、宣告解散六十余年之后,仍然讓人由衷地產生崇敬之情,讓人緬懷不已,一方面可以說是歷史的欣悅和豐碑,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現實的無奈與悲哀。關于這所由國立北大、清華和私立南開組成的聯合大學,美國學者易社強(John Israel)教授孜孜矻矻,鍥而不舍,苦心經營,于1998年推出《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Lianda: A Chinese University in War and Revolution,下文簡稱《聯大》),該校校友、史壇巨擘何炳棣譽之為“迄今最佳聯大校史”。因緣巧合,筆者有幸翻譯此書,中文繁體字版于2010年4月由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付梓,時隔近兩年,簡體字版于2012年初由九州出版社發行。
關于翻譯緣起,我在九州版《譯后記》中略有交代:“我最初是從何炳棣先生《讀史閱世六十年》的腳注里得知這本書的。大學史是我很感興趣的一個題目。于是,在北大朋友的幫助下,從圖書館里借來英文原著,復印了一本。當初翻譯這本書,緣由不外乎兩個,一是鍛煉自己的英語,二是希望藉此走上學術之路。不管怎樣,此后一有閑暇,我就背著英漢詞典、原著復印件和一沓稿紙,鉆進北大的公共教室,把蝌蚪文轉為方塊字。一開始還是白天上班,夜晚翻查詞典斟酌句意,忙得不亦樂乎。后來索性辭去工作,專事翻譯。春去冬來,一年倏忽而過,譯稿基本殺青。這時已是2007年歲末。”
《聯大》傳記文學版的出版周期相當長,一是因為譯文修訂得等易先生回到美國之后才能全面展開,更重要的是我學力有限,譯道荊棘叢生;二是出版方人手不夠,雜志業務就已相當繁重,編輯書稿常常是在業余時間進行。后來想想,這個漫長的周期也有利于避免譯稿出現一些比較低級的錯誤。就我記憶所及,Chinese Recorder在付印之前才改為《教務雜志》(原譯為《中國報道者》),Memoirs of Li Tsung-jen一開始被我譯作《黎錦揚回憶錄》,后來想想不對,其實就是唐德剛整理的《李宗仁回憶錄》。像Chiang Yung-chen,臺版音譯為“蔣永珍”,這回修訂改作“江勇振”。臺版把“特務”(secret agents)錯成了“秘書處”(secretariat),把“公糧”(public rice)弄成“公米”,九州版都予以訂正。
學術翻譯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原始文獻的“回譯”。沒有掌握豐富的文獻,不通讀所引用的材料,是很容易出錯的。而《聯大》可能涉及的參考資料,我從孔夫子舊書網等渠道大肆搜集,但凡有一絲聯系就不放過。如此這般還是捉襟見肘,畢竟有不少東西是網絡無法提供的。因而,我只能依靠圖書館的資源。然而,大陸的公共圖書館落后得令人發指,有的高校圖書館藏書比較豐富,但幾乎不會對校外人員開放。在劉東教授的幫助下,中文系給開了一封介紹信,我就憑著那張蓋了印章的紙條在北大圖書館進進出出,晃蕩了一兩個月。
拙譯第一稿在2007年6月涂抹完畢,我在8月8日給北大的薛剛兄寫Email,請他幫忙借閱兩種征引最頻繁的資料,一是民國版的《聯大八年》,一是臺灣版的《學府紀聞: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像張啟鈞的《儒林逸話》,我查到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有館藏,就只能輾轉請老師和朋友幫忙了。
除了勤查詞典勤翻書之外,譯事本身考驗的還是對原著的理解和中文的表達。因為是初事翻譯,幾乎一無所知(現在想想,當初真是膽大),偶爾從網上搜到孫仲旭先生的博客“一畝三分”,其中多有談翻譯的文字,藉此順藤摸瓜,也購買了思果、董橋、余光中等人談翻譯的書來補課。易先生也曾給予指點,他在2008年7月17日的信中談到“翻譯三板斧”:一、抓住大意比死盯著一字一詞更重要;二、無論是創作,還是翻譯,都要做到文從字順,以吸引讀者為第一追求;三、翻譯腔要不得。對照拙譯,我愧怍萬分,雖然也算盡心盡力,但深知路漫漫其修遠兮。
翻譯是一樁苦差事,但至苦中往往蘊藏著至樂。有時與蝌蚪文糾纏不休,靈感突降,那種爽快真有如大旱之后的甘霖。英文原著幾乎處處可見作者的文心,遣詞用字甚為講究,要用中文完全傳達出來幾無可能,而翻譯時心領神會,大有拈花微笑之意。此外,作者獨到的視角,深邃的洞察力,審慎的考辨,以及征引的新材料,都會讓譯者感受到上蒼的恩賜。譬如,第十四章講述的“飛機洋狗”事件,是抗戰時期很重要也很有名的一次歷史事件,作者證明此事純屬子虛烏有——雖然在考據上還不夠嚴密,但足以引起人們的省思和懷疑。附帶說一句,楊天石的《“飛機洋狗”事件與打到孔祥熙運動》(載《晚晴變局與民國亂象》,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對此有較為深入細致的考證。
《聯大》九州版問世后,我給深圳的梁由之先生寄了一冊,請他斧正。他讀后,果然來信指出了幾處疏誤。比如,第8~9頁“日本駐華北屯軍新任司令香月清司”當為“日本新任中國駐屯軍(通常被稱為華北駐屯軍)司令香月清司”。辛丑條約簽訂后,日軍取得在華駐軍特權,“駐屯軍”隨之成為一個專有名詞。
另外,梁先生還批評第101頁“李大釗”的前綴“千禧年玄學家”“頗不可解,甚至不通”。于是我趕緊寫信請教易先生,他告訴我,他對李大釗的理解是基于莫里斯·邁斯納(Maurice Meisner)的經典著作《李大釗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起源》(Li Ta-chao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Marxism)。按照邁斯納的解釋,中國傳統的循環史觀對李大釗影響頗深,轉向馬克思主義以前,他把歷史決定論看作是使整個宇宙達到有序的基本的精神力量,而此后就把歷史看作不斷演進的發展過程。這使李大釗的馬克思主義理念帶有濃重的形而上學色彩,與陳獨秀的唯物主義理性(materialistic rationalism)形成鮮明的對比。邁斯納用“chiliastic”指稱李大釗的馬克思主義觀,作者為了壓頭韻,就用了“millenarian”一詞,于是成了“millenarian metaphysician”,直譯過來就是“千禧年玄學家”。
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千禧年玄學家”底下竟然藏著這么曲折的故事。這背后的學術脈絡,易先生不說,又有幾人知曉呢?不過,盡管有這個解釋,我得承認自己還沒有完全弄懂——估計還得讀讀李大釗,補補課。
從這兩個英文單詞中可以看出,我的工夫遠遠沒有做到家。這樣的例子,拙譯恐怕還有不少。懇請方家糾謬,匡我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