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俠客?舊小說里,仿佛互通聲氣的黑道幫派,又仿佛替人解難、打工換宿的背包客。落實來想,則隱身于萬千盲流,比如工廠遇臺商欠薪漏夜卷逃,任你上訪吧,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忽然有人赤手空拳只身把禍首押了來。誰都不知,工人原是某鄉武術冠軍。不管他是葉問或尚萬強,總之算是古代(想象中)的社會安全網。
武俠小說仿佛中世紀騎士文學,用愛情當決戰動機;俠客常周旋于名媛郡主、藍領村姑、女強人、見習ㄚ環間,惹動明里暗里爭風吃醋。然而,如果女友生子卻不娶,自個遠游不知所蹤;或劈腿成性,被兩女合告強奸,傳出去俠客還能是俠客嗎,浪漫愛情還能浪漫嗎?
先前另一傳記,筆下亞桑杰一如外間所料,就是個自大的淫蟲,分該發配和前世銀總裁同牢而棲。《我是亞桑杰》大不相同,如他所說,“這是一個記者的自傳。”不是失心瘋名流迷戀權勢的荒唐錄。
澳洲蔗園少女騎機車去悉尼看反越戰示威熱鬧,結識示威者,未婚生下亞桑杰。棲身醉漢、嬉皮群中,居無定所,窮困潦倒,到處反戰示威、阻止開采鈾礦,母親曾為阻止砍伐雨林而被拘留。為保護鯨豚,終逼得漁民改變捕鮪法,令他們很快樂,相信政治說服永遠可能。這寶貴信念,造就了亞桑杰不服從的斗性。
體制,秩序,他無所畏懼,因他被教育去打倒這些。社會運動生涯,是同時活在無底挫敗和無所不能的幻覺里。如果信念是種毒品,亞桑杰不是喝母奶,而是喂這毒品長大的超能變種人。
童年鄰居視他們為禍頭子,甚至幸災樂禍圍觀鷹犬縱火燒掉他家。鄰居番茄豐收,母親討點番茄做晚餐,不意遭拒。亞桑杰索性偷了鄰居兩籃番茄,母親笑著收下。如《西游記》孫悟空因為被人大小眼、不分他人參果,而銜怨連夜推倒人參果樹那樣,受辱地憤怒,失控地報復。家里沒大人的孩子,知道沒人保護他,沒人告訴他界線何在,他得親身沖撞找出來,即使血肉模糊,也無可奈何。其實,這就是創業精神。
母親和新男友雷夫生下亞桑杰弟弟,因雷夫動粗打亞桑杰,一家人到處流浪躲避他,而雷夫總能施展魅力騙得公私機構吐露他們下落。原來雷夫是澳洲邪教組織“家庭”收養的后代,他滿口“應該把丑人統統殺光”,來自女教主憎恨丑人、胖子,自己整形成癮。亞桑杰相信,邪教成員有權有勢,足以讓雷夫的黑手隨時伸進這輛流浪母子棲身的廂型車。亞桑杰兄弟拒絕再逃亡,母親則以準許他們攜帶動物同行交換,于是弟弟帶山羊上車,亞桑杰則隨攜兩個蜂巢,他形容,蜜蜂“狠狠反擊入侵者,不斷遷移,但離巢便死”,帶刺、嫉妒、易怒、攻擊外人不惜同歸于盡,便是亞桑杰自身寫照。
神出鬼沒的威脅者,比任何師長正面形象更強烈主宰了他的生涯選擇:像雷夫般偷拐搶騙弄到官方秘密文件,在巨商枕邊竊聽對話,不請自來潛入高峰密會臥底。他終于在性、權力和謀生之道,各方面都成了黑暗父親的翻版。他是反戰之子,也是邪教的孫兒。首先是邪教組織的中產階級秘密人脈網絡,接著是網絡數據庫。
他成了黑客,和全球同樣發現這項超能力的興奮青少年交換破解的程序代碼磁盤。“我不過16歲,但精彩人生就在此時:我同時找到我的志趣、專長、同儕以及熱情所在。”身在世界盡頭化外之地澳洲,卻能戰勝舊金山、柏林的電腦先鋒,他自豪身為民族救星、澳洲長城,矢言從看不見的黑手中奪回人類自由。
維基解密成為美國最大反對黨,揭發了美國入侵索馬里的復雜內幕,播放美軍直升機在伊拉克射殺平民、記者的證據影片,“每次我們目擊不符正義的作為,卻沒行動,就是訓練自己的品格被動旁觀,喪失保衛自己和所愛之人的能力。身處現代社會,我們不可能封閉自我,和不正義毫無接觸。如果我們只能活一次,就讓生命充分運用我們每一分能力,無畏冒險。”
他受挫無數:主流媒體封殺、歪曲訊息,經濟封鎖、跨國追獵、被誣強奸,卻也喚起無數響應。在各國勾結媒體金權共治的腐敗時代,任何一個敢于逼視真實的記者就是巨人。亞桑杰,無論你說他有多淫賤、多缺乏安全感、多惹人厭,確是俠客無疑。
當代統治手段,已不是利用恐懼震懾人民,甚至不是封殺訊息,而是決定群眾只能看娛樂八卦,想象不到自己正任人宰割。臺灣禽流感疫情隱瞞70天,美國施壓進口毒肉隱瞞數月,期間,無關緊要的斗毆、雜交新聞,歌星過世,球星走紅,占滿了社會的視線。若非人人成為亞桑杰,沒有社會安全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