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客旅館

這里是哪里，你不知道啊？昨晚來的時候你醉得太厲害了，吐得滿地都是，弄得我們兩個拖了一晚上地板，你看，地板還沒干透呢，我們把房門打開，用電風扇吹了一個晚上，臭烘烘的酒味還沒散。不過我也習慣了，小娟也習慣了。你看她，是不是很任勞任怨的樣子？你怎么這么斜著眼看她，色迷迷的，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姑娘？我告訴你，以后你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她，會把她嚇壞的。還看？小心我把你的脊梁打斷了，你們這些臭男人。

這里叫醉客旅館，以前沒聽說過？以后喝醉酒了，不能回家，就到我這來。對，我這就相當一個收容所，出去幫我多宣傳宣傳，以后你會成為這里的常客的。小娟你別笑。對男人你不能整天都是笑瞇瞇的，有時候你該給他點臉色看看。你去給他端杯水來吧。你看他嘴唇都干得要裂開了，昨晚喝了一晚上的水還干成這樣。來，你把這水喝了，小娟加糖了吧？這樣解酒。你這樣看著我干嗎？我們不會給你下毒的。要害你昨晚我們早就把你大卸八塊，裝麻袋丟到盤陽河喂魚去了。要不直接喂我們家的大灰。大灰不知道？小娟你告訴他大灰是誰。大灰就是我們家養的狗啊。它吃肉，嗜血成性，以后你小心點。

你還沒想起怎么來這的啊？好好想想，在水街的大排檔喝的，還是中山路夜市？都不是啊。你們這些喝醉酒的人啊，喝到后面連自己在哪喝的都不知道。昨晚你敲門時我們剛睡下。不是你敲門是鬼敲啊？鬼都不敢來我們這，知道為什么嗎？老娘叫鬼見愁，哈哈。我跟你說，我們一開門就見你趴在那里了，一身泥巴，像條狗一樣，你別生氣，狗也是很可愛的啊，像我們家的大灰——我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從泥潭里爬出來的。對，外面還下著雨，那雨好大，不躲到我屋檐下看雨不淋死你！你看你，還一臉無辜的樣子，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嗯？不記得了吧？姓黃？黃什么？黃喂雞？不是吧？哪個喂？開會的會啊？哪個雞？基礎的基，說話舌頭伸直點。好了，算你還沒失憶。

你沒看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同嗎？看看你身上這衣服，沒看出什么？你的衣服小娟給你洗了，曬在陽臺上，這衣服對你倒是蠻合身的。對，中號小一碼。小娟，上次塊頭很大的那個叫什么？嚴十強？對，他穿這件衣服的時候把它快撐破了，圓滾滾的像個粽子，一看就讓我笑死了。這衣服對你倒是蠻合身的，好像是專門為你備的一樣。

我跟你說啊，你以后酒少喝點，喝多了真的會死人的。沒聽說過？前年坡累就有一個，喝多了，大冷天的躺在菜地里，給凍死的。那恨村也有一個，剛送回家的時候還好好的，過一會就全身冰冷。哎呀，喝酒喝死人，哪個地方沒有？

你跟我說說，喝酒有什么好處？喝酒真讓你解脫？你以為老娘我沒喝過酒啊。有一次老娘喝醉了，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的床上，你說，嚇都把人嚇死。不過還好，那是個老實的男人，默默地守了我一個晚上，動都不敢多動。這樣的男人真的很難得呀。你想想，這樣的男人現在還能去哪找？

我知道，喝過酒后人感覺就是很頹廢，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只有失戀的人才會把自己灌醉。你呢？你有什么想不開的？我看你一把年紀了，也不像失戀的樣子。老婆娃仔都一大把了吧？你這種男人，不知害過多少女人。沒害過？我冤枉你了？這么說我還看錯你了哦。你說說，整天喝那酒有什么用呢？酒能比我們女人好？我是不明白。我這輩子就是想不明白這個事情。我跟你說啊，這天還陰沉沉的，看樣子你的衣服還一時半會干不了，你就先好好地待一會吧，等衣服干了再走。中午管你飯，小娟開始做飯了。你現在還覺得難受嗎？難受？那你再喝點水。等會你幫我干點活。會修水管嗎？會，真是太好了，沒白收留你。工具有，你等會。我們這個旅館啊，就是少個男人，沒有個男人，什么東西都會壞。水管漏水，走廊的燈三天兩頭地壞。如果你能修，都幫我修好了。對，男人應該會整整水管、整整電什么的，這樣才像個男人。

我看你干這活挺熟練的，以前就是干這個的吧？你臉上好滄桑，那個疤是哪來的？打架啊？就你這身子骨，還打過架哦？是別人欺負你的吧？不過，有人欺負你，奮起反抗就是好樣的。我從小就看不慣那種整天欺負別人的，你知道嗎？有一次下大雨，外面被淋得濕漉漉的，我姐姐一回家，就踹了我一腳，蹭了我一身泥，我一氣之下就跟她干了起來，兩個人在泥地里打滾了半天，我就是不松開手！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惹我了。所以啊，一個人活著，就得有骨氣，骨氣硬。房子被別人拆了怎么著？跟人家對著干啊，拿鋤頭，不行拿煤氣罐。總之你不能服軟，你一軟蛋，就啥都沒了。

小娟，把門后面的那個小梯子拿來，聽見沒有小娟！這燈不亮有好幾天了，你得小心點，看得見路嗎？當初裝修這個房子的時候，包工頭說水管、燈好幾年都不會有什么事，你看，還不到一年，水就漏得像下大雨一樣，燈一閃一閃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個鬼屋。打電話叫他修，哪還找得到人喲，電話停機！你說，這是什么世道喲？修個燈找個人都那么難，去辦個什么事不知道要費多少周折。不過話說回來，很多事情吃虧了就吃虧了，關鍵是要想得開，你說對嗎？你小心點，我給你扶著。

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我斤斤計較。看不出？如果有人扇我一巴掌，我就要扇他兩巴掌回來。像我這樣的女人，男人都不喜歡的。喜歡？你倒會恭維女人哦。你嘴巴這么會恭維人，是當領導干部的吧？科級還是處級？都不是啊，那算是真心話啦？呵呵，那我就當真一回！是啊，要是沒人喜歡，我不成老姑娘了？你問我嫁給了個什么人？說起來笑死你，就是我喝醉酒后，守了我一個晚上的那個啊。傻不棱登的，看上去像根木頭，心倒是蠻細的。像我這么潑辣的女人，最好就是找個老實巴交的男人過日子，你罵他，他也不會罵你，打他也不會還手，急了他大不了就使勁地抽煙。我就是不給他抽煙，對，我討厭抽煙的男人。知道為什么嗎？嘴巴臭啊。我受不了那煙味。

其實以前我也很討厭喝酒的。男人喝酒一多，就會忘乎所以，德性就出來了，有的對女人東摸西摸的，手腳不干凈；還有的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像個原始人，我看你就是這種類型的。不是？昨晚你酒醉的樣子你不記得了？那樣子基本上是廢的，失去行為能力！你還沒告訴我你昨晚為什么喝醉呢。你怎么還是傻乎乎的樣子啊？你這個樣子，還真的有點像他。唉，不說了。

以前我在飯店當服務員，喝酒后鬧笑話的事情就見多了。有一次有個人喝醉了，鉆到了別人的包廂里去撒尿，回來還神秘地說，這家酒店生意好好哦，連廁所里也擺了一桌，剛說完就被別人追過來暴打一頓。哈哈哈哈，還有一個，喝高了就撞墻了，把頭給撞破了。我還見過更好笑的呢，喝醉了出門就睡在大馬路邊，全身上下脫得只剩個大褲衩，他的衣服、領帶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水泥地上，上面壓著他的手機、鑰匙、錢包，旁邊放著鞋子、襪子。你說，這個人是不是把大街當成賓館或家里了？哈哈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咦，喝酒的人啊，我真的不能了解你。

要不要先把電閘打下來？不用啊，那你要小心點。你以前干過電工嗎？沒干過？原來是學物理的啊。是不是學物理的什么都會啊？會修車嗎？也會啊！你真是個全能人才，哪家公司聘請你得給你高薪。對，要不我聘請你吧，負責電工、拖地、煮飯，凡是力氣活都歸你。一個月一千怎樣？比小娟多兩百。我們這個小地方，一千是蠻高的工資了。你真的要來啊？我開玩笑的啦。我哪聘請得起你，我這地方不掙什么錢。你想想看，客人住一個晚上，身上帶錢的，第二天就給點錢，不帶的你能把他剝光？不能吧。所以我這個店啊，養得起我和小娟就不錯了。大灰，走開點！剛才死哪里去了，怎么渾身濕漉漉的？別抖，把水都濺到別人身上來了，看我不踢你！

小娟是個好姑娘，你沒看出來？看出來了？原來你也蠻有眼光的哦。前兩年她出去打工，回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你知道為什么嗎？把錢都捐給兩個小學生上學去了。你想想看，她家有老人，自己還有一張嘴，還要去幫助兩個小學生，這有多少人能做到？你能做到嗎？也許你有錢能做到，但很多有錢人，有誰想到去做這樣的事情啊。反正我做不到。你知道小娟為什么每天都是笑瞇瞇的嗎？你問她。她不說我也知道，一個人幫了別人，她心安啊，所以開心。我也試過，有一次一個老乞丐晚上躺在屋外的泥地上。大冬天的，那個冷啊，他就穿著件薄薄的襯衣。后來我和小娟把他請進來，給他安排了張床。你不知道那兩天我多開心啊，只要你幫助了別人，你自己總是會很開心的。我就不明白了，像小娟這么好的姑娘，都快三十了，都沒找到一個男朋友，你說現在的男人是不是都瞎了眼了？我說是瞎了眼了。

小娟，你那兩個孩子叫什么名字？大雙小雙？對，就是他們。小娟還想等賺了錢把他們接過來呢。那是兩個孤兒，現在跟叔叔住一起吧小娟？不是親叔叔？你想想看，一個姑娘家的，還沒出嫁，就帶兩個小孩子，以后還怎么嫁人？兩個孩子過來沒什么問題，對，我這有什么吃的他們就吃什么，但以后上學呢？現在上個大學都要花好多錢啊。我跟小娟說了，以后掙錢了，我們不僅讓大雙小雙上大學，還要在盤陽河邊搞塊地，建個大大的足球場，讓大雙小雙在那練足球。為什么？中國足球不行啊，不行我們就自己培養自己的孩子，你看以后行不行！呵呵，開玩笑的啦，我們這輩子在城里連個廚房都買不起，就更別想足球場了。不過我們可以先給他們買乒乓球拍什么的，讓他們先練乒乓球，乒乓球我們總是買得起的，然后再釘個桌子，小娟你說是不是？小娟你也不想想，帶著兩個孩子，以后怎么嫁人哦！不嫁？我看你只是嘴巴硬而已，如果碰上個喜歡的男人，我估計你跑得比誰都快，每天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哎呀真要謝謝你啊，我們走廊這燈黑了一個多月，你三搞兩搞就把它搞亮了！以后我這水管、燈什么的壞了，打電話叫你過來幫我們修行不行？行啊，你真是太好了。平時不忙？就忙著喝酒啊。男人要做點正經事，整天喝酒有什么出息啊！我這以前有個客人，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喝酒，還唉聲嘆氣的，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們領導太壞了，又貪又色的，他恨死他了，但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你一定沒見過一個人喝酒喝得那么頹廢的，喝完就到我這里來，一邊吐一邊罵罵咧咧的，說什么狗官、色鬼，聽多了你心里都煩。有一次我忍不住了，就說他幾句，我說你罵人家狗官、色鬼，你自己就知道整天喝酒罵娘，比他也好不到哪去，有本事你把他搞掉，自己上去，造福于民啊！你猜怎么著，后來他又是收拾證據，又是寫檢舉信的，真的把那個領導搞下來了，還把自己搞上去了。我覺得這才是男人。

我男人不是這樣。我男人真是太老實了！人老實窩囊也罷，脾氣還很犟。我真不想說他了，說他我就一肚子氣！剛結婚那陣，他每天下班了還會回家來，給你做飯洗衣服什么的，才幾年，尾巴就露出來了，整天不著家，就在外面混，喝酒。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我說他，你猜他怎么說，他說哪個男人在外面沒有幾個朋友。我說你那些都是什么朋友哦，不就是木具廠的那幾個人，一個個的都沒出息。我這么說他就急了，借著酒嘟嘟囔囔的，還耍脾氣摔東西。你看我嫁了個什么人哦，出嫁前你絕對看不出他是個會摔東西的人。你喝酒了會摔東西嗎？會打老婆嗎？不會？一次都沒有？我不信，人都有急的時候嘛，你說是不是？平時膽小怕事，晚上竟敢在外面喝到十二點一點才回來，想這事我還是恨得牙齒癢癢。他回來后也不說話，就咚咚咚地敲門，我想我是不會去給他開門的，讓他像條狗一樣在外面睡覺好了，但每次心一軟，還是把門打開了。門開了我也不會給他好臉色。我這輩子造了什么孽喲，嫁了個這樣的男人，不說他了，說他真讓人傷心。

小娟，飯好了沒有？飯好了盛上來，折騰半天這肚子真餓了。你先去洗下手，然后去幫小娟把湯端過來。酒你要不要喝點？頭晚喝醉了，第二天再喝幾口，有助于醒酒，這叫還魂酒。不喝啊？那好好吃飯。小娟煲的湯很不錯的，等會你多喝點，能喝到小娟煲的湯是你的福氣！

小娟，5號房的那個客人醒了沒有？叫他起來吃飯。走了？哪時走的我怎么不知道啊，你說這個人怎么回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把這當自己家啊？這個人特別怕老婆，一大早肯定跑回家報到去了。有的男人啊，喝起酒來膽子壯得像個熊，酒一醒就膽小得像只老鼠，就是怕老婆！不過話說回來，怕老婆也是一種美德，你說是不是？不是啊？你們這些臭男人，從不把老婆放在眼里，是不是？

覺得味道怎樣？不錯吧？那再來一碗！我就說了，小娟這個孩子，誰娶了她就是誰的福氣。以前有個客人喝了小娟的湯，就想把小娟請去開餐館，小娟你為什么不去？難道你愿意一直待在這，陪我伺候這些醉鬼啊？小娟從小就命苦，沒有雙親，就是跟爺爺長大的。爺爺又聾又瞎的，就知道拄個拐棍到處亂走，最多就是種點青菜啦。就是這樣，自己命苦，還要去幫助別人。小娟你說你傻不傻？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這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問我男人去哪了？死了唄。他是給我氣死的。我這樣的女人，有誰能受得了啊。我就是脾氣大啊。那天晚上我下決心，死都不要給他開門。他在外面敲了好長時間，我記得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再不開門，以后你會后悔的。我給氣瘋了，我說你長能耐啊你！我現在就后悔了，我后悔嫁給你這個熊包。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后來門外再也沒有動靜，我打開門一看，真走了。你說，我本來就是說氣話嘛，我這樣說很過分嗎？

開始我以為他賭氣，過一兩天就好了，就回來了；誰知過了一星期，還是不見他回來。我就到廠里去問，廠里說他這陣沒來上班呢！廠里那陣剛好比較閑，誰也沒在意他沒來上班，因為工資是按計件的。這么說我真有些慌了，這么個大活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你說我哭了？笑話，我哪會哭啊。只是風有點大了，下雨后有很多小蟲，我的眼睛好像進蟲了，你幫我看看是不是？

我真的不想說他了。他走了以后，各種各樣的消息都有。有人說看見他上長途大巴走了，現在在深圳打工；還有一個說看見他在柳城，有了別的女人了，那女人已經大著個肚子了，說得神乎其神的。又過了一段時間，警察上門來讓我去認人。我一聽就哭了，丟下手里的活就跟他們一路跑去殯儀館，到那里一看，哪有什么人哦，他們丟給我一張照片，照片上，那人額前的那綹頭發稀稀的黃黃的，倒是很像，但他的腦袋腫得比他大上兩倍，肚子脹得像個鼓，里面好像裝滿了酒。我說我不認識他，他不是我的丈夫。他們說你再看看他身上這件衣服，是不是他的。我說是。他們說他是喝醉了栽到河里去，漂了好遠才被發現的。他的身體在水里泡得太久了，所以被脹這么大。他們沿河打聽了好幾天，才弄清楚他是誰。我定定地看著照片，其實我哪看得清楚照片呢，我眼里都是淚水。我說，是他，是他！這個死鬼。于是他們給我一個骨灰盒，說，因為一時找不到家屬，而大熱的天，他腐爛得太厲害，就只好先按無名尸火化了。現在我們把它交給你，如果有什么異議，你可以跟我們聯系。我抱著他的骨灰盒，不理會他們，跌跌撞撞地從殯儀館出來。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心里真愛這個男人，即使他被燒成灰了，我還是愛著。我一路走一路哭著，然后在路邊坐了一下，我心里恨恨地說，現在你終于如意了，你想讓我后悔，我偏偏不后悔，我就是不后悔！

唉，不說這個了，你不是女人，你不懂我們女人心里的苦的。

我現在算是死心了。一個人生活，總提不起勁來。大約過了兩個月，我緩過勁來，想想自己總該干點什么吧，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于是我想到了擺個攤賣米粉。聽說四川有一種粉叫傷心粉，我還專程跑去學了呢。你吃過？那種粉又酸又辣的，吃了讓人不斷掉眼淚流鼻涕，所以才叫傷心粉。不過這種粉不適合我們這里，這里的人口味清淡，加上這么怪的名字，估計一天也賣不上一兩碗。

后來我又想開個飯店，你們不是愛喝酒嗎？就讓你們喝個夠，喝死算了。那段時間我特別情緒化，每餐吃兩碗米飯、兩瓶啤酒、半斤肉、兩斤青菜，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吃那么多東西。有一天我爸騎著自行車來看我，他已經很老了，有七十多歲，頭發灰白，看上去就是那種怎么都提不起勁來的人。老爸一看見我就說我胖得太厲害了。又提起那男人，問我能承受得住嗎？我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就像當年母親去世時，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一樣。于是我們兩個就喝起酒來，足足喝了一個晚上，啤酒瓶丟得到處都是，還有兩瓶巴馬老酒，也被我們喝干了。喝醉了的老爸執意要走。我就去送他。我看見他搖搖晃晃地推著車，騎上去一會兒，就跳下車來，把車扛在肩上，邁了兩步又騎上去。我問老爸怎么啦，老爸回過頭來，對著剛才路上橫著的樹影說，你看這路上到處都是溝，你自己也要小心點。當時我沒發現父親醉得那么厲害，因為我也醉了。第二天醒來我嚇了一跳，好在老爸沒有什么事，只是在路上躺了一會兒。總之我想明白了，這個世上不缺男人喝酒的地方：大排檔可以喝，飯店可以喝，如果你愿意，在粉店都可以喝，你說是不是？這個世上缺的是男人喝醉了可以去的地方。在那里，你吐了有人給你清理，你睡著了有人把你搬上床去，給你脫鞋，洗臉，給你蓋床被子，讓你不至于餓死冷死。

就這么我開了這家醉客旅館，就是讓你們這些醉鬼晚上有個去處。你問我能掙錢嗎？不能掙，不過也掙點。這個店開了好幾個月，我突然才醒悟過來，我開這個店其實是為了紀念那個死鬼的。又過了一陣，我覺得他并沒有死，穿同樣衣服又怎么啦，難道工廠一種衣服只做一件？于是我去找警察，我說你們搞錯了，你們給的骨灰盒不是我男人的，我男人并沒有死。他們說他已經死了，我們保留了他的DNA，不信你去找到一根頭發，或者他留在杯子上的口水，沾在褲子上的精液，拿來我們比對一下。我說你們別蒙我了，什么DNA，我不懂，我只懂得他還活著，只是他躲著我罷了。他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待著，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坐在那等著看我笑話！我就是不讓他看笑話，我要每天生活得好好的！警察說，對，他沒死，你要生活得好好的，讓他后悔。就這么，我又回來了。

現在我對敲門聲特別敏感，聽到敲門聲我一翻身就爬起來，跑去開門。有一陣我以為他回來了，但每次開門，看到你們這些醉醺醺的人，我就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直到現在我才想明白，對男人，你要忍他，他才會愛你疼你。你說是不是？你喝酒打過老婆嗎？沒打啊？好男人哦。那你跑出來喝酒干嗎？只是想從每天的應酬里逃出來一會，自己歇歇？歇就歇吧，干嗎還要自己喝酒啊？我明白了，有時候你在酒桌上，一杯一杯地喝著茅臺五糧液XO，你還是不知道那酒的味道，因為那是應酬，于是你就想自己好好喝一杯，品嘗一下酒的味道。我看你骨子里真的是一個酒鬼。酒里真的有另一個世界？我不相信，那你就在酒里長醉不醒吧！

我有時真覺得他還活著，以后有一天他累了，就會回來了。以后你喝酒幫我留意點，看看有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個子蠻高的，跟你差不多吧，不胖，跟你差不多吧，你看你，你穿他的衣服不是剛好合身嗎？不過他不長胡子，初看還有點“娘”，時時刻刻掛著好像都是別人欠他什么似的表情。對，你就問他是不是叫陳景余，如果是，就告訴他老娘討厭他，恨他！要是讓老娘撞見他，非把他剁了不可，叫他躲遠點。

小娟你去看看，他衣服干了沒有？干了給他換上。沒干透啊？我摸摸看，也能穿了，不過到家最好馬上換上干的衣服，不然真的會感冒的。哎喲你這衣服，還是LEE哦，假冒的吧？假的？我就知道你不是穿得起這種衣服的人。你到底做什么的啊？不想告訴我，我才不想知道呢，你回去幫我宣傳宣傳啊，以后喝酒，身上要帶十塊錢，喝醉了打個車，跟司機說醉客旅館，他就會把你送這地方來。對，在解放街6號，很好找的。

錢就不用了，你幫我們做了那么多的活，還聽我嘮叨了半天，我已經感激不盡了。你不用給這么多錢啊，兩千，我要你這么多錢干嗎？不用不用，我們有錢，我們再缺錢也不能隨便拿你這么多錢啊，這樣吧，你就留一百好了，住宿費和午餐費，一百綽綽有余了。不是給我們的？給大雙小雙上學的？小娟你看？小娟……喂你別走啊。好的，我們給他們買個足球，下次來給他們買個足球場啊！以后中國足球上去了，人們會記得你名字的。你叫什么名字來著？我又忘了，黃什么？黃喂雞？我記得了，會面的會，基礎的基！

喂，你慢點走吧，前面拐個彎就是大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