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瞿筱葳是奶奶帶大的。她甫出生34天,父親就去美國留學,剛滿一歲半,母親也飛去美國跟父親作伴。這一去就是四年,她在奶奶的悉心照料下,從懂得識人、牙牙學語,到逐漸明白一些人間事理,奶奶一路見證她的成長。青春期過后,她仍然與奶奶同住,因貪戀奶奶做的菜肴,不時捱著她,在逼仄的廚房跟前跟后,要奶奶傳授她做菜的手藝。瞿筱葳說,奶奶的領域性很強,廚房是她的管轄范疇,難免叨念她在一旁顯得礙事。
2007年年底,奶奶于眠夢中靜靜地闔上了眼,近身感受親人衰亡之哀痛的瞿筱葳,心頭上有一處化成了遼敻的屏幕,不時刷過記憶的殘影。2009年,她取得云門“流浪者計劃”補助,計劃了為期三個月的流浪,決定走一趟奶奶七十年前的逃難路線,并且考察奶奶的食譜,發覺味道的根源。
2011年,她將這趟旅行見聞,混融了奶奶的身世、歷史的向度以及味覺的記憶,織就成情感豐足而真摯的《留味行》一書,還特別將奶奶的11道菜編集為一小冊子,成了情意繾綣的私房食譜。
鏡頭愈拉愈遠,照見奶奶以及她的時代
奶奶還在世的時候,瞿筱葳就曾向家人宣告,要記錄奶奶徐留云的故事。當時,尚未有影像攝制基礎的她沖動地買了攝影機,零星拍攝了不少片段。幾年后,因緣際會轉入影片制作一途,然而關于奶奶的紀錄片卻被擱置在一邊。直至奶奶逝去,她才將這些素材重新整理,剪輯成一段15分鐘的影片,在告別式上播映。奶奶漫長的一生遂在影片中徐徐開展……
1937年,松滬會戰爆發,抗日戰爭打得火熱,居于上海的徐留云時年21歲,未婚,決意與另一位獨身女子于月寶結伴同行,經香港、越南、云南、貴州,轉往四川大后方,與訂了親的表哥瞿順卿相會。影片中,瞿筱葳插入一張奶奶逃難的路線示意圖,并特意以運鏡示意逃難方向,原是順時鐘方向迂回繞道的逃難路線,竟成了由上海向西行一路直抵四川的逆時針路徑。映后,她父親跑到她身旁,悄聲指出這個謬誤。
“我把她的逃亡路線方向弄錯了,這件事情我沒有辦法就這樣過去?!眹@在奶奶身邊的親族,參與了她往后大半的人生,卻遺忘了她的來路。半年后,始終無法釋懷的瞿筱葳,重新打開了父親為奶奶做的口述歷史,仔細研讀,始恍然大悟。
其實過去奶奶也不是沒有提過。老人家時常話當年,只不過后輩往往輕率以對,聽著聽著也就過去了,并不放在心上。加上奶奶重述的時候多是片段式的,是歷史的殘篇、記憶的余角,瞿筱葳便沒有將之脈絡化,花心思把各事件兜合起來,或是與大時代的歷史現場加以比對。她說,奶奶經??吹绞裁次锸?,便觸發了與往昔的連結,好比看到一塊蛋糕,就突然跳回數十年前的時空,談起吃蛋糕的歡快記憶,晚輩很難在當下就循著她的話語回到彼時,與她的切身經歷產生共感。
“她講的很多故事我們都沒有記下來,后來是因為我爸很認真去做口述歷史,才把它整個系統化?!彼母赣H順著老母親的記憶長河慢慢泅泳,在她離世前幾年,每天中午從辦公室騎腳踏車到母親住處跟她一起用午餐,利用飯后的時光聽她回憶往事,整理出十萬余字的詳實口述歷史。后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自此份檔案摘錄五萬字左右,收錄于《烽火歲月下的中國婦女》一書,而這書稿就成了一條扎實有力的藤蔓,牽系著她與奶奶,以及奶奶所屬的那個蒼茫的時代。
“我出去旅行的時候,其實已經慢慢理解死亡這件事情,也一直試圖去了解奶奶的故事,同時開始讀很多近代史的東西?!边@趟旅行讓瞿筱葳換了一個角度去看同一件事,而藉由歷史、文學等各種素材的輔佐,她慢慢找到了不同角度去定位奶奶的故事。
在她過去的理解里,徐留云就是一個家里的老奶奶,她的故事是模糊的,她的存在感建構在一堆家常的瑣事之上,“本來一直是特寫,當我把鏡頭拉遠一點,突然就看到了整個環境、看到歷史,再重新去看待同一個人的故事時,就變得非常不一樣?!痹诼眯械倪^程中,她嘗試著把鏡頭拉得愈來愈遠,讓時代的面目能夠進到她的視線;隨著時代的登場,也才逐漸能夠從昔日閱讀的文學作品中找到連結,明白原來張愛玲筆下的人物與奶奶所從出的時代相距不遠。
上路吧!一個人的旅行
上路前,瞿筱葳訂妥飛往越南的機票以及第一個落腳處的住宿,至于其它細節,她笑著坦言,并沒有具體的概念??傊壬下吩僬f吧?;蛟S“流浪者計劃”的第一步,就是放棄計劃,放棄縝密的念頭,就像當初面試時,林懷民耳提面命的:“如果你去,你就放空,什么都不要想?!?/p>
這是瞿筱葳頭一回單獨旅行,就算自己鼓足了勇氣,難道家人不會擔心嗎?“家人擔心瘋了!我不敢寫太多家人的擔心,因為怕我媽會覺得她的形象都毀了?!宾捏爿谛Φ每蓸妨耍谠幱嫷贸阎?,不忘顧及母親大人的形象。她說,當初報名流浪者計劃,一方面是督促自己踏上奶奶的逃亡路線,另一方面,也是藉此找到一個愿意為她背書的機構,如此,護女心切的母親才不致于將她攔阻下來。
出發前一兩周,她的母親還秘密委托朋友介紹向導,她馬上搬出流浪者計劃“只能單獨旅游”這條規定作為擋箭牌,婉拒了這個好意。而她的父親也曾提議要跟她一起從越南走到他的出生地宜賓,又或是和她在宜賓會合,同樣遭到拒絕。
瞿筱葳的隨身行李很簡便,除了錢、護照、換穿衣物和日常用品,另外就是奶奶的口述歷史、英文旅游指南以及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等幾本讀物了。
“一個人如果沒有親人埋在這片土地之下,就不算這片土地的人?!薄栋倌旯录拧分袑懙?。瞿筱葳特地在那一頁折了角。同樣敘寫家族故事的《百年孤寂》,魔幻地穿梭時空,在旅途中,禁得起反復閱讀。
她的行李里頭,象征意義大過一切的大抵是這些年一直跟著她的布偶“小獺”了?!拔倚枰砩蠋б粋€比較有家的感覺的東西,因為一直在移動。”于是,她裁下舊的袖子,縫成一只布袋,將小獺裝入其中,既是它獨有的窩,也像是旅途中的睡袋。每到一個新的落腳處,她會先將小獺取出,妥善安置于枕頭邊,象征性地標志著“家”的所在。
瞿筱葳回憶道,初抵越南,她和友人碰頭,一行人臨時起意去攀登中南半島最高峰番西邦峰,海拔高達3143公尺。因行前一夜未能安眠,兼之缺乏鍛煉,翌日,她竟開始上吐下瀉。行至2800公尺處,她只得黯然待在營地休憩,目送友伴繼續攻頂,至于小獺則是跟著上路了,還因此留下一系列逗趣的登頂照。
對我而言,老家就是奶奶
數年前,瞿筱葳讀了《究竟之旅:與圣僧玄奘的千年對話》,該書作者重新走了一趟玄奘取經的路線,以此作為一種致敬的方式。正是這本書啟發了她,而有了這么一趟“留味之旅”。
許多報道將這趟旅行定義為“尋根”,但瞿筱葳隱隱排斥“尋根”這樣的字眼,她認為這趟旅程并非在追尋國族的大敘事,也非追尋所謂的“故鄉”,她的起心動念,無非是親自走一趟所愛之人走過的路,向這位她敬愛的老太太徐留云致敬。
“我覺得根不是單一的,我這次只是看清了某一個脈絡?!睂じ辉~,化約了故鄉的復雜面向,奶奶、父親、母親,都有各自的來處?!皩ξ叶?,老家就是奶奶?!蹦莻€擁有獨特鄉音,少時幾經流離,最終落腳于臺灣,照護著她一路長成的奶奶,像一棵開枝散葉的樹,庇蔭著后輩晚生,為她定義了所謂的“故鄉”。
從書中讀到的徐留云,是一個剛強務實的女性,戰爭開打了,她猶留在輪船碼頭打工挑冰;日本人打進上海時,不識字的她帶著妹妹嫂嫂躲到崇明島,沿路打零工;甚至在烽火初歇時,她與瞿順卿夫妻倆還去機場撿炸彈片賣錢。
能在戰火中存活下來的人,自有一番生存的本事。徐留云是當初上海灘工業逐步發展之際的第一批女工,經濟自主,賃居在外,“經濟能力培養出她這種獨立的精神,有影響到我們這一輩”。瞿筱葳說,這番體悟也是因著這趟旅行而生的,她重新確認奶奶打的是什么樣的工、當時上海工業發展到什么程度,才發現原來奶奶不是她想象中的一個老奶奶而已,而是民國初年的新女性。
在這一趟旅途中,瞿筱葳從她的奶奶出發,走入一個大時代的背景,那些遼遠的歷史敘事逐漸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且慢慢能夠理解在同一世代中成長的其他長輩。“很多那個時代我們片段知道的故事,都因為我的流浪、書寫,以及期間查證的資料,串連了起來,因此比較能夠生動地去理解,而且也發現那些故事離我們并不是那么遙遠?!?/p>
認清自己從何而來
行至宜賓,瞿筱葳造訪了劉備祠。聽奶奶說,當年一有空襲,就得快速收拾細軟,舉家往此地跑,這成了他們幾乎每天都來報到的避難所。她踅了一圈,拍了幾張照,信步走到長江邊,只見江水淼茫,天空與河面灰成一片,蒙蒙邈邈,仿若不復往昔的滄桑歷史。而時光,正隨著江水不住奔流。
“我來到奶奶提過的建筑,感到實在;又因為什么都沒有留下,而感到空虛。”她獨身走入歷史,又悄身出來,“因為思念奶奶而來,因為想知道她的故事而來,但只身進入歷史現場的瞬間,太多故事與現實交迭,你知道的與不知道的片片段段有如萬花筒游移切換?!?/p>
思及此,她坐在長江邊,惶惶然哭泣。那是這趟旅程中她唯一一次落淚。
“我處在這個現場,七十年前,奶奶就是在這個環境里面生活,也許她就正好從我站著的地方走過去。這么多事情改變了,然而在那個現場,好像只有我看到了這一切?!毕袷敲商娴幕眯g一般,她腦海中交叉剪接著七十年前的舊事,以及現下猶存可辨的歷史現場,感到時空驟變,卻無人在意。有那么多故事在時空的流轉之中消逝如煙。
“好像是兩個時空的撞擊,我就剛好在那個地方,有一點難以承受,也有一點難以訴說?!边@種細致的感受難以遁入日常的語境,最終她只得訴諸文字,藉此獲得釋放。
旅途愈是到了末段,她愈沉默,感到故事太龐大,與她自身的連結又如此虛微。旅行結束后,她著手寫下這一切,連結才仿佛氣須般不斷增生?!捌鋵嵜總€人跟大歷史都有這樣的連結,只是沒有去理解或挖掘就不知道。我的方法是透過旅行、透過書寫去找到連結,其實也是搞清楚自己到底從何而來?!?/p>
對瞿筱葳來說,接受親人的死亡是一個漸進式的過程,即便流浪回來了,甚至將之譜寫成《留味行》一書,試圖理解奶奶的生命以及她的時代這件事始終沒有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