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多年了,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場小雨,那場夜間窸窸窣窣的小雨。
那一夜,輕若絨羽的細雨輕輕地落在窗外荒廢的園子里,有的輕柔地撲打在我的玻璃窗上,然后靜靜地趴在上面,仿佛是一群好奇的孩子從遠處循聲——也許聽到了我的心靈之聲——而至,想從我的神色中窺視出我更多層層疊疊的心事。我不喜歡被窺視的感覺,這種不舒服會讓我心不在焉,而此時,我需要的是專注。我抬起橫躺在疊放平整的被子上的身體,站起身,抬手解開書桌上方綰結著的窗簾。翠綠色的窗簾垂掛下來,我拉了拉窗簾下角,把窗角也蓋嚴實,終于遮住了那些窺視的小眼睛。我又把身體靠在已經被壓癟的被子上,雙腳垂掛在床沿,眼睛盯著對面潔白的墻壁。我又可以回到我那紛亂的心事里了。漸漸地,我的聽覺遠離了那些窸窸窣窣的雨聲。
在這個愛情已很廉價的時代,二十七歲前的我卻還沒有初戀。
一直以來,我希望能夠碰到這樣一個女孩,她有識見,有胸懷,不囿于成見。
我工作四年后,劉娟來到這個學校。她體態豐盈,臉頰紅潤,笑起來時,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笑得厲害了,捂著嘴,彎下腰。她嗓音甜潤悅耳,像剛下過雨后遠處菜園里的薄荷香,隨風輕輕蕩來,沁人心脾,宜人肺腑。她跟大家在一起,有時談她的學生,這個怎樣,那個怎樣,高興起來比劃著手;有時帶著柔和的表情沉靜地站在一旁聽別人說,張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注視著對方,或說一句:“你說得對。”“這樣可以的。”有時虛望著遠處,讓說話者覺得有這么專注的聽眾,每一句話都應該認真去說好。
她常和徐老師一起散步、閑聊。徐老師是個九歲男孩的母親,身體矮而胖,她的嗓音如同她的身體一樣粗重。她笑的時候,雙肩跟著跳動,還揚著下頦,張著嘴,露著灰黑色的齒齦。
劉娟有時很嚴肅,顯出凌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李偉去追求她,不知怎么的,她對李偉漸感厭煩起來。在一個天氣陰晦的下午,大家在操場的一角打乒乓球,你來我往,你敗我上,愉快而興奮。李偉和她對打時,他稍用了點力,殺了個球過去,她沒有接住。她沉下臉來說:“殺你的頭啊!”李偉呵呵地笑了一下,準備接她的球。她白了他一眼說:“滾過去,我不跟你打!”他覺得在眾人面前被一個女孩罵,有失面子,也板著臉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把球拍放到球桌上。
“當然了不起。”她不罷休。她也沒心情繼續打下去了,說:“王嘉,你來打。”她把球拍遞給了我。大家因為在愉快的氣氛中滑翔而陡然插進這一不和諧情緒,都沒說一句話,臉上的表情一時轉不過彎來,只能調出發訕的僵硬表情來。冷硬的沉默讓我感到極不舒服,我望望天,平靜地微笑著說:“今天的天氣很不好。”這時,圍墻外的柏樹上跌落下幾滴“嘰嘰”的鳥鳴。
后來,他倆又不冷不熱地相處了一個月。
有一天,徐老師在花壇邊,用平靜的語調對我說:“小劉說,‘我跟李大頭沒法相處下去,王嘉還差不多’。”因為李偉身體壯,腦袋肥,劉娟就叫他李大頭。
他們說,我與世無爭。我能聽出,他們這樣說時,不屑就在那語調的褶皺里時隱時現。沒什么可爭的,也不過是飯桌上掉落的顆粒,不過是負重前行的牛前的草。我常心懷憂郁,在憂郁的空隙表現出一些從容和平靜。也許,劉娟在意的就是這份從容和平靜。
劉娟是剛結束學生時代走上工作的一位年輕人,但她已表現出這個階段很少年輕人所具有的成熟。她常說“這樣可以的。”“你說得對。”她的話處處穩妥,讓人找不到不當之處,仿佛她已諳熟一切交際語言的規范。言談里少有自己棱角分明的語言,過激的個人主張,也許心中有它們在沖撞,只是被自己有效地捆縛著,不使它們出外惹是生非。但這樣長期捆縛,易使其乖順如羊,從此讓桀驁的因子絕跡。——我能想象到,她在學校讀書時課余常和女友慢條斯理地吃零食、平靜地聊天的樣子。雖然有時對親近自己的人會突發一些小情緒,表現出些許凌厲的個性,但都沒有超出溫吞思想的范圍,那都只是年輕女孩特有的小情緒罷了。
當然,我希望我的判斷是錯誤的。
當徐老師微笑著對我說:“王嘉還差不多時”,我心中并沒有激起稀微漣漪,我只是很平靜地露出微笑,眼望西邊血紅的落日。
二
四周一片靜寂,細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沒了聲息;嘰——唊,嘰——唊,突然幾聲悠長而尖利的鳥鳴劃開脆薄的寂靜,隨后,寂靜如抽刀后的湖水迅速愈合。
那天,大家在彎曲的山路上邊走邊聊天。下午的陽光柔和地在山梁、谷底靜靜地鋪展開,地邊光裸的蕁麻桿在微微的暖風中輕輕晃蕩著。在我正低頭邊向前走邊傾聽大家聊天時,身后有人碰了一下我的手臂,我扭頭看,劉娟在我身后笑盈盈地向我伸著手掌,掌心里躺著幾顆包著彩色紙的糖果,有圓的,有方的。她額上的幾根柔發在暖風中歡快地跳躍,在純潔的日光里,她帶著稀微紅暈的臉龐猶如夏日里從東方升起的一輪滿月。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走到了我的后面。她身后闃無一人。我也沒說一句話,微笑著從她的手心里抓起那幾顆色彩鮮艷的糖果。我正要轉身,她剛邁出的腳被路上凸起的一個石頭絆了一下,她啊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體向我撲過來,我急忙一把抓住她柔軟的胳膊;她終于沒有跌倒,可頭已撲進我的懷里;她烏黑發亮的頭發拂過我的下頦,一團馨甜的氣味包圍著我,我感到一股溫潤在我心間彌散。她站穩了,那溫潤才如潮水般緩緩退去。大家聽到她的驚叫聲,立刻回過頭來,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都故意開著玩笑:
“小王,你動作怎么這樣快!”
“他離我近,肯定比你們快。”劉娟紅著臉說。
“很近么?”一個男同事轉過身調皮地笑著說。大家哈哈笑著,我前面徐老師的丈夫周老師沒說一句話,只微轉過頭呵呵地笑了一下。
“他在我前面走,還不近么?”劉娟一臉嬌羞。
待我把糖果準備放進衣袋時,發現手里少了一顆,我往地上一看,它正嫵媚地躺在腳旁一個碗大的石頭后。還好,他們沒看到。我怕引起他們的注意,沒去撿它。她在低頭時也已經看到了,她的目光在它上面飄然而逝。我一路走著,那顆沒撿起的糖就像我丟失的一件重要東西一樣,時刻縈繞于心。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那樣牽掛那顆糖。
過了一天,那顆路上掉落的糖,在我心中緩緩沉入記憶的深潭。在我心里,黑色的憂郁已成為抹不掉的底色,偶獲的絢麗情緒也很難長久駐足,漸漸地如煙云般消散了。我感覺到,我的內心對于她來說是個奇異,但當她閱盡之后,她將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她常給我送來她從家里帶來的花生,還有她從商店買來的糖果。她把這些東西送來時,周圍沒有人,很夸張地甩著手,裝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帶著一頓一頓的腳步聲走進我的房門,把東西擺到我窗前的書桌上,又甩著兩臂走出去了,她不會借故在我房里多待一分鐘。
三
周末,在一個白雪飄飄的寂靜的中午,沒回家的老師已經午睡了。為迎接一場考試,我在窗前的桌上做筆記。我身邊開著取暖器——買下這個取暖器就是為了在這個寒冷的冬季能讓我順利度過這場考試。我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了,腰有些酸痛。我放下筆,走出房間,向操場走去,身體被冷冽的空氣包圍著,口里呼出灰白色的熱氣。地面上和屋頂上落了厚厚的白雪。簌簌落下的雪花輕靈、飄逸。從操場上回來,還沒走到徐老師和周老師的小屋前,就聽到他們屋里傳出徐老師很響的說話聲,好像在吵架,可是聽不到周老師說話。走近幾步,聽到周老師說了一句,像在規勸,語調平和,但聽不清;說完那一句,周老師就不響了。他們可能在里間,連徐老師的話也聽得不甚分明,好像她在說錢的事。這達不到勸架的程度,也沒有聽的必要,我繼續向前走。我來到我的門口,徐老師很響的說話聲也停止了。我走進小屋,橫躺在床上疊放整齊的被子上,雙腳擱在書桌的邊沿,雙眼望著窗外飄飄灑灑的悠悠飛雪和屋瓦上的厚厚積雪。我聽到開始徐緩,后來變成一頓一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這調皮的腳步聲來到我外間微啟的門前,隨即篤篤地輕輕敲門聲響起。我立起身坐在床沿,用平緩的語調說,進來。她又故作調皮地頓腳走進來,推開半開的里間的門。她看到我書桌上攤開的書本,呵呵地笑了,一對酒窩浮了上來。依然是甜脆悅耳的嗓音:“你沒睡午覺?”我起身微笑著說,沒有。她一定看到我出去回來的身影。她手里端著一碗瓜子走到我面前。她的臉龐被冷風一拂,像個透紅的嬌嫩的圓月亮奪人眼目,讓人心生憐愛。我不知道我的目光給她以怎樣的驚動,她甜蜜一笑,她的這一笑如利劍般擊中了我,使我呆立不動。她走上前,把碗頓在我雜亂的書桌上,轉身對我說:
“徐老師我們約好,等一陣我們去山上玩。難得碰到這樣一場雪。”
我笑著說:“我也想去,可我下周就要考試,得抓緊時間了。”她能聽出我說的并非托辭。
她眼珠調皮地一閃,說,我走了。我說:“坐一坐嘛。”她邊往外走邊爽朗地說,不了,你繼續做你的事。她走出門外,腳步不再一頓一頓的了,而是變成了徐緩、輕柔的篤篤聲。而我已不能悠然于窗外的飛雪。銀裝素裹,白雪皚皚,一個清脆悅耳的嗓音在窸窣的飛雪中回旋,在覆著白雪的松枝間縈繞。
十多分鐘后,我聽到外面有說話聲。“怕有兩年沒下雪了。”徐老師粗啞的嗓音。
“實際上下雪也不怎么冷。”李偉說。
“怎么不冷,你木掉了?”劉娟尖脆的嗓音。李偉呵呵地笑,然后說,我看看,王嘉在干什么。李偉推門進來的時候,我裝作在收理雜物。李偉身體壯實,門被他一推,輕飄飄地后退著“嘭”地撞在墻上,我心里立刻升起不快,只是沒有說。他粗聲粗氣地說,搞什么,上山玩去啊!
我頭也不抬,把一個紅色塑料袋收進抽屜里,冷冷地說:“有什么好去的,冷得要命。”
“不冷啊,怎么會冷!”他似乎覺察到我的情緒,降低了聲調。他走到我里間書桌前翻了翻桌上的書,隨后他走了出去,門也沒給我帶上,冷空氣從洞開的門口搖擺著身體婆娑而進。
“李大頭,王嘉去不去?”劉娟急切地問。李偉說,他不去。
他們向校門外走,嘀嘀嗒嗒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漫長的空氣里。
我來到教學樓前的花臺邊,仰頭看看漫天飛雪,四周一片靜謐,只聽見簌簌的落雪聲。我又回到房間里,坐到書桌前,打開書,看了兩頁,側過身,雙手圍著取暖器紅紅的發熱管,雙眼望著窗外微風中悠然飄蕩的飛雪——無拘無礙,瑩白無暇。我又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落到書頁上,不知不覺間,在書頁的兩行字間彌漫出一些形象來。在一個被樹木圍繞的很大的雪地上,徐老師他們三人在堆雪人。就在雪人要堆好的時候,李偉把手里柔軟的雪擲到劉娟的身上,劉娟嗔怪著說,李大頭,你要死啊。她也把雪擲向李偉,徐老師在一旁呵呵地笑。劉娟偏頭讓雪,然后退讓著從地上抓起雪向李偉撒去,李偉邊避讓撒來的雪邊追上去向劉娟擲雪。劉娟笑著說,李大頭,你再撒,小心我收拾你。李偉也笑著說,我就撒,我就撒。隨即把手里的雪又撒過去。他們的頭上撒上了許多雪花。徐老師蹲在地上邊在雪人身上拍邊不住地笑。
李偉和劉娟用雪拋撒著跑下一個雪坡,消失在徐老師的視線里。劉娟在一棵樹下,喘著氣說,李大頭,不玩了,我氣都喘不過來了。李偉呵呵笑著走過來說,我幫你……
我抗拒地甩了甩頭,拒絕那些讓我心神不寧的形象繼續浮現。窗外的天空亮開了一些,飄著的雪也稀稀落落的了。我收緊的心慢慢地松開來。我的目光四處飄移,再也不能聚集于書頁上了。我起身來到屋外的門口,看著對面屋脊上灰白的天。不知他們到了哪一片山林,他們走時我為什么不問問呢。走,去找他們。漫無目的的找?我感到疼痛從心底里如漣漪般一層層輕輕涌來。
當我正要走回房間里時,我聽到校門口響起噠噠的腳步聲,這聲音徐緩、輕柔。我的心收緊了,并突突地加快了跳的節奏。我知道,這是她的腳步聲。她怎么回來了?
在墻的轉角處出現了一個身體,仿佛是從墻里輕松走出來似的。是周老師,高大如樹的周老師。周老師目不斜視地走上石階,他的肩上和頭發上落了點點白雪。我微笑著說:“周老師沒有和徐老師一起出去玩啊?”周老師轉過臉來淡淡地笑著說:“沒有,我去找一個人。你也沒去玩?”他的笑如透過薄云的日光,轉瞬即逝。我說沒有。松弛的弦,悵然若失的弦。我以前怎么沒有注意到周老師的腳步聲竟與她如此相似?——我這是怎么了?我撇了撇嘴角,以取笑自己。他走遠了,我的心平靜下來。寂靜的校園,冷冷的風悄悄游動,簌簌的雪聲包圍著我。遠處傳來“嘭”的一聲響,好像是爆米花開爐時發出的響聲。小時候,全身漆黑的爐子一聲巨響后,夾在伙伴中間擠擠搡搡地彎腰撿飛散到地上的爆米花,小眼閃動,一臉興奮。這樣的雪天,有一群孩子興高采烈地撲向地面撿爆米花么?
篤篤的腳步聲從校門口傳來,這聲音徐緩、輕柔,我不敢再奢望這是她的腳步聲,害怕自己又受了騙。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心也在悄悄收緊。
是她。她扭頭看到了我——仿佛知道我就站在我的門口,她紅撲撲的臉立刻溢滿了甜蜜的微笑。她向我這邊走來,并開始調皮地頓腳。我故作自然地微笑著用柔和的語調說:“怎么就回來了?”
“我們走到鄭麗芬家的商店門口,鄭麗芬坐在商店里的火盆邊縫鞋墊,我去看看她縫的花——我也正縫著一雙。我們三個就進去坐著烤火,烤著烤著就不想動了,所以沒有去成。”她縮著肩,兩手相互搓著,邊笑邊說,眼里閃著歡悅的光。
“來我這兒烤火嘛!”我鼓起勇氣說。
她嘻嘻一笑,目光閃了閃:“拿去我那兒烤!”
“好嘛!”我猶豫了約兩秒鐘,答應了。我轉身進房里提了取暖器出來,倆人一起向她的門口走去。飛雪又開始稠密起來,閃著銀光,身型裊娜。一個熱鬧的無邊舞場。
我走進了她馨香的房間。
后來我約她去散步,約她跟同事一起去釣魚,她說她沒有釣過魚。她真的沒釣過魚,哪里有一條魚跳出水面她就把魚竿抬到哪里。她坐在湖邊,沉靜地守在魚竿旁觀察著偶有小魚跳起的湖面,有時抬頭望望遠處的我,和我相視而笑。
我們倆去湖邊釣魚兩三次,每次都空手而歸。終于,我們再也沒去湖邊釣魚了。
到了周末,我們常在一起做飯,炒菜,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溫馨與美好。然而,有誰會相信,我們倆都沒有向對方表白過關于感情的片言只語!那些別人隨口而來的諸如“愛”、“喜歡”的詞于我們好像很陌生。也許,那些被用爛了的詞已感染上了輕浮的病菌,我們怕自己被沾染而棄之不用。
又有誰會相信,我和她沒有真正牽過一次手。有一次,大家在湖邊收魚線準備往回走,我和她已離開湖邊,在她跨過一尺寬的水渠時,她在我身后抓住我的衣袖,但馬上又松開了。另一次,在她的房門口,徐老師也在一旁,我說了一句玩笑,她抓著我的手嬉鬧,但立刻也倏然而止。
四
窗外的雨又下起來了,淅瀝淅瀝,而且漸漸茂密起來。
夜里,我坐在她房間里桌前的椅子上,她坐在床沿縫鞋墊。我們聊家里的每一個人,誰最關心自己,誰最辛苦。正聊著,燈突然滅了,窗外嘰嘰的蟲鳴聲輕輕敲擊著夜的寂靜。“打火機就在桌上。”她輕柔的語調彌漫在馨香的小屋里,被我一同呼吸著。我的手在桌面上摸索著,除了幾支鋼筆和梳子外我沒找到什么。我起身準備用手再找一遍。我聽到對面的窸窣聲,我的臉碰到一股呼出的熱氣,我被這股馨甜的氣息懾住了。呆了約兩秒鐘,雙手不自覺地圍住了面前柔軟的身體。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像從夢中蘇醒一般,全身血液急速奔涌。我的下身在發生變化,而且意識到她已感覺到,羞赧控制了我,同時輕率的舉止也令自己感到不適。我松開了她。我在一本詞典后摸到了打火機,我啪地打著了火,火苗在桌上方艱難地擠開一塊黑暗,黑暗并不甘心,拼力滲入光亮中,使火光暗淡泛黃。我的目光在暗黃的火光中搜尋蠟燭,她已從窗臺上的一個墨水盒后抓起一支半截紅蠟燭,并把它湊到我舉著的火苗上。蠟燭點上火后,被黑暗頑固擠壓,縮小如豆,但它馬上又使勁撐開黑暗,眼前又明亮起來。她把握著蠟燭的豐腴的手伸向窗臺,讓火苗向下,蠟油滴到窗臺上,然后把蠟燭平整的另一頭栽在蠟油上,蠟燭立穩了。
我低頭看著燭火,她也沒說一句話,只把豐潤的手平靜地擺在桌沿上。我抬起頭,她把臉轉向我,甜蜜地向我笑著,在微弱的亮光里,也能隱約看出她臉上的紅暈。這紅暈增添了她的嫵媚。面對著這嫵媚,我很想說:你很漂亮。但我沒有說,只是輕輕地說:“我走了。”我知道,多留下一分鐘,我們會多受一分鐘欲望魔鬼的慫恿,而理智這個時常搖擺的軟骨頭,會被它驅趕得無影無蹤。
她笑了笑,說:“好嘛。”她把桌上的墨水盒和塑料梳子收到窗臺上。我走出了她的小屋。
五
劉娟還是常說她的學生,這個作業認真,那個做事馬虎,別的事她很少說,仿佛那些都跟她無關。
有一天,離開了學生的話題,她跟我說起了緣分。
她說:“我相信緣分。”她把一瓣橘子遞到我手中,一股濃烈的橘香滑進我的鼻孔。
我說:“我不太喜歡緣分這個詞,它太籠統了。”我接著高談闊論起來。這是我的老毛病,我總喜歡把一個很普遍的問題作深入的闡釋,不管這種闡釋別人是否愿意接受,我都要把它說到本源,盡力說清楚,即使它是多么七纏八繞。
“……而把這種不確定的結果說成是命定的,顯然站不住腳。”我說。劉娟驚異地望著我,好像我怎么會有那樣的想法。
我繼續說:“緣分是可遇不可求的,注定的東西,個人想求就能求到,就不是緣分了;如果戀愛是緣分,一般是在同一個時間跟一個人談,而很多人通過求,能做到腳踏兩條船、三條船,那要怎么解釋,難道都是有緣分的,難道老天給花花公子的緣分就應該更優待一些?”劉娟呵呵地笑起來。
“……好多人懶于分析,把那些說得不太清楚的原因安上一個緣分的名頭。”劉娟的微笑漸漸消散,連一縷柔和也如煙般飄散。我被思想之流向前推著不能自已,她的面無表情也不能阻止我說下去的沖動。
“我們的感覺和思維沿著那些沿用下來的詞匯和語言所開掘的道路方便地滑行……所以,好多人的感覺和思維久不清掃,都變得相同了。”我很想說,我們的感覺和思維已被強暴得麻木了,但那兩個字阻止了我。
“想說就說啊!”她望著我說。她也許看到了我欲言又止的嘴唇。
“我說完了。”我笑了一下。
“你哄哪個啊!”
……
“我就是這好多人中的一個?”她塌著眼皮,目光被拴在地面爬動著的一只螞蟻上。她想到我剛才說的話上,語調冷硬地說。
我微笑著說:“也包括我。”我的微笑并沒有驅散她不悅的表情。從她冷硬的表情里,我突然明白,當缺點已化為一個人的血肉之后,主人是多么疼愛它;它像自己的孩子,即使別人告訴他(她),孩子的惡習不大好,他(她)也像受傷害似的,對告知者心生恨意。
她仍然毫無表情地望著地面,那只螞蟻已經爬遠了。我笑著說:“為了一句話就不高興?”她把一顆瓜子塞進嘴里,抬了一下眼瞼:“犯得著么?”她嘟著嘴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沒說什么,只是微笑著。
她好像想起什么,又走出來。“你怎么不好好教育你的學生?”我的學生拿走了她擺在講桌上的一支筆,她冷著臉說。
我笑著說:“看你這樣子,拿走你的筆的不是學生而是我。”
“哼,不跟你說!”她氣沖沖地走了。
我原以為,我對她的最初認識也許是錯的,然而……
六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夜像一塊黑面包一點點涼下去。
我的愛情像被雨淋了一樣,已經濕漉漉的了。
我從床上起身,在室內來回踱著。冥冥之中,好像有誰要求我,我和她今后如何,必須在今晚上決定了;今晚就是我這場戀愛產生質的變化的臨界點。即使今晚我不作出決定,好像到明天,冥冥之神在我熟睡時已經為我的意識作出選擇,我明天清晨醒來,只能被動接受那新的開始。——事情沒經我意識的決定就被安排了,我心中不甘,我自己的事不愿讓不可捉摸的東西來決定。
在兩個月里分手,比在三個月分手更容易讓雙方接受。如果繼續下去,今夜我得告訴她,兩個月來我對她的熱烈感情。那樣,我們倆的關系如何發展是可以想象的;如果在此停步,我不知道,我艱難吐出的“分手”一詞將給她以怎樣的撞擊,即使是她冷冷地說“好啊”,都不能消除“分手”兩個字對她和我的傷害。這四個字,仿佛是四枚炸彈,不管誰來點燃,都會既傷了對方,也傷了自己。如果沒有分手的表白,讓愛情在緘默中結束,那么,兩個月的交往又成了什么?
她是我荒寂的內心中成長起來的一朵玫瑰,我的世界因它而繽紛起來。現在要拔出它,我將又得面對從前的孤寂了,雖然我也曾在孤寂中適然自得,但繽紛絢麗的情愫已讓我的感受嬌嫩了。感受像個毫無節操的痞子慣于適應舒適而難以接受曾經的孤冷。我感到撕裂般的疼痛。我知道,時間是醫治任何心靈創傷的良藥。可此時,撕裂的此時,又有多少人能痛下決心呢?
現在若回避著這沉重的一擊,今后呢,也許,不,一定還有另一方式的擊打迎向我。那時,我將走進“悔不當初”之中:只要是回避痛苦的事,終有一天,或遲或早,不是這種方式就是另一種方式的痛苦在你必經之地迎候著,使你躲不過,繞不開,因為它給你帶來的疼痛已使你無法承受而必須做出選擇。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的選擇,人的意志都將受到考驗。
我停下走動的腳步。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個多小時了。夜像沉進了深海,一片寂靜,一陣陣冷風吹在窗外的電線上,嗚嗚地響,像一匹狼在荒野仰頭嗥叫。
她是一個好女孩。她具有許多女孩不具有的漂亮和聰明,而這正是許多男孩夢寐以求的優良品質。對于很多女孩來說,這已經夠了。而我卻要離開!……
幸福,幸福在哪里?是在現在,還是在將來?將來?一個不可推測的神秘之地,我能更幸福么?滾開!重要的是抓住現在,除了現在什么都是不可靠的。我走出小屋,校園里一片靜寂,地面濕漉漉的,微風拂在臉上涼涼的。路燈高高地掛在教學樓頂的房檐下,在雨夜里發出暗黃的光,只照亮旗桿前的一小塊地方;色彩暗淡的紅旗在無風的雨中不知什么時候從旗桿頂滑下一米多,它低眉垂首,默然不動;細密的雨絲在燈光下推推搡搡,如我紛亂的心事。住宿區離教學樓約三十米,高高的路燈照不到住宿樓前的花壇上。從每間房里的玻璃窗透出的燈光只射到窗前的地上,爬不到花壇邊就暗淡下去了。我走在花壇邊的水泥地面上,細雨輕輕地灑落在臉上,涼涼的。學校門口那棵一抱粗的榆樹上,貓頭鷹咕咕的叫聲回響在空蕩蕩的夜空里,無依無傍。
她的房間就在我前面兩塊花壇盡頭,外間的窗簾還沒有掛上,里間的門沒有完全關上,還留著一道兩指寬的縫,燈光從那道縫里擠出來;那道微開的門仿佛正等著我去把它推開。我知道,那是我的命運之門。
就這樣決定了么?你真正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是的,會平淡下去,從前的洶涌澎湃,被時間馴服成舒緩的涓涓細流。當然,這也足夠溫暖一生。但你滿足于此么?
你還有更廣闊的生活,在那里,你沒有任何羈絆,你將獲得快樂,這種快樂,更讓你滿足,也更持久,更可靠。你并不是一個僅僅滿足于漂亮和與漂亮一樣具有裝飾性的聰明,你不是,上帝已把這種心性烙在你的靈魂深處;上帝的烙印,誰也抹不去,別奢望去改變別人。不要因一時情感不能割舍而放任自己的生活。沉溺于當下的舒適而忘了將來,這舒適也將是短暫的,它常常柔弱了飛翔的翅羽。——舒適也是一種破壞的力量。
七
我的腳步已經停下,并且轉過身,向著我的房間緩緩走去。
疼痛飄然而至。我腦海里又浮現出她的畫面來:她把彩色塑料紙包裹著的糖遞到我手里時的盈盈淺笑,湖邊牽我袖子又倏然收回的矜持,一起炒菜時的甜美和諧。還沒走到我門前的燈光里,我停下了腳步。結束了?我抬起頭,仰望著廣袤而漆黑的夜空,一種想要仰天長吼的沖動撞擊著我的心扉,最終還是抑制住了,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的臉木然地迎著馨涼的雨絲。在暗淡的燈光里,細密的雨,綿綿不絕。
痛苦來吧,我迎接你的到來。這算得了什么呢?難道一點短暫的幸福生活,讓你柔弱了筋骨,失去抗擊痛苦的力量?比這更沉重的痛苦還在后面等著你呢!懦夫,毫無意志的懦夫!
“分手吧。”向她說么?兩個月里,我們并沒有為對方付出過什么,除了感情。“好啊。”她會用貌似平淡的語調來維護她的自尊。多么可怕的兩個字!不了,不了,就讓時光之流來沖刷吧。
我向校門外走去,我感覺自己像走向死亡。
在一家商店門外,我手握一瓶酒,用最平庸,也是最有效的方式麻醉自己的意識。
雨還在下,它淋濕了我愛情的翅膀。
許多年后的一天,那是個天空晦暗的下午,我在一個冷寂的公園門口,碰到臉頰已顯松弛的徐老師。她的神情里密布著些許凝重與蒼涼,從前的笑容可掬已了無蹤跡。我問道:
“周老師怎么沒跟徐老師一起來?”
“我們離了,三年前就離了。”她神情平淡,仿佛一切都事過境遷了。
她看到我吃驚的表情,接著解釋說:“感情是會騙人的,它會把你騙進婚姻里。人要現實一點,現實就是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讓別人笑話你;可他呢,只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把工資都用在他的幻想上。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我哪受得了啊!”她說話時露出了灰黑色的齒齦。
徐老師雙眼虛望著銹跡斑斑的公園鐵門,頓了一下說:“劉娟有一次對我說,她真正的初戀是你;她說她從沒有過那樣投入地喜歡一個人;在你冷淡她之后,有一天晚上,她要不要繼續跟你相處下去,在花壇邊來回走了近一個小時。在那一個小時里,她都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