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是谷物歸倉、雞肥魚滿的季節,青臺村治安不好,入室盜竊案頻頻發生,不是李家的雞被偷個精光,就是王家的菜籽被扛走。夜晚的村莊處處飄蕩著濃郁的草木味,也夾雜著隨時可能會出現的深夜黑影的詭異氣息。
大根窸窸窣窣起床了,正好是深夜一點,老婆已經習慣了大根的作息,知道他是去放蝦簍蝦網,不是去做賊。這樣的作息是從半個月前開始的——蝦簍蝦網放早了就被其他捕蝦人順手牽羊提走,到天亮時去取,就什么也沒有了。老婆很體諒這個勤勞顧家的男人,每年這個時節,大根都會到村里的野溝野渠捕蝦賣個好價錢。
深夜出門的大根不是去偷,挑著滿滿一擔蝦簍的他心里很快活,投放完這些漁具,他還要去一個老地方,村東頭的枝梅家,去偷女人。每回一想到這兒,大根覺得自己就是個賊,但很快,偷人的心虛與不安立馬被溫柔鄉的繾綣與熨帖沖刷得無影無蹤。繞完整個村子的溝渠,大根已經熟練地放完了漁具,等待天曉時分收簍,當然等待他的還有枝梅家那扇虛掩著的門,還有她芬芳的身體。大根這兩年的確沒有虧待枝梅,暗地里給過多少資助,這世上也只有他和枝梅清楚,這是屬于兩個人的秘密。一個女人,拖著一雙弱兒小女,枝梅只說自己命不好。三年前,枝梅的男人獨自外出闖蕩,卻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外邊,時間慢慢濾去了人們的嘆息同情,照樣伴著這樣的女人春去春回。
稀朗的月色下,大根魁梧的身材輕盈得像一個賊,他走得有幾分自然,就像回自己家一樣,甚至有些得意。近了,那扇熟悉的門在大根心里亮騰騰的,突然,一道黑影在枝梅家門前一閃,鬼魅一樣地四處窺視。大根先是一驚,莫非——忽地意識到遇上了賊,想到近日接連的盜竊案,想到自己前不久被盜的幾袋油菜籽,大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狗日的竟打起了枝梅家的主意!“站??!”大根抄起路邊的一根木棍猛地沖了上去。賊見勢不妙撒腿就跑,大根的喊聲雷一樣驚醒了青臺村,各家各戶的男人紛紛加入了擒賊行列。當賊被拖到燈光下時,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蜷縮在地面中間。青臺村的人們向這個落網的賊發泄了無比的憤怒,燈光把每個人的臉照得通紅,像是慶祝一場凱旋的戰爭,大根顯得高大無比,這場“公判會”理所應當由他來主持,這個被青臺村的人們期待已久的“節日”終于來了。
“說!一共在青臺村偷了多少?”
賊死一樣捂住腦袋,沒有聲音。拳腳雨點般落了下來。
“說!哪個村的,叫啥名字?”
仍然沒有聲音,人們沒有性子等下去,一陣棍棒冰雹般砸了下去。賊發出了凄厲的叫聲,癱軟開來,殷紅的血開始滲出。空氣變得凝重。
“好像是馬山村的光棍王東,”有人似乎認出來了,“平日里是喜歡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媽的,竟干到咱青臺村來了!怎么處置?”
“打死他!”人群發出一陣吼叫,帶著血一樣的寒光,集體狂歡的拳頭再一次落下來。
然后是沉靜,凝重的空氣開始變得讓人窒息,時間似乎要停滯。
“慢著……他是我相好的!”一個聲音清脆地劃破了空氣的滯重,枝梅從人群中從容地走出來,凌亂的碎發沒有減損她的鎮定。她用身體護住了賊。所有人的表情都被這個女人的舉動揉搓得猝不及防,包括那個賊。
大根像被當頭一棒擊中了天門蓋,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用手指著枝梅的臉,吼叫著“你!——你!”人們不明白大根的憤怒何以突然膨脹得天崩地裂。枝梅優雅地露出大根一輩子都理解不了的淡淡笑意,攏了攏散亂的頭發:“怎么,不能嗎?”
時間卡在了這個點上,靜止不動了。
“原來不是偷東西的,是偷人的!”大根老婆用看戲般的興奮笑出聲來。人們似乎有些泄氣,為這個突如其來的結局遺憾,不過想想也能理解,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一個女人,年紀輕輕,容易嗎。人群在輕輕的嘻笑中漸漸離去。
唯一不愿離去的是大根,他惶惶地站在那兒,一會兒怒目相向,一會兒欲言又止,喉嚨里咽下一口口唾沫,像是咽下一個個秤砣。枝梅在燈光下沒有表情,淡然平靜,一張輪廓清晰的臉上寫滿了成熟女人才有的莊重,宛若古代戲曲中的青衣。
犯糊涂的還有大根老婆,一個寡婦門前的是非,為何讓自己的男人如此鬧心。
光棍王東被從不認識的枝梅救下了一條命,或者說,女人枝梅給了光棍王東第二次生命。
一年后,王東正式迎娶了拖兒帶女的枝梅,改邪歸正做了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新婚之夜,兩口子又重復著那進行了很多次的對話。王東問,你為何救我這個賊,枝梅說,良心唄,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我看不下去。王東說,你我從不認識,你救我不就毀了你的名聲?枝梅嘆了口氣,人不就活個良心嗎。
其實枝梅有一個秘密一直深埋心底:她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外出做賊被人活活打死的。走的時候男人對她說過,他會掙錢回來給她蓋新房,買項鏈,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