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自己所愛的人相守的日子,才是最美的。
春日。黃昏。夕陽斜照。窗欞上,一層薄薄的金。
爐火上坐著鍋,兩只。一只燉雞,另一只熬藥。黃芪,貝殼,金櫻,菟絲……草兒們,從曠野里走來,在砂鍋的江湖里相會,吐著淡淡的香。
母親站在鍋邊,一會兒翻翻鍋里的藥袋子,一會兒朝窗外看看。院子里坐著幾個女人,一邊閑話一邊擇菜。“她們在擇白蒿,”母親說,“明天買點白蒿吧,用面拌了,蒸蒸吃。”
我說,好呀!
除了白蒿,母親還愛吃蒸紅薯、蒸榆錢、蒸枸蒲穗。她血壓高,又得過中風,醫生囑咐不讓多吃油鹽,這些蒸菜,正好又健康又好吃。
我削一個蘋果,一剖兩半,一半給母親,一半自己吃。吃完,坐電腦前打字。
母親吃著蘋果,站在我身邊看。她眼花,且不識字,這些黑色的字符,對她來說,是一只只螞蟻。但她愛看,她肯定不知道,她站在我身邊,我是寫不成字的。
她會時不時發問:寫了這么大一篇子,夠一張報了吧?我說,嗯啊。
她問,陽臺上這么多壺干什么?我打一個字說,是紫砂,藏品。
這盆子里種的什么?我說,鳶尾花。
仙人掌要發芽了。我說,是啊是啊……
她又說,那草藥要熬好了,雞湯也快燉好了,你去給雞湯放點鹽,我怕一失手放多了。
我只好推開鍵盤,好吧。
走到廚房,往湯里加了三匙鹽。重坐到電腦前,思路斷了,再也敲不出一個字,干脆坐在母親身邊,陪她看電視。倒一杯普洱茶給她喝。普洱消脂,對她身體有好處。母親在我家的日子,我們每天都喝功夫茶,邊喝邊說閑話。
她說,村里誰誰誰離婚了,非叫孩子她爸拿兩萬塊“養路費”!
我大笑,說那不叫“養路費”,叫“撫養費”。她這才“哦”一聲笑起來。
她這樣的錯誤很多,比如,她不會說“電飯鍋”,總說成“電焊鍋”,把“快餐面”說成“快菜面”。
她有時會指著電視說,你看這個女的,多像三子他媽,這個男的,像你慶哥。
我說,真像啊!
母親的世界很小,是她生活一輩子的村莊,所以愛把電視里的人,和村里的鄉鄰一一對應。不論她說像誰,我都“嗯啊”應聲,其實半點也不像。
我知道,母親和許多老人一樣,是看不懂電視的,但又因為無聊,偏偏坐著看熱鬧。我高中時,有一個男同學,說他的姥姥,愛看電視,邊看邊不停地問他,這男的是誰?這女的是誰?問得他心煩意亂。那時,《紅樓夢》正上演,他姥姥要看,他氣急敗壞道:“你就別看了,那么多女孩子長得一模一樣,你更認不出來了!”他說,陪老人說話、看電視真是浪費時間!
曾經,我也像他一樣,把陪母親說話看電視,當成一件浪費時間的事。現在,我不再那樣想,我甚至以為,把大量的時間用來干“所謂的正經事”,才是浪費。比如說,我讀那么多書,寫那么多字干什么?不寫,會死嗎?不會。反過來講,即使死了又如何?也不過是一棵草的枯黃,驚動不了秋天,秋天還有數不清的草。
而我的母親,今年七十有六,歲月在一點點消逝,我陪她熬中藥、燉雞湯,吃一個蘋果,喝一杯普洱茶,看一會兒電視,這些,終將變成回憶。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們正活在一個過程中,活在未來的回憶里,日子因為遞減和稀缺,而變得越來越美好。
想起我一個朋友。她說,天空很大,宇宙很大,地球不知多少年,人類只是偶然的一瞬。在宇宙的大格局里說,人類的一切奮斗,都是虛空。也許,只有與自己所愛的人相守,才是最美好的,最有意義的時光。